春陽給臉上掛霜的溫鳴端來一碗麵,“吃吧”,春陽緩慢地說,唇邊呼出的氣兒凝成冰碴子,插進溫鳴的胸膛。
溫鳴瞅著那破皮兒的荷包蛋,眼淚大顆大顆地跌進麵湯,旋即又化成熱騰騰的蒸汽,薰得他眼眶更加痠痛。
“春陽,我……不想離婚。”溫鳴的乞求是從牙縫擠出來的。
春陽踩著拖鞋走進裡屋,出來時擱在桌上一張紙。她輕聲說:“簽了吧,早點散,彼此……都不耽誤。”
她的鼻子抽了一下,很小心,像故意壓制著似的,但溫鳴還是捕捉到了春陽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都十年了,我也沒給你生個孩子,早離了,你好傳宗接代。
“我……她……”溫鳴想說,那女人是他媽媽介紹的,什麼事也沒有。可如果他不去碰面,又怎會被人看到,那女人又怎會有機會往他懷裡撲呢?
溫鳴深知,只要自己一現身那間咖啡館,這婚姻算到頭了。即便春陽當時不知,溫鳴心裡也覺揣了只兔兒,繃得難受,愧得難受。
所以,解釋是多餘的。
可溫鳴真捨不得啊。
春陽也不捨得,有什麼辦法呢?
這樣明晃晃的逐“客”令,讓自尊驕傲的她,怎麼在這個家呆得下去?
半個小時,兩人對坐無語。溫鳴起身要走,春陽上前一步,把那紙塞進他手心兒。
“好好看看。”
她低著頭,溫鳴瞥見了她眼底的蒼涼,好像即將奔赴戰場的兵,存著必死的決絕。
part 02
有什麼可看呢?
我把什麼都給你!溫鳴一邊踏出房門一邊想。
這是他欠她的。
認識春陽,是1995年,那時她18歲。
溫鳴生得俊秀,方臉大眼,皮兒白嘴甜,是十里八鄉難得一見的好小夥兒。春陽就是這麼花痴過來的。
那時的人要臉,怕閒話。可春陽就這麼直愣愣地在溫鳴家賴了兩晚上,攆都攆不走!
她瞅準了,溫鳴是個軟和人,即使看不上樣貌平平的春陽,也做不出毀她名節的事兒。
就這樣,春陽嫁了溫鳴,一分錢一分糧都沒要。溫鳴家窮,一個守寡二十年的老母親,能有多少體己。
可溫鳴挺憋屈的。
他想,我要娶的是如花似玉又合胃口的女人,而不是一個五大三粗,哪哪兒都不順眼的雌性動物。
春陽不管,她可著一股勁兒,對溫鳴好。
她學開三輪車、拖拉機,秋收麥芒,都是她一個人。溫鳴也不理睬,由著她起早貪黑,土裡打滾兒。
偶爾溫鳴也心軟,想搭把手,可春陽總說:“你去燒水,這個太髒。”
終於,春陽病了。
溫鳴心裡過意不去,給她端來雞蛋湯,她說了半天“謝謝”,然後掙扎著起來要去廚房洗碗。
溫鳴的眼眶有點發酸,他覺得這女人真傻,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還在這逞強。
溫鳴不知道,他的心,正消無聲息地,融化。
第二年麥子收完那天,溫鳴才決定想和春陽圓房。
那天晚上,春陽喜滋滋地把大紅的蓋頭、被褥、床單,甚至枕套都換上了,弄得溫鳴很緊張。
初回,總是緊張,又幸福的。有了這事,溫鳴才真正把春陽當妻子。
春陽一如既往地疼溫鳴,就像疼一個孩子。
溫鳴愛車,春陽就把糧食賣了,給他置辦了一輛二手轎車,讓他當司機。
沒想到,這稀罕行當讓他們迅速發家,到第三年的年底,春陽和溫鳴看著賬本兒上的數字,吃驚又歡喜!
part 03
婚後第六年,溫鳴拿所有的錢在縣城買了房。
春陽搬進新房那天,把屋子裡裡外外都貼上了大紅的喜字。
溫鳴看著站在陽光裡忙碌的春陽,笑說她俗。春陽抿著嘴兒說,喜從頭來,一開始歡喜,往後的日子就像喝了蜜一樣甜。
溫鳴繼續開私人出租,春陽就在小區門口,支了個煎餅攤兒。
日子悄悄滑走,錢確是越來越多,可孩子,依然沒露頭兒。
起初溫鳴說他們都年輕,不著急要。後來,媽媽催,溫鳴也有點急,可播下的種子,好像都是煮熟的,一顆也沒發芽。
春陽說:“是不是……我有毛病?”她說最後倆字時咬著嘴唇,黑暗裡,溫鳴把手放在她身上,說:“能有什麼毛病?別瞎說。”
那時候,“有病”這倆字,是女人頭上的鍘刀,那系刀的繩索就握在溫鳴手裡。
當她一頓煎熬下來,拿到“沒問題”的診斷書時,兩顆豆大的淚珠兒淌了下來。
她想,一切都是命。既然身子沒問題,那就是他們和孩子的緣分未到。
她也曾想過,是不是溫鳴有問題?可溫鳴身強體壯,肌肉都是一溜一溜的。她心裡的完美男人,怎麼可能生不出孩子呢?絕不會!
她這樣想,還把自己取笑了一頓。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沒想到,兩年多後,溫鳴突然心猿意馬了……
“春陽,你家那口子和小妖精喝苦哈哈的,叫啥?哦對,咖啡呢!”王大娘對著春陽擠眉弄眼。
“春陽啊,你可得看好男人,就怕那些騷狐狸貼身上哦!”一同而來的李大嬸附和。
春陽擠出一個笑,推著煎餅車,走了。
她要和溫鳴離婚!毫無轉圜的餘地!
溫鳴走後,春陽伏在炕頭大哭,一個鐘頭大約有一個世紀那麼久。
不哭以後,她就開始拾掇第二天做煎餅的材料,從今往後,她的依靠是這個攤子,而不是溫鳴了……
想到這,她的淚水又滑出眼眶。
溫鳴約春陽週三去民政局,房子,留給她,她沒推辭。
一個棄婦,沒臉回村住,她怕被唾沫星兒淹死,也怕六十歲的爹孃背上沉重的包袱。
part 04
2010年夏日清晨。
“老闆娘。”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稍等啊。”春陽低頭忙碌著,突然覺得不對勁。
“媽……?”春陽抬頭,看到六十五歲的前婆婆,尷尬地不知該叫什麼,但她還是本能地喊出了個“媽”字。
這一聲“媽”剛落地,老太太的眼淚就像開閘洩洪一樣,嘩啦啦湧了出來。
春陽忙陪笑支開等待煎餅的人群,領著老人回了家。
一進家門,老太太就撲在了春陽身上。
“孩子啊,你可知道媽心裡苦啊?”她說著臉部扭曲,聲淚俱下。
春陽嚇壞了。
一個守寡多年的婦女,內心存著對命運不公的憤恨,卻也被它打磨出了堅韌不屈的性子。春陽從沒見過老太太掉眼淚。
除了那次。
那次,就是春陽和老太太達成協議的那次。
春陽一直不孕的那些年,心裡很苦。她不止一次聽到村裡人嚼舌根:不下蛋的母雞,別佔著茅坑不拉屎。
春明聽見這謾罵的第一反應是:溫鳴不是茅坑!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雖然她的身子沒問題,可生不出孩子,歷來就是女人的錯兒一樣!這種觀念深到什麼地步?
深到春陽懷疑那化驗單驗錯了!
春陽的愛也太深,深到她覺得一切好東西都是溫鳴帶來,一切壞結果都是由她而起。
她決定,退出。
春陽跟婆婆說,讓她物色個人選,引溫鳴去見面,然後再被“現逮”。王大娘和李大嬸都是春
陽給自己的藉口,她,是親眼目睹的。
part 05
而此刻,老太太卻來了,春陽猜不透。
“媽,您怎麼了?”春陽把老太太從自個兒身上揭下來,又扶她坐下後,焦急地問。
老太太泣不成聲,嗓子眼兒裡嗚嗚咽咽,一句話也沒說清楚。
春陽迫切的心愈加難受,她好話說了一籮筐,才安撫住老太太。
“春陽啊,我的好孩子,我知道,知道你對溫鳴好,可是……”老太太又卡殼了,喉嚨裡咕嚕嚕一口痰。
春陽像往常一樣,拿來個小桶,又用多年默契的巧勁兒在她後背一捶,老太太的喉頭豁然開朗。
“哎!可是,他對你更好啊!”老太太嘆了一口氣。
“什麼意思?”春陽蒙了,直覺告訴她這裡頭有事兒。
“你不是讓我物色個姑娘,還讓她主動投懷送抱嘛?原以為你就著這事兒和溫鳴離了婚,他就會娶了那孩子。可是,他竟然絕口不提結婚的事!”
“為啥啊?”春陽打斷了老太太的話,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啊!
“他一開始說交往交往,我尋思,也對,是該處處,有個感情基礎。可半年了,他還沒動靜,我都半截身子埋土裡的人了,還不就圖有個孫子?
我就催溫鳴。起先他搪塞我,直到那次他喝醉了酒,我再三催逼,他才痛哭流涕地說了實話!”
“什麼實話?”春陽的眼睛發酸,她知道溫鳴一定遇見事兒了,要不他決不會爛醉如泥,更不會藉著酒勁兒發洩。
“他……”老太太又哭起來,春陽的心像貓抓一樣難受。
“他說,他可能都沒生育能力,還禍害人姑娘幹啥!你說……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老太太繼續哭泣,春陽,就那麼呆住了。
她腦子裡浮現出溫鳴痛苦的臉。
怎麼會這樣?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多久了?他一個人承受了多少個夜晚?怪不得他願意去相親,難道?
part 06
春陽見到溫鳴時,他正對著桌上的花生米發愣。
門,突然被推開了。
溫鳴抬起兩隻原本俊秀但此刻腫脹的大眼,詫異道:“你,你怎麼來了?”
“溫鳴!你是有多狠心啊!”春陽不等溫鳴說完,上來就咬住了他的胳臂。
呲!溫鳴嘴裡發出疼痛的聲音,但他沒抽走胳臂。
春陽咬了一陣突然鬆口,轉身走進裡屋翻箱倒櫃。
“你找什麼?”溫鳴跟著進來問。
春陽頭也不抬,繼續搜尋。
最終,戶口本身份證被她捏在了手裡。
“走!”春陽拉著溫鳴的手往外走。
“去哪啊?”溫鳴不明所以,但腿卻隨著春陽的步子往前走。
“民政局啊!”春陽毅然往前,溫鳴兩步跨到春陽前頭,扭過她的頭來看,她已經淚眼婆娑了。
溫鳴想說不去,可是,他知道春陽定是不許的,就像以前他要去割麥子,她也不讓一樣。
他把她抱在懷裡。
這一抱,好像身體裡空了的地方,忽然之間,滿了,充實了。這才是一個人,一個完整的身體啊!
直到那刻他才知道,這沒有一點女人模樣的雌性動物,已經刻進他的心裡,身體裡,生命裡。
2015年,三十八歲的春陽,竟然懷孕了。
溫鳴所說的那個病,其實被他誇大了,醫生不是說不能生育,只是談幾率很小而已。
三十八歲的春陽,第二次露出女人的嬌羞,窩在溫鳴懷裡,柔情似水。
我們的初回,是在什麼時候呢?溫鳴想。
大約是在他們圓房那天吧,黑燈瞎火的,他都沒看清。
往後餘生,要好好補回來才行。
閱讀更多 鏵娘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