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7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陸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形象,首先是一位大詩人,因為他一生總計創作了近萬首詩,而詞作僅有143首,兩相比較,詞跟詩完全不成比例。宋淳熙十六年,陸游整理完自己的詞集,而後寫了篇《長短句序》,其在序中稱:“少時汩於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今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陸游撰《放翁詞》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刻《宋名家詞》本

由這段自序知,他的詞作大多創作於年輕時,晚年整理自己的詞集時,後悔當年寫這麼多的詞。這至少可以證明他在年輕時頗喜作詞,然而到了晚年,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悔其少作,但仍然會偶爾為之,並且,他沒有捨棄這些詞作,還是將其結集出版。歐明俊在《陸游研究》一書中對陸游的詩詞比例做了統計:“《劍南詩稿》凡八十五卷計九千多首,而晚期作品竟佔六十五卷,近六千五百首之多。詞與詩的情形恰好相反,晚年僅有三首。”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皇甫持正文集》六卷補遺一卷,清光緒二年馮氏讀有用書齋三唐人集本,陸游跋

陸游晚年寫了六千五百多首詩,而詞僅作了三首,如此說來,這三首詞與他那大量的詩作比起來,連偶爾為之都算不上。但畢竟陸游是文學大家,他的這些偶爾為之,依然受到了後世的廣泛誇讚。《四庫全書總目》在給《放翁詞》所寫的提要中,就有如下的評價:“遊生平精力盡於為詩,填詞乃其餘力,故今所傳者,僅及詩集百分之一。劉克莊《後村詩話》謂其時掉書袋,要是一病。楊慎《詞品》則謂其纖麗處似淮海,雄快處似東坡。平心而論,遊之本意,蓋欲驛騎於二家之間,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要之詩人之言,終為近雅,與詞人之冶蕩有殊。其短其長,故具在是也。”

四庫館臣說,陸游的主要精力用在了寫詩方面,填詞乃是偶爾為之,所以他的詞僅是詩的百分之一,而提要中又引用了劉克莊對陸游的評價,劉認為陸游的詞有用典過多、掉書袋的毛病;同時,楊慎評價陸游詞寫得婉約的部分像秦觀,而豪放的部分則有東坡風格。四庫館臣則覺得,以陸游的本意,他是想將這兩者合二為一,可惜的是,無論婉約還是豪放,陸游都沒有能超過這兩個人,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四庫館臣認為,這是陸游偏重詩作造成的,因為詩講求雅正,詞講求冶蕩,所以作為大詩人的陸游,也就很難在詞作方面同樣出表現的極端。

劉克莊的原話出自《跋劉叔安感秋八詞》:“長短句昉於唐,盛於本朝。餘嘗評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態;美成頗偷古句;溫、李諸人,苦於撏撦;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後村說,詞產生於唐,而盛於宋,接著評價了幾位大詞人的不同風格,他講到了柳永、周邦彥、溫庭筠及李煜等人,又說近年陸游和辛棄疾的出現一下子掃蕩了詞壇上的纖豔風格,具有高昂的氣概,惟一的瑕疵是兩人的詞都有著掉書袋的毛病。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下起了薄薄的雪

從這段話的語氣來看,劉克莊依然在誇讚陸、辛,並沒有把掉書袋這件事看得有多嚴重,例如他在《翁應星樂府序》中又有著這樣的讚語:“至於酒酣耳熱,憂時憤世之作,又如阮籍、唐衢之哭也。近世唯辛、陸二公有此氣魄。”在這裡,劉克莊依然誇獎著陸、辛的氣魄,看來在他眼中,雄渾才是陸游詞作的本色。在《後村詩話續集》卷四中,劉克莊又對陸游的詞做了風格上的分類:“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

對於劉克莊的這段話,高利華在《亙古男兒——陸游傳》中作出了這樣的評價:“這番話自有過譽之處,卻概括了放翁詞的三類題材風格,即抒寫匡復河山、憂時忠憤、‘激昂感慨’的愛國詞;寄情山水風月、‘飄逸高妙’的隱逸詞;抒發男女閨情春怨、‘流麗綿密’的戀情詞。陸游現存的140多首詞,主要集中在抒懷、隱逸、戀情三類題材。”由此可知,陸游詞流傳至今者雖然僅百餘首,其風格卻有著多樣性。而四庫館臣所述及的明代楊慎評語,其實是有針對性的,楊慎在《詞品》卷五中說:“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其《感舊》[鵲橋仙]一首:‘華燈縱博……’英氣可掬,流落亦可惜矣!其‘墜鞭京洛,解珮瀟湘。欲歸時,司空笑問,漸近處,丞相嗔狂’,真不減少遊。”

楊慎所指的這首《鵲橋仙》,全詞如下: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君恩賜與!

就流傳廣度而言,該詞並非陸游詞中的名篇,然細品該詞,能夠看到陸游晚年雖然退居紹興,但心中的不平氣依然時時湧動,尤其最後三句,他暗用了賀知章的典故,以此來表達睥睨一切的心態。

若以名氣論,陸游的詞作當然是那首《釵頭鳳·沈園題壁》最為後人所樂道: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陸游祠介紹牌

這首詞的創作背景也為後世所津津樂道。其本事書上都有記載,例如《齊東野語》等等,我引用其中一段如下:“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後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遊,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餚,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

當年陸游娶了表妹唐婉,按說兩家人本來就是親戚,但不知什麼原因,雖然夫婦二人處得很好,但是婆婆卻容不下這個兒媳。沒辦法,陸游只好在外面給唐婉搞了套房子,兩人繼續偷著來往,但後來還是讓他母親發現了,她堅決的將兒媳趕回了孃家。後來唐婉又嫁給了本地另一人,某天春遊時,陸游在沈園遇到了唐婉夫婦,看來這位唐婉倒是很落落大方,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現任丈夫,同時請其丈夫置辦酒席,來招待陸游。這樣的酒席讓陸游吃得很難受,而後他就在沈園的牆壁上題下了這首詞。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小憩

按照書上的記載,此後的陸游還寫過多篇詩作懷念唐婉。而他所作的這首《釵頭鳳》,因為感情真摯,於是廣為流傳,也被唐婉看到了,於是唐婉也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據說,唐婉寫此詞後不久,就因抑鬱而死。以我的想象,這種說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後世的附會,因為在宋朝,離異再婚並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何況從唐婉跟後夫的關係來看,他們的相處也還不錯。雖然她懷念前夫,但也不太可能為此而死。當然,事實如何,我也不知道,只能做這種隨意的推測了。

就陸游的經歷來說,雖然他也想念前妻,但也不會像後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如何的痛苦與難受。比如《隨隱漫錄》卷五中記有這樣一段八卦:“陸放翁宿驛中,見題壁雲:‘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淒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放翁詢之,驛卒女也,遂納為妾。方餘半載,夫人逐之。妾賦《卜算子》雲:‘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某天陸游住在驛站,看到牆壁上的一首詩寫得不錯,一打聽,原來是驛站工作人員的女兒所寫,於是陸游就把她納為了妾,可是僅過了半年,這位妾就被陸游的夫人趕走了,由此可知,他後娶的老婆是位悍婦,由此推論起來,他想念唐婉,倒也有些緣由。

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上)韋力撰

這頭獅子很滑稽

陸游的這次納妾雖然半途而廢,但並沒有阻止他在這方面的追求。《齊東野語》卷十一中又錄有這樣一段話:“蜀娼類能文,蓋薛濤之遺風也。放翁客自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率數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頗疑之。客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之雲:‘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或謗翁嘗挾蜀尼以歸,即此妓也。”

陸游46歲時到四川任職,工作了8年之後,直到54歲才得以奉旨東歸,而返回的同時,他帶回了一位四川妓女。顯然他的夫人不能容之,於是只好給此女另外弄了一套房子,有空時就前去見此女。可是有一段時間陸游生病,去看此女的次數少了,於是引起了此女的疑心,兩人以作詞的方式進行解釋。這件事後來被人聽說後,就有人造謠說陸游曾經從四川帶回來一位尼姑,就是現在的這個妓女。這樣的傳說顯然對放翁不利,但也由此說明,陸游不僅在性格有著豪放的一面,同時也是位兒女情長之人。

他曾經給韓侂冑寫了篇《南園記》,為此受到了後世的詬病。其實從相關記載來看,陸游本不願意寫此記。《隱居通議》卷二十一中稱:“韓侂冑顓政,方修南園,欲得務觀為之記,峻擢史職,趣召趣闕。務觀恥於附韓,初不欲出。一日,有妾抱其子來前,曰:‘獨不為此小官人地耶?’務觀為之動,意為侂胄作記。是由失節,清議非之。”以陸游那種正直的性格,他當然不願意去巴結韓侂冑,但是有天,他的一個小妾抱著小孩子來跟陸游哭訴,言外之意是說,你不替大人著想,總要替孩子想一想。陸游一見孩子,馬上心軟了,於是就給韓侂冑寫了那篇《南園記》,看來這也是典型的英雄氣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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