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4 “偷渡女皇”的65年傳奇人生

“偷渡女皇”的65年傳奇人生

“偷渡女皇”的65年傳奇人生




漁村姑娘,偷渡女皇,在世菩薩。


當三種身份屬於同一個人,於是,一個古怪而迷人的故事,緩緩拉開大幕。



“偷渡女皇”的65年傳奇人生

偷渡女皇



在船長45米的狹小貨船上,四周鐵鏽斑斑,這麼一艘小而破舊的貨船,擠滿了286名旅客。


這裡很不舒服。船艙彷彿混濁水箱,整整四個月裡,擁擠,昏暗,無法忽略的異味,爭搶和打鬥隨處可見。人們臉上對新生活的期盼已經被長久未見陽光的蒼白孱弱所取代。


混跡其中的旅客多是福建農民,他們在家鄉拿著微薄收入,滿懷雄心壯志要到美國闖一闖。整個航行過程曲折而危險,有人被悶熱的底艙悶死,有人掉下船,幸運避開災難者,也常在海上漂泊一年半載。


這艘名為“金色冒險號”的貨船在岸口停留近兩週,原本萍姐安排好福清幫開船接應。不想,福清幫自身難保,恰逢幫派內鬥,接應人被叛徒連開數槍後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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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接應人遲遲未來,食物與燃料卻愈來愈少,旅客們的表情焦躁難耐。無奈之下,待船擱淺後,6月6日。主管這條船的船長下令:


不再等待接應人,船艙的旅客們游泳上岸。


夜晚的海面寒冷、黑暗,有些人甚至不會游泳,面對未知的前方,人們的臉上充斥著恐懼與絕望,留給他們的選擇只有跳與不跳:


跳下去很可能會死;但如果不跳,一定會死。


200多人投向一望無際的海面,有人哀嚎,有人呼救,如此大規模投海,即使移民局的船及時趕到,仍有10人溺亡。


這隻極度超載的破舊貨船,與200多名非法移民引起了警方與FBI的關注,華盛頓方發出通告:不遺餘力地追蹤“金色冒險號”航行的主謀者。


經過層層抽絲剝繭,FBI在商店發現了很多客戶的身份證件與製造假證件的覆膜機,連續圍捕了交接者——福清幫頭目與“金色冒險號”的話事人。


蒐集到的所有證據,與圍捕到的人證口供,勾勒出了一個模糊身影——華裔女人“萍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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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萍姐的真名,只知道她是福建人,在紐約華埠開一家百貨商店與榕信酒樓,紐約華埠近半數都是移民人口,人口構成繁複龐雜。她平時衣著樸素,與普通勞動婦女別無二致。


為避免打草驚蛇,FBI成員低調突襲了萍姐的酒樓,縱然如此低調,當他們趕來時,早已不見萍姐半分蹤影。她悄悄逃回家鄉——福建沿海邊的小漁村。


這名混跡在皇后區,操縱著唐人街最大偷渡團體的女人,真名鄭翠萍。在她龐大的偷渡王國下,同鄉偷渡者中,百分之九十都是由她進入美國。


1980年代初,鄭翠萍開始謀劃偷渡事宜,起初親自回國組織親友偷渡,每人收取18000美元——對多數偷渡者而言,這是筆高昂的費用。


到了90年代,佣金隨著移民大潮水漲船高,漲到3萬美元,人們依然趨之若鶩。在他們看來,花費高價,換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怎麼看都很值得。


據統計,鄭翠萍至少幫過3000名非法移民進入美國,累積財富近400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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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村姑娘



鬼祟卻普遍存在的非法移民成了皇后區的時代記憶,短而狹窄的唐人街連接著層層世界。


萍姐與這些偷渡客們,反映著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們擁有最微小與殘破的人生,又希冀通過生死冒險,在異國他鄉以最短的時間改變命運。


故事的開始,鄭翠萍還沒成為大名鼎鼎的萍姐,只是福建福州盛美村的漁村姑娘。村莊多山靠海,同鄉回憶起鄭翠萍:心思敏捷,注意力集中,生來就該是領導者。“她不喜歡打扮,不喜歡化妝,但處事公正,愛打抱不平。”


鄭翠萍的童年貧乏而忙碌,幾乎一直在幹活,卻始終會捱餓。


隨著年齡漸長,海員父親鄭濟良在貨船停在紐約港口時,趁著混亂,偷偷從船上跳下來,自此常年呆在曼哈頓的華人聚集區。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家中寄錢和書信,表明自己一切都好。


父親寄來的厚信封,讓鄭翠萍意識到:在美國,人好像很容易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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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歲那年, 鄭翠萍與丈夫離開盛美村,搬到800多公里之外的香港,那時香港已然繁華,霓虹燈高樓拔地而起,位居亞洲四小龍之一。


在那裡,她搭上70年代創業潮,由於天生對數字的敏感與機警,鄭翠萍靠著一家廉價的百貨商店和服裝廠大賺一筆。


在此期間,鄭翠萍心中的美國夢卻從未擱淺。她在自家商店遇到了一對美國老夫妻,她口口聲聲稱自己想去美國,“為了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老夫妻被感動了,願意幫助她以保姆的身份辦領簽證。


當簽證官問她為什麼願意放棄香港的一切時,她說:


“當我還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我就知道美國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把我的孩子接到美國。”


花費這麼大力氣,鄭翠萍的目的自然不會這麼簡單。


80年代,美國移民政策鬆動,中國也正在施行改革開放,中美之間的偷渡產業規模高達30億美元,是偷渡產業的黃金時代。


剛開始,親戚朋友聯繫她,希望她能幫助他們來到美國。願意選擇偷渡者,境況都極艱難,合法移民無門,只能走非法路數。嗅覺敏銳的鄭翠萍發現其中商機:


這麼多人都千方百計要來美國闖蕩,何不將此作為一門生意?利益遠非眼前經商的蠅頭小利可及。


起初偷渡線路繁瑣,找她的偷渡客多為福建同鄉,由福州到香港,再從香港到危地馬拉,需要穿過墨西哥邊境線,最後才能到達美國。


鄭翠萍親自接應,她從不與偷渡客寒暄,遇事沉著冷靜,決策者的身份顯露無疑。


每個遊客需要付出1.8萬美元作為佣金,到了90年代,水漲船高到3萬美元,佣金一分也不能少,親屬亦不例外。若實在付不起佣金,就要到鄭翠萍的地下錢莊借錢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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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險旅程》劇照,以鄭翠萍為原型



鄭翠萍逐漸成了唐人街著名的“萍姐”,在她龐大的偷渡網絡裡,唐人街多數人都曾問她借過錢。


此外,萍姐也是偷渡客與家人聯繫的橋樑,美國餐館的收入是國內的7倍以上,當偷渡客想將打工賺來的錢寄回大陸,往往會被非法身份限制。


若誰想寄錢回家,只需要把錢與信件交給萍姐,不久,遠在福建的家人就可以收到相應數目的人民幣,鄭翠萍會從中收取3%作為佣金。


到了80年代末,沒有人能完全統計出來萍姐的財富。


鉅額財富背後,透露出村民的艱難選擇,村裡土地極少,種地很難滿足生活需要,倘若進入工廠,也只能換得廉價收入,無法保證體面生活。


移民美國,對信息閉塞的人們而言意味著有拼勁,有前途。偷渡客都認為:他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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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幫與菩薩



“萍姐是個好人。”


與她打過交道的偷渡客,福建同鄉會主席,甚至美國反偷渡專家史蒂芬·王,各自站在不同立場,卻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在偷渡領域,萍姐這樣的決策者被稱作“蛇頭”,偷渡客們被視作“人蛇”,偷渡過程兇險,若是偷渡客中途死亡,普通“蛇頭”常會一腳踢開。萍姐卻會給其家人一筆安家費,讓偷渡者家人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生計。


可另一面,她做著違法買賣,是局外人眼中無法辯駁的人販子,利用同鄉的求富心理,迅速完成資本積累。若有人拖欠佣金及貸款,她會毫不心軟地讓手下的黑幫人員,將此人極盡毆打折磨,直到其家人償還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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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鄭翠萍與如今她經營的偷渡客都生活在逼仄且令人窒息的環境,正義與邪惡的界限沒那麼分明。


剛來紐約時,萍姐的店鋪常遭黑勢力 “福清幫”搶劫,幫派成員闖進她家,翻箱倒櫃,甚至用槍指著她十幾歲的女兒。萍姐面色未變,隻身站到孩子前面,直視前來搶劫的黑幫成員:


“請不要嚇唬我的孩子,拿槍指著我就行了。”


她知道,日夜提心吊膽顯然不是辦法,主動找到福清幫頭目郭良琪,提出合作方案。福清幫的收入以販毒搶劫綁架為主,且不說危險重重,收入也入不敷出。


郭良琪年輕,敢闖敢拼,腦袋也清醒,他向萍姐索要75萬酬金,萍姐點頭。電話裡,他為曾經搶劫的事情向女人道歉,萍姐聲音緩慢柔和:從前的事情不必再提,大家都是合作伙伴。


自此,福清幫的人從海岸接應,載到與萍姐下屬交接的地方,再由萍姐的人帶走。黑幫面目兇惡,動不動拔槍相見,足以恐嚇住偷渡客與欠債者。


在多數人眼中,萍姐是個不折不扣的人販子,在家鄉人眼裡,萍姐卻是難得一見的活菩薩,幫助他們完成自己的美國夢。


偷渡,對當地人而言並不陌生。萍姐的爺爺輩,就有過這種經歷。事成者在家鄉置田蓋房,失敗者命喪大海屍骨不還。真正一場以命相搏的豪賭。


遠赴異國的這批人,帶來的不僅是物質上的收穫,也是文明的生活。萍姐的故鄉盛美村,率先建了公共廁所、水泥公路,擁有附近最好的宴會廳與劇院。


對當地人而言, 3%的喪命可能性,50%的偷渡成功率,換來的是 2000%的收入。那時的福州流傳著一句話:海水不幹,偷渡不止。


在家鄉,發達後的萍姐建造了一棟四層住宅,房屋高大華麗。還在村裡辦英語培訓班。親眼見證與道聽途說截然不同,萍姐的富裕衝擊著每一個村民的眼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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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美村舊貌


村民們想方設法通過萍姐踏足異國他鄉,實現自己的美國夢,此舉進一步為萍姐的偷渡事業奠定基底。


在家鄉與充滿中國色彩的美國唐人街,萍姐成了至關重要的人物,也展示了複雜的人性,與處於灰色地帶的偷渡行業。


她幾乎搬空了這個福建小鄉村,做過無數違法之事,與黑幫勾結,導致偷渡客命喪黃泉。同時幫助了一些村民脫離貧困,過上體面生活。


至今仍有人提到萍姐時憤憤不平,“‌‌她是善良的女人,蛇頭皇后、黑社會都是媒體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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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審判



無論萍姐在外人心裡印象如何,在小兒子眼裡,作為母親的萍姐並不稱職。


兒子從小很少見到母親,在萍姐逃回漁村後,化名“Lilly Zhang”徘徊於老家和香港之間,像個最普通的母親那樣照顧小兒子日常起居,然而,當萍姐拉住他的手時,兒子會不自覺掙脫開。冷漠與牴觸出現在諸多細節。


萍姐原以為這些都能用更多陪伴來彌補,卻沒想到時不待人。


千禧年間,一位駐港的領事館官員在處理遺失綠卡,其中有一張綠卡的主人正是鄭翠萍的小兒子,“偷渡女皇“的名號轟動,引起了這位官員的警惕,他立刻向香港警方報案。


警方非常重視這次抓捕行動,狡兔三窟,這或許是抓住萍姐的最後機會。以“丟失綠卡“的名義,他們通知持卡人前去香港國際機場辦理手續。


數十名執法人員與偵探早早埋伏在機場候機樓,誰也不曾想到,萍姐的小兒子遲遲未來,走進機場的卻是喬裝打扮後的萍姐本人。她戴了頂假髮,精心化妝,懷揣三張假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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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執法人員一眼辨認出她的眉眼,迅速實行抓捕。


如果說此前萍姐口口聲聲喊警察抓錯人,等到警察提取指紋後,數據庫儲存的指紋一對比,萍姐沉默了。


2005年,紐約法庭公開審理這一案件,鄭翠萍衰老了不少,烏黑髮絲夾雜著不少白髮,很多同鄉特意趕來旁聽。


曾經的合作伙伴——福清幫頭目與往日下屬,都在此刻成為汙點證人,出來指證萍姐的所作所為,換取減刑機會。


在鄭翠萍進行了長達一小時的自我陳述後,法官說:“你並沒有被誣陷,你把中國人對美國的渴望變成了牟利的工具。”


最終判刑的結果:偷渡罪、向非法移民家屬收取贖金敲詐罪、共謀走私罪三罪並罰,共35年監禁。


鄭翠萍啞然,心知大勢已去,便不再上訴。


當判決結果公佈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很多受過鄭翠萍幫助的偷渡客們紛紛表示,倘若萍姐被判刑,他們願意每個人代替她服刑。多人聯名提交請願書,請求法官重新審理。


這自然無法撼動最終結果,風光一時的萍姐鋃鐺入獄。在牢獄中,萍姐身體每況愈下,最終在2014年,因胰腺癌死於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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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呼風喚雨的萍姐死了,見證著時代的落幕。如今,隨著國內經濟高速發展,人們也意識到美國夢的虛幻,偷渡的黃金時代早已遠去。萍姐成了紐約華人的江湖傳說,要是你走在唐人街上,沒準會遇到還記得她的人。


當年見證著萍姐偷渡生涯由盛及衰的“金色冒險號“旅客們,如今有一半仍然留在美國。在經歷了生死劫難後,他們千辛萬苦來到美國,做著社會最底層的工作,在提心吊膽裡日復一日地忙碌著。


每個偷渡者都有各自的故事,他們和家人常年別離,為改變生活的渴望付出了巨大代價,卻極少有人能獲得與之相應的回饋。


鄭翠萍死後,弟弟鄭美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仍留在盛美村裡,家人還在大洋彼岸。


姐姐生前忙碌漂泊,很少團聚,父親早年滯留美國,一輩子沒見過幾次。祖父早早下南洋,至今都找不到墳墓。


遙想那日姐姐鄭翠萍的葬禮中,前去採訪的記者曾問他,付出這些是否值得?


老人沉默了陣,他說:“為了生活,沒什麼值不值得。”


封面源於《紅色》劇照,內文圖片源於網絡。

1.天才捕手計劃《“偷渡女皇”的征途,不只是星辰大海》

2.南方週末《福建小村移民史:50年來3000多村民成美國人》

3.恍然詩社《一個女人與福清幫的史詩》

4.朱國棟《福清偷渡“空心村”調查》

5.東方早報《“萍姐被定罪,無法真正打擊偷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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