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 故事:孟婆湯的故事:我在忘川河邊等了你百年

1

這碗淡湯,有人喝出了甘甜,像回憶裡放的蜜糖;有人嚥下辛辣,幹冽的像小窖產的劣酒;有人抿出焦苦,一如離別不捨時的悲痛。

取湯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被層層團霧所遮掩,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哀怨的、苦痛的、茫然的、回望的,一列長隊蹣跚前行,沒有人催促,也不會有人插隊。幽暗陰沉的天空,肅殺清冷的河岸,幾隻鬼卒遊離在隊伍之外,冷漠的掃過人群,催促著動作稍慢的前行。


2

阿婆已經記不清遞出去多少隻碗,碗是那種最普通青花瓷碗,有幾隻還有一些缺口,那是幾個臨時反悔的人摔的,緊接著被鬼卒掀翻進河裡,隊伍裡稍有騷亂又恢復平靜。

扁擔下是一黑甕,黝黑不見其底,阿婆舀出一碗碗熱湯遞上,伸手接過的人,或顫顫巍巍、或猶豫不決,或毅然決然。一團團霧狀的手伸了出去,捧在手裡,送到嘴邊,百轉千回的品出各種苦辣滋味,待放下碗時,已變的如木偶般木訥,遲滯的走到橋的另一頭,消失在一團光影之後。

黃泉、碧落;兩處茫茫。


3

一枝青梅晃過阿婆眼前,打斷了從甕裡舀水的動作,眼前是一個堪堪與竹屜案子那麼高的小女孩,青褲花衣,紅彤彤的圓臉,頭上扎兩個揪揪,清純可愛,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注視著阿婆的一舉一動,待碗裡的湯水遞到眼前,似下了很大勇氣似的,怯怯的問道:“這個可以不喝嗎?”

阿婆一愣,見過鬑鬑大漢哭的梨花帶雨,見過矍鑠學究拒的破口大罵,見過皇親貴賈掏出奇珍異寶,倒還少見此間情形,摸摸囡囡的頭:“乖,喝了才好走下一路。”

小女孩認真的把手裡那枝青梅插在竹案當頭,渴求的望著阿婆認真的說:“我可以稍晚一點喝,我——我想等一個人,待我等到了,就隨他一起,可以嗎?”

鬼卒見隊伍緩慢下來,飄到橋上,那眼神質詢阿婆,阿婆手一僵,把舉起的湯碗順勢遞給後一位,隊伍終又緩緩移動起來。


4

“你就站我身後,幫我清掃打理,若是鬼卒質疑,我會與它們交待。”阿婆把小女孩掩在身後,“就是不知道你要等誰?”

小女孩低著頭不語,只是默默的拿出抹布撣灰。

陰間的日子既如流水般寡淡,每日裡魂來魂往的川流不息,領一碗淡湯,忘前生糾纏;穿一彎小橋,擱舊世牽絆。

小女孩乖巧懂事,忙時幫阿婆傳遞,閒時用小手輕錘肩頭。一老一小默契如斯,鬼卒瞧見了也睜一眼閉一眼。


5

一晃廿年如潑墨山水一樣淡了,人流依舊如織,皆紛紛空洞的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小女孩陪伴在阿婆左右,起初還遙望長蛇般的排行,漸漸的也放下尋覓的心,安然靜伺眼前,在人來人往中靜待中時辰起落,如此的還有那枝淡綠的青梅。

“囡囡,是你嗎?”這一日一位貴婦端著手裡的瓷碗,打量許久小女孩的相貌,開口問詢道,“囡囡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姊姊啊,那一年你的離去,傷了多少人的心。”

“姊姊?”小女孩抬起頭,端詳著那張還能瞧出幼時容貌的臉,“你來啦?”

淚水如織,貴婦一把抱住眼前的孩童,想把她深深陷進懷中:“姊姊好想你,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女孩輕輕拭去貴婦臉上的淚水,回憶起記憶中那和自己一樣圓噗噗的臉蛋,此時已被風霜代替:“妹妹也很想你……”

“嗯,”婦人點著頭,忽的破涕為笑,“沒成想還能再見到你,地府這一路有我姐妹作伴不會孤獨了。”


6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哭哭啼啼女子的身影,阿婆才回過頭:“既是親姐妹,為何不隨她而去呢?”

小女孩把腦袋埋的深深的,抽抽搭搭的說:“我——我想等的還沒來,對不起了姊姊。”

竹案上的青梅無風輕擺,好像也經歷過生離死別一樣。

“唉,”阿婆又遞出去一碗湯,嘆了口氣,任憑小女孩抹了半天眼淚,待其安靜下來,掏出一張棉巾,拭去其眼角淚痕:“你這又是何必呢,喝一碗熱湯,過了這腳下的橋,忘斷前世,去尋一個今生不好嗎?”

小女孩攥緊手裡的帕子,咬著嘴唇決然的搖搖頭。


7


又一個廿年如流水般逝去了,橋上鬼影幢幢,有條不紊。阿婆打湯,遞碗,再把見底的瓷碗交在小女孩手上。小女孩還是一席花衣,圓潤可人的小臉龐,平靜的已經看不出任何波瀾,習以為常的生活,形形色色的鬼魂,偶爾取湯的人會多看兩眼,但也僅僅是稍加註意而已。

直到一個老媼顫抖的手潑出去半碗湯水,不置信的喊出小女孩的乳名,渾身脫力般歪倒在竹案前。

小女孩微微一怔,下一刻撲進老媼的懷裡,哭的肝腸寸斷,四目相對時淚眼迷離:“孃親——”

“囡囡——”老媼用盡全身氣力摟抱眼前的孩童,生怕再一分開就再也尋不見,那年的悲痛欲絕仍記憶猶新,時常夢裡沾溼枕巾醒來。


8

“孃親,我好想你,”小女孩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擦去滿是皺紋的臉上的眼淚,“我還想爹,想家,想屋裡那隻大黃狗,孃親,我見過姊姊了。”

“嗯嗯嗯”老媼摩挲著小女孩的臉龐,那記憶深處的痛,像一下子傾瀉出來,終於尋到了安放的地兒,緊緊的摟抱,生怕這只是黃粱夢一場。

鬼卒在半空中不滿的看著這一切,但卻什麼也沒說就飛離一邊去了。

小女孩抱著孃親的脖頸,幼時那溫暖的感覺又回覆過來,雖然她知道這一刻不能久留,但還是寧願再在這臂彎裡多待一秒,哪怕就一秒。


9

“孃親,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女兒。”小女孩喂下老媼一碗湯水,看孃親眼裡那抹溫情漸漸歸於平淡,終再也尋不到一絲神采,機械的投入移動的隊伍中,直到消失在橋後的光幕內。

小女孩更鬱郁了:“阿婆,飲下這忘川水,是否真的會忘卻前塵所有的一切?”

阿婆心底知曉這個答案,但卻不知如何作答,就見那案牘上插的青梅,依舊青翠。


10

歲月如梭,很快下一個廿年又白駒過隙,這二十年裡,小女孩見到她的父親,兄長,遠親和近鄰。有些相認出來,不免抱頭痛哭一場,有些卻人在眼前不相識,飲盡湯水一別兩寬,小女孩也不太在意。

這一日,依舊如昨,但冥冥中似有預兆,阿婆打湯水的手都不甚靈便,就見那小女孩早早的站在三生石上,手執來時那一枝青梅翹首以盼。

不一歇功夫,人群裡排上來一個老叟,青布長袍,雙目無神,跟隨著隊伍亦步亦趨,遠遠望見橋邊站立的女童,晃眼一望卻還有些眼熟。

“嘿!東家小子,站住!還記得姑奶奶我嗎?”小女孩待老叟移到近前,忽的從石頭上跳將下來,攔住道路,叉著腰兇巴巴的問道。

老叟面紅耳赤:“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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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不依不饒:“就是你,每每待我睡的正香,就拔一根髮絲擾我睡眠;就是你,每每待我尋到一好玩意,就趁我不注意時搶奪一空;就是你,相約一起去偷祖爺爺的菸斗,卻把我供了出去,害我一頓好揍!”

“你——你——”老叟眼角溼潤了,腦海深處蹦出個活靈活現的小孩,一般的舉止,一般的相貌,但他卻不敢相認。

“怎麼?想抵賴不成!”小女孩舉起手裡的青梅,“我問你,東廂外的那口青石水缸本是我砸壞的,你自作主張替我頂了包;二奶奶的素錦荷包,本是我藏起來的,為何你跑去跪地認錯,說——幹嘛你要帶我受罰?”

老叟已經淚如泉湧不能自已,喉嚨一堵聲音哽咽:“小姑奶奶,真的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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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也紅了眼眶:“你帶我上山摘梅,卻被暴雨阻隔,又遇山洪暴發,我本以為你隨我一起,可想你卻活了下來,而且還這麼多個年頭,說!你幹嘛要活這麼久?害我苦苦等你這麼多年?你認不認罰!”

“我認!我認!”老叟一瞬間像變回了虎頭虎腦的孩童,低著頭賠禮道歉,一雙老松樹皮般的大掌怯怯的想要去尋那雙青蔥小手,時光彷彿倒流一下回到青澀孩童。那時,每當小男孩做錯了事情,惹的小女孩生起氣來,都是他拖著她的手搖啊搖……

“哼!量你也不敢不認!”小女孩一把牽過老叟的手,大手疊著小手,掌心抵著掌心。 一高一矮兩個人手牽著手往橋上走去,剛走了兩步,就聽小女孩不滿意的說:“你這麼高扯的我辛苦的緊,還不把我舉起來,對——就這樣,要高點,我要高過你。”

小女孩邊指示著老叟往前走,邊旁若無人嘰嘰喳喳接著說:“我問你,那年我送你的那顆珠子,你可還保存著?還有我們一起養的小鴨子,後來如何了?你那討厭的二姐有沒有再捉弄你?你要記著,只有我才可以欺負你,知道嗎?”


13

阿婆的攤前,永遠都是絡繹不絕的客,從來也沒缺過,他們只喝一碗水,就忘卻了生前過去,再入輪迴無牽無掛。

阿婆姓孟,橋叫奈何,河是忘川,來的路叫黃泉,去的歸處是往生。

一人一碗,想喝的只有一碗,不想喝的也要喝一碗,眾生平等,童叟無欺,沒有人能繞的開,也沒有人能躲的掉。

除了那一天—— 一個鶯鶯脆脆般咄咄逼人的小可人兒,一個愚木遲鈍唯唯諾諾的老頭子,大手環繞著小手,小手裡握緊一枝翠綠的青梅。

他們就這麼聊著家常,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從橋上走到橋下,再融進那溫暖的光幕中……

而擱在案板上的那兩碗湯,他們一滴也沒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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