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懺悔錄——讀魯迅小說《傷逝》

懺悔錄——讀魯迅小說《傷逝》

太初有道,感恩有你

魯迅小說《傷逝》發表多年以後,一個風輕雲淡的黃昏,涓生和子君在一個不知名的園子裡意外地重逢了。他們互相對視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涓生緩緩走到子君面前,伸手去觸摸她的頭髮,除了一個空,什麼也沒有。再去撫摸她的臉頰、觸碰她的肩膀、摟抱她的身體,照例是空空如也。涓生退後幾步,充滿憐愛、充滿無奈地望著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涓生: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子君:如果我能夠,我也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涓生,為自己。

涓生:我愛你,子君。你不在我這破屋裡時,我什麼也看不見。

子君:涓生,我也愛你。你不在我這裡時,我也是什麼也看不見啊!

涓生:那時候,並不是這樣。我每天都含著期待,期待你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高跟觸到磚路的響聲,我是怎樣的驟然激動起來啊!

子君: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向你表白:“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我說的是“他們”,而不是“你”——涓生,我的愛人。我渴望你純真無邪的愛情,嚮往自由美好的新生活。你說,你的靈魂被我這句話震動了,並且從內心深處感到狂喜,知道中國女性,並不如厭世家所說的那樣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曙色的。

涓生:那時候,我們是那麼的勇敢無畏、勇往直前。我們目不斜視,驕傲地走出去,驕傲地走回來。我們熱烈地相愛,沒有人可以阻擋。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用了電影上的方法,一條腿跪下去,含淚握住你的手……

子君:是的,你含淚握住我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我的臉色變成青白,後來又漸漸轉作緋紅,孩子似的眼裡射出悲喜,夾著驚疑……我愛你,這樣熱烈和純真。而你,也將你的純真熱烈的愛毫無保留地表示給了我。

涓生: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又幸福的日子啊!我們又是多麼地希望那寧靜的幸福能夠永久永久地凝固啊!

子君:你告訴我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心領神會地點頭稱是。那一年的暮春,是我們最為幸福也最為忙碌的時光。我也日漸活躍,臉色紅活,人也胖了起來。

涓生:可是後來,因為居無定所操勞疲憊,因為我被局長兒子的賭友謠言所害而失去工作,因為自由寫作稿費收入不穩定經濟拮据,因為許多的困難和問題……油雞們逐漸成為餚饌,小狗阿隨也留不住了,被我帶到西郊埋入坑裡……

子君:那一夜,我的神色異常悽慘和冰冷。你知道嗎,阿隨在我心中的位置,就如自己親生和親手撫養的孩子,每當它那輕薄綿軟的小舌頭在我腿上不停地舔啊舔,我心裡就會湧流出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和甜蜜。儘管你不住地向我解釋,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可我表面上點頭,內心並沒有完全理解和原諒你。

涓生:再加上平時積累的一個個小隔膜,我們的生活出現了不和諧的雜音。我越來越變得冷漠、虛偽,當然還有矛盾和徘徊。可是,最終我還是下定決心,說出了那幾個最無情、最可怕的字眼:“我已經不愛你了!”我以為我現在忍受這生活的苦痛,大半是為了你,只要我們分開,我一個人倒是容易生活的,而且有利於開闢新路,創出一番事業。

子君:涓生,你知道你這句“不愛”的話對我的傷害和打擊有多大嗎?你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痛苦和複雜的心情走出我們共同生活的家的嗎?我把我們所剩的全部生活資料,鹽和幹辣椒、麵粉和半株白菜,還有幾十枚銅元,都留給了你,是希望你能維持較久的生活。我愛你,卻已經成了你的負擔和累贅,不得不離你而去……

沒有你的世界,是那樣的空虛和冰冷。我終於抵擋不住命運的捉弄,在無愛的人間死滅了。然而,我的靈魂卻沒有死,她在幽深的黑夜裡不停地遊蕩,終日不得安寧。她每天都在到處尋啊尋,尋覓你的蹤跡,想要向你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還記得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那首《聲聲慢》嗎——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獨自怎生得黑……

我讀到了《傷逝——涓生的手記》,彷彿看見你因為悔恨、憂傷而顯得憔悴的臉。我忍住哭泣,一遍又一遍地讀啊讀。你在《手記》中說,阿隨,它回來了。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阿隨啊,它都比我要強上一百倍,一千倍!即使被人宣判死刑,埋入土坑,它也要竭盡全力,掙脫命運的宣判,逃離死亡的魔窟。而我呢?真的像你所說的“實在變得很怯弱了”,所有的“勇氣都失掉了”。

涓生: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忘卻那些曾經的歡樂痛苦和日日夜夜。可是,那一個該詛咒的寒冷的冬夜,我卻狠心地對你說:“我不愛你了!”“為了免得一同滅亡”我們要各自去“開闢新的路”。我覺得你變了,變得怯弱,冷漠,不善體貼了。可實際上我自己的冷漠已經超過了你的冷漠。我和你同居,又把你趕回父家。你是在無愛的人間死滅的。是我把你推到了“烈日般的嚴威和賽過冰霜的冷眼”中,讓你跌入了一個無邊的虛空和絕望——那個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是我的軟弱和冷漠撕裂了我們共同的生活,撕裂了你的心。我的靈魂一直無法接受你的死,也一直在為你的死感到不安、自責和痛悔。一想到你的死,我就不由自主地看見自己是一個卑怯者,是一個忍心的人。

在我的《手記》中你能感覺出來,其實在我內心深處,對你仍然是愛的。假如我真的不愛,怎麼會在你走後有那麼深的悔恨和悲哀、無聊和空虛呢?怎麼會在你不在屋裡時什麼也看不見呢?怎麼會一聽到到大門外的腳步聲,便想到有你的鞋聲臨近呢?怎麼會發出那麼多請託和書信,打聽你的下落,希望你有一天出乎意料地出現在我身邊呢……

難道僅僅是因為天黑天冷嗎?因為硬煤燒盡、衣裳單薄嗎?因為兩個人每日都要“川流不息”地吃飯嗎?那麼,阿隨呢?阿隨不是比我們倆更冷更黑更孤寂更無望嗎?我們本可以也應該在寒夜中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呀!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最寒冷最需要對方熱量的時候,反而分開了、遠離了呢?上帝創世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有光”,光是最重要的。黑夜寒冷可怕無法迴避,外面的寒夜雖然深重漫長,但只要我們裡面有光,就可以自我溫暖、相互溫暖,熬過漫漫長夜,迎來燦爛的黎明。可是,我們裡面的光呢?

子君:你說過,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孤身奮進的,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莫非是我捶著你的衣角了?你還說,你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於強有力的人們。莫非是因了你的卑怯,才導致我們不得不分手,導致分手之後我對生的絕望……啊,不,即便是你卑怯,我也不能逃脫干係。或者,也可以說,很多方面很大程度,正是由於我捶著了你的衣角。倘若不是那樣,倘若我們自始至終都能夠堅定不移,都能夠像一開始那樣攜手攙扶,相互推進,那情形總該要好上許多吧!

你知道我多麼後悔嗎?我竟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後來“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於體貼了”,常常讓“屋子裡總是散亂著碗碟,瀰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做事”,有時還讓你感覺吃飯苦惱,菜不夠飯也不夠,甚至有一次還對你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憐”,便先去餵了阿隨……我真的好後悔好後悔呀……

涓生:可是,我為什麼不捉住你捶著我衣角的手呢?為什麼不把你的手放到我的胸口上,讓你感受我的心跳和溫熱呢?為什麼不讓你伏在我寬厚的懷抱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後重新振作精神繼續我們的共同生活呢?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思想有智慧的讀書人啊!上帝說“那人獨居不好”,他設計你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我們已經相互委身、已經成為一體了,怎麼可以因為天黑天冷生活困境而輕易分離呢?依稀聽見朦朧的虛空中有個聲音在嚷嚷,讓你從我的生活中“滾開”,不要你再“干涉”我的事務。莫非那撒旦也巴不得將我們倆由一體而撕開?因為分離可以使我們變得更加弱小,也可以帶給它更多的可乘之機呀!

實際上,“孤身奮進”總是敵不過“攜手同行”的,我拋開你以後孤身一人,情形並沒有改善起來。你在無愛和孤寂中鬱郁而死滅,我也感到四圍愈加地黑暗和寒冷了。誰說不是呢?我在《手記》裡說:依然是這樣的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四周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裡,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靈魂……願意真有所謂鬼魂……將尋覓子君……乞求她的饒恕……

子君:啊,涓生,你的真情和悔意感動了上帝,你“願意真有”的,它真的有。實際上,我也一直在到處搜尋、到處察看呢!我彷彿看見你在尋覓,聽到你在懺悔,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懺悔……你知不知道,就像你思念我、尋覓我一樣,我也一直在心心念念、不顧一切地尋找你呀!

涓生和子君都為對方對自己的真摯愛情和眷眷思念心懷感激,也被對方向自己的真誠懺悔而深深感動。他們不約而同、不顧一切地向對方奔去,伸出雙臂互相擁抱。可是,他們擁抱的只是一個空,沒有任何物質實體。他們注視著對方,眼圈發紅,鼻子發酸,喉嚨哽噎。他們看見許多眼淚如小小雪花,輕盈地在虛空中飛舞、盤旋。只是,他們沒有能流出一滴液態的、物質的淚水。他們漂浮著,凝固在那裡,眼睛注視著前方,似乎仍然在期待著,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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