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2 洞庭湖:血吸蟲與農民生存邏輯

靠洞庭湖生存致富、湖水讓居民感染血吸蟲病,治病又讓居民陷入貧困,這似乎形成了惡性循環

洞庭湖:血吸蟲與農民生存邏輯

“四五個人圍在一起打牌都不用桌子。”——這就是血吸蟲病人最明顯的外觀。岳陽市君山區柳林洲鎮濠河村共有4246人,70%以上的人患有血吸蟲病,老人、青壯年、兒童均不能倖免。君山區的晚期血吸蟲病患者有400多人,佔了湖南省血吸蟲患病總數的14%。

“瀟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君山——這塊圍湖造田而出的肥沃土地如今處在尷尬的境地。靠洞庭湖生存致富、湖水讓居民感染血吸蟲病,治病又讓居民陷入貧困,這似乎形成了惡性循環。湖南省衛生廳相關人士稱,現有形勢下,滅絕血吸蟲病惟一的途徑就是將居民全部遷離湖區,“這顯然不可能!”

被血吸蟲“圍困”的濠河村

74歲的陳洛安老人坐在門前空地上曬太陽,旁邊躺椅上是他77歲的老伴,這是3月4日的上午,陽光很好,沒有風。陳洛安是一名晚期血吸蟲病患者,他的老伴、兩個侄子也是血吸蟲病患者,他的弟弟則在去年3月份死於血吸蟲病。用陳洛安的話說,一家人除了嫁出去的女兒,都是“大肚子病”。

陳洛安早年在君山農場水運公司上班,工作是負責維修船隻。按照陳洛安的說法,他是吃“皇糧”的。當時君山農場有很多船,用來在洞庭湖中捕魚或者搞運輸,因此維修的工作量很大。尤其是每年6月,漲水的時候,更是維修高峰,三個人一組負責一條船。有一天,下班回家後,突然感到全身都癢,身上起了很多紅疹,接著就發燒。

“水運公司有多少人感染了血吸蟲病?”陳洛安想了一會兒說,恐怕沒有不被感染的。其實湖水很淺,沒有淹過小腿。”

吃了29年“皇糧”,陳洛安的肚子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差,服藥自然也成了每天的必備課。說起住院的次數,陳洛安的記憶中是很多次,老伴在旁邊提醒說:“他應該是8次,我住院的次數少。”陳的老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感染的,“夏天幾乎每天都要接觸湖水,湖灘上遍地都是釘螺。”

君山區血防站站長黃平輝解釋說,只有反覆感染的晚期血吸蟲病患者才會住院。慢性血吸蟲病人只需服藥化療即可。

“現在肚子不大了,但是什麼活都不能幹了。”陳洛安的房屋是君山農村的典型住宅:進門的一間屋用作客廳,客廳裡有一張床和一個烤火爐子,一臺七八成新的彩電是這個家惟一的電器。陳洛安說電視是已經出嫁的女兒買的。客廳往裡,穿過狹窄的通道是廚房,再往裡是廁所,整個房間陰暗異常。陽光很好的白天也要開著電燈,才能看清對方的表情。

陳洛安的弟弟在40歲時就因血吸蟲病切除了脾臟,之後在國營農場工作了20年,退休後又活了10年。他的兩個侄子陳長髮和陳盛丙在洞庭湖邊的國營蘆葦場收割蘆葦,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成年累月站在湖水中,早就感染了血吸蟲病。

身體差了,陳洛安夫妻兩人將10畝田地轉給村裡其他村民無償耕種。“為什麼無償轉讓,不承包出去呢?”陳洛安的老伴說,承包出去還要交農業稅啊,租金恐怕還不夠交稅!退休後,單位每月給陳洛安330元的退休金,老伴每月也有130元的退休金。陳洛安稱這些錢剛好夠兩人吃藥維持日常生活。治療血吸蟲病,國家只是免費給化療用藥,其餘的護肝藥品、營養品及由此引起的其他病的治療費用都要個人掏錢。

陳洛安的家族是濠河村吃“皇糧”職工感染血吸蟲病的一個典型代表。濠河村所在的君山區原來是圍湖造田而成的君山農場,因此吃“皇糧”的人並不少。鄧豔君及他所在的濠河村四組的72戶居民原屬君山農場水利科抗洪搶險突擊隊,2003年改制劃歸濠河村,每年6~9月份都要參加抗洪搶險,平常則負責40公里洞庭湖大堤的維修及建涵站。洪水一來,全民上陣,連家都扔了,誰還在意釘螺、血吸蟲!都是赤腳、穿著短褲奮戰在湖水中。42歲的鄧豔君是個粗壯的漢子,但因血吸蟲病先後7次入院治療,現在幹活常會感到腿腳發軟,身體無力。君山區血防站站長黃平輝說,濠河村四組的200多人90%都有血吸蟲病,是濠河村的重災區。

洞庭湖周邊大面積的湖水都是疫水,不要說站在水中,就是一滴疫水濺到人皮膚上,都有可能感染。岳陽市血防站主任李正波介紹說,按照實驗室得出的結論,人的皮膚一旦接觸疫水,血吸蟲幼蟲尾蚴會在10秒鐘內鑽進人的皮膚。釘螺是血吸蟲幼蟲成長的載體,可以四處移動。一旦遇水,尾蚴就會鑽出來,浮在水面或岸邊,並四處流動。因此很難界定洞庭湖地區哪個地方是疫水。濠河村的村民世代以捕魚和種田為生,“村民怎樣都會接觸疫水,因此感染血吸蟲病是很自然的。”李正波對此非常無奈,“可怕的是許多村民反覆感染,成了晚期血吸蟲病人,體內甚至產生了抗藥性。”

血吸蟲病包圍成年人的同時,並沒有放過中小學生。君山區血防站站長黃平輝對此顯得異常無奈,每年暑假前,血防站工作人員都要到區裡各中小學進行預防血吸蟲病宣傳,提醒不要隨便下湖。“可是夏天洞庭湖漲水,圍湖造田導致洞庭湖面積變小,水道不暢,因此漫山遍野都是水,從小在湖區長大的孩子哪裡管得住啊?”黃平輝說,每年暑假後的普查,患病者的比例就要上升。

湖區的血吸蟲病患者到底有多少?黃平輝說,君山區血防站2004年的普查數據顯示,該區晚期血吸蟲病約有400人,血吸蟲病患者11000多人;岳陽市晚期血吸蟲病2700多人,血吸蟲病患者51000多人;湖南省衛生廳新聞辦主任康平通報的數據是,湖南省目前晚期血吸蟲病約有5500人,血吸蟲病患者22萬人。患者總數佔全國的1/4強。

圍湖造田而出的村莊

濠河村南靠洞庭湖,最近的住房距離洞庭湖大堤不足100米。50年前,濠河村乃至君山區的大多數地方都是洞庭湖湖面。1958年在“將洞庭湖建成天下倉”的號召下,5萬多名來自岳陽各地的父老鄉親在洞庭湖畔奮戰兩年,圍湖建垸,築起了40公里的大堤,君山區由此而生。

66歲的潘金能老人就是1958年響應號召,從岳陽縣某鎮趕來參加圍湖造田的。潘金能介紹說,濠河村當時被稱作河西,除了蘆葦就是水面,只有200多人在此居住。村民住在水中央隆起的土堆高處,房子全是用蘆葦做的。每家都有的工具就是船,那時候魚多、個頭也大,有水的地方就有魚,網撒到水裡收上來肯定滿滿的都是魚。計劃經濟的年代,村民捕了魚沒有地方賣,魚也不值錢,只能自己吃,因此村民生活大都相當拮据。好多人都是“大肚子”。

1962年,浩大的圍湖造田工程收工,君山農場建成。君山區政府提供的資料顯示,當時一共造田10萬畝,可耕種面積達8萬畝,其餘兩萬畝為水面、道路、排水溝渠。與此同時,洞庭湖周圍,出現了大概266個堤垸,圍湖造田及堵支並流等原因導致湖泊面積從4350平方公里減少到1659平方公里,造成調蓄洪水能力減少80億立方米。此後,村民生活開始好轉,每月每個男勞動力28元工資,婦女則是14元,配備相應的糧食。農業組遠離了水面,加上醫療條件的進步,國家免費治療血吸蟲病,一段時間裡,血吸蟲病在濠河村乃至君山農場得到了控制。

岳陽市政府一位官員稱,應該承認,對洞庭湖的圍墾在這一段時間確實收益豐厚,國有農場、地方農場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糧食緊張問題。然而過度圍墾帶來的負面效應越來越強烈地呈現出來:湖水的面積被大量佔去後,直接造成水的泛濫。資料顯示,就大洪災的頻率而言,公元276~1524年,平均間隔80年;1525~1851年,平均間隔20年;1852~1979年平均間隔5年;進入上世紀80年代後,每隔三四年就有一次大水災,進入90年代後,除1990、1992、1997年外,共發生6次較大災害,平均3年有兩次大水災。洪災也導致血吸蟲病迅速蔓延。類似鄧豔君的抗洪搶險突擊隊,君山農場共有3個,大約800多人,每年都要上陣防洪,800多人中90%以上都有血吸蟲病。上世紀90年代中期,君山農場改制後,水委會撤銷,抗洪護堤工作轉到君山區水利局。2003年,不堪重負的君山區政府將抗洪突擊隊800多人全部下放到農村,鄧豔君等人一下由吃“皇糧”轉為農民,自謀生路。鄧豔君所在的大隊200多人被濠河村接收,而此時濠河村的土地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分配完畢。鄧豔君等72戶被編為四組,只分得了110多畝地,平均每人只有0.5畝地。按照政策,每人的耕地數量應該是1.3畝。

“土地分出去了,按照國家政策30年不變,怎麼收得回。”濠河村代理村長熊正奇稱,“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岳陽市政府辦公室一位值班工作人員稱,“沒有土地的問題一時很難解決”。以前吃“皇糧”,每年能有五六千元的收入,現在突然一分錢沒有了。鄧豔君等人多數都患有血吸蟲病,如今卻要自謀生路。無奈之下,只好靠捕魚為生,捕魚又要頻繁接觸疫水,反覆感染血吸蟲病。貧困—捕魚—感染—治療—貧困,鄧豔君稱他們簡直陷入了一個怪圈。

濠河村其他三個小組村民生活狀況也同樣不容樂觀。村裡僅有幾戶蓋起了二層樓,其他多數都是平房,熊正奇說,當地蓋二層樓需要花費約3萬元,那幾戶都是蓋完樓就忙著還債。記者注意到,村裡幾乎所有房子都是裸露的紅磚,沒有任何粉刷。村會計付雨龍稱,村裡賬上沒有一分錢現金,相反還拖欠柳林洲鎮及君山區政府50多萬元債務。賬是多年累積欠下的,村幹部換了好幾屆,賬越欠越多。“今年用明年的錢。”付雨龍這樣解釋村裡的日常開支。記者要付雨龍估算一下村裡超過10萬元存款的戶數,付沒有任何猶豫就回答,“沒有。”5萬元以上的戶數?付沉思了一會,“大概有1%,總共不會超過10戶。”熊正奇在一邊解釋說,村裡沒有一個企業,經商的也沒有,村民主要就是種田和捕魚。無論哪種生存方式,都離不開洞庭湖,水稻、棉花都要靠湖水灌溉。洞庭湖現在規定了禁漁期,漁民捕魚每年收入多的能有1萬元,剛好夠供一個孩子讀書及日常開支,攢不住錢。付雨龍補充說,溫飽還是沒有問題的。村裡曾經有一個造紙廠,大概有200多名工人,利用洞庭湖的水漂白,然後又將廢水排入洞庭湖,終被強制關閉,工人也都自謀生路了。

談起村子將來的發展,熊正奇說,作為代理村長,他還沒有長遠規劃。“有湖,能捕魚,能灌溉,土地又肥沃,應該餓不著。”■

血吸蟲防治困境

對洞庭湖,濠河村村民是既恨又愛。離不開洞庭湖又想逃脫血吸蟲病。洞庭湖周邊居民的命運也大抵如此。湖南全省共有釘螺面積272萬畝,疫區人口622萬人,有釘螺的地方就有血吸蟲。“按照現有的條件,洞庭湖的血吸蟲是滅絕不了的。”3月3日上午,湖南省衛生廳主管血吸蟲病防治工作的助理巡視員丁紹雲很肯定地告訴《三聯生活週刊》記者。丁紹雲說,從理論上講,在血吸蟲病的傳播鏈中,切斷任何一個環節都能徹底消滅疾病,但現實中,沒有一個環節能被100%切斷。

根據血吸蟲的生活史,血防工作相應的四大環節為控制傳染源糞便、消滅釘螺、疫水管理和治療病人。控制糞便是不可能的,湖區的牛、豬、老鼠等哺乳動物數量眾多,都有可能是傳染源,而且一頭耕牛的糞便量至少是成人的40倍以上。岳陽市血防站綜合科科長鬍春華說,僅岳陽就有8萬多頭耕牛,全部散養在湖邊,糞便很難控制。

滅絕血吸蟲的惟一途徑就是徹底消滅血吸蟲的寄生宿主釘螺,但滅絕釘螺是不現實的,“目前能做的就是減少釘螺數量,控制並逐步減少血吸蟲病患者。”丁紹雲解釋說,釘螺與血吸蟲的繁殖速度快得驚人。一對釘螺一年時間可以繁殖20多萬隻後代,一隻釘螺便可無性繁殖3000多條血吸蟲尾蚴。更令人恐懼的是,釘螺尾蚴均可隨水漂流,風浪越大,它們漂得越遠。釘螺在春秋兩季上了陸地後,可以列成方陣或獨自爬行。

日本是世界上最早發現血吸蟲病的國家。丁紹雲曾經帶領湖南血吸蟲防治人員到日本考察,日本的經驗主要就是搞大規模硬化。我國則主要是靠藥物滅螺。這些年來,釘螺的生存能力日漸強盛,對藥物的適應力也越來越強。丁紹雲舉例說,過去一定面積的釘螺只需要1公斤藥物就能消滅,但現在同樣面積的釘螺至少需要1.3公斤藥物才能勉強消滅。每年四五月份,血防人員就開始查螺、滅螺。

大規模硬化溝渠、河道,讓釘螺沒有生存之地顯然不可能。“你說我們的財力能達到嗎?”讓丁紹雲苦惱的不僅是財力:大面積硬化溝渠還與保護洞庭湖溼地的生態觀相沖突。就是噴灑滅螺藥物,也會殺死水中的很多生物。滅螺與環保、生態產生了衝突,這些年洞庭湖生態已經遭到了嚴重破壞,國內很多環保人士都提出了意見。直到今天,丁紹雲沒有找到出路,世界上其他國家的血防人員也沒有找到出路。

釘螺無法消滅,在退田還湖的進程中,將湖區人口搬離湖區也是一個辦法?湖南省血防辦方主任這樣回答記者的問題,“622萬疫區人口,安置到什麼地方,安置的費用從哪裡來,搬遷後居民的生活怎麼解決?這不是一個小工程!”

丁紹雲說,2004年國務院在岳陽召開了全國血吸蟲病防治工作會議,湖南省提出的最新目標是:到2005年,湖南省居民血吸蟲病患病率由現在的7.23%降至5%左右。為此就只能改革傳統的醫療體制,在預防和治療血吸蟲病人方面下功夫。傳統醫療體制中,血防系統與衛生系統在業務上有關聯,但在行政上相互獨立。血防工作沒有納入國家疾病控制體系,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在政策及資金方面沒有得到國家大力支援。

2004年後,湖南省將血防工作納入衛生疾控系統,同時將血防人員分為預防人員和治療人員。省、市、縣、鄉鎮、村建立一個防治血吸蟲病的網絡。在這個網絡的最低端,每個村都將推選一名合格的村級血防員,詳細掌握本村血吸蟲病人情況,協助上一級血防員開展工作。政府將根據其工作量每年給予一定報酬。湖南省現有的4300名血防員將分為兩類,1100人將作為專業預防人員,負責查螺、滅螺、查病、化療。預防人員的工資將由政府財政全額髮放。這就有可能解決原來預防人員因工資發放不全通過各種手段搞創收的問題,同時也可以減輕病人的負擔。3200人將作為專業治療人員,劃歸專業治療醫院。同時對晚期血吸蟲病人的化療、手術費用政府全部負責報銷。為此湖南省爭取國家財政專項撥款4600萬元,用於湖南省晚期血吸蟲病人的治療,湖南省政府也拿出2000萬元用於此項。2004年,共為符合手術條件、本人願意進行手術的149名血吸蟲患者進行了切脾手術。

防治血吸蟲病是個系統工程,牽涉多個部門,產業,僅靠醫療體制改革能有多大功效?面對這一問題,丁紹雲稍有躊躇,“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改革醫療體制”,血防工作涉及農業、水利、林業、交通、財政、教育等多個產業,僅靠血防部門肯定不行,但未來肯定要更好的配合。無論如何,改革對血吸蟲病患者來說,畢竟是福音。丁紹雲由此看好這次改革的前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