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衣賜履按:上一回,我們講到東漢政府賜給南匈奴欒提比單于荔枝,考慮到當時的運輸條件和保存條件,我傾向於認為,賜的是荔枝幹兒,而不是鮮荔枝。但是,這幾天看《後漢書·孝和帝紀》,裡面有這樣的記錄:

南海獻龍眼,荔枝,十里一驛,五里一堠,由驛馬晝夜傳送,奔騰阻險,死者繼路……和帝考慮到這些東西勞民傷財,就下詔把運送荔枝、龍眼的差事取消了。看了這一段描述,我有些愕然——難道,賜給匈奴的,真的是鮮荔枝?

好了,我們繼續。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真的是鮮的誒!】

前面講了,公元50年,夏季,被南匈奴俘虜的北匈奴薁鞬左賢王帶領舊部及南匈奴的五位骨都侯,共計三萬多人,叛變北逃。快到北匈奴王庭時,發生內訌,所有扛把子級別的大哥們全部被砍死,只剩下五位骨都侯的兒子們各自擁兵獨立。到了冬季,這五位小爺扛不住了,率領部眾三千人迴歸南匈奴(夏季,三萬人叛變;冬季,三千人歸來。損失十分之九),北匈奴欒提蒲奴單于派兵追擊,又把他們全抓回去了。南匈奴欒提比單于發兵攻擊北匈奴部隊,被人家打得七葷八素,狼狽逃回。劉秀得到彙報,下詔讓欒提比移居西河郡美稷縣(內蒙古準格爾旗),命中郎將段彬、副校尉王鬱留駐西河郡護衛欒提比。又命西河長史(秘書長)每年冬天帶領二千騎兵、五百免刑囚徒協助中郎將護衛欒提比,冬天屯駐,到夏天時撤回,從此成為常例。

衣賜履說:這一段透露出一個信息,即,北匈奴南下侵犯,一般是在冬季。推而廣之,匈奴沒有分裂的時候,侵犯中國北疆,當也以冬季為主。為什麼?主要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平時要放牧,趕著牲口到處跑,沒功夫騷擾中國,貓冬之後,最富裕的就是時間了;二是可能碰到災年,冬天熬不過去,只好到中國來打秋風。

南匈奴移民西河郡以後,依舊設立諸部落王,協助漢朝戍守邊疆。欒提比派韓氏骨都侯駐守北地郡(寧夏吳忠市西南金積鎮),右賢王駐守朔方郡(內蒙古磴口縣),當於骨都侯駐守五原郡(內蒙古包頭市),呼衍骨都侯駐守雲中郡(內蒙古托克托縣),郎氏骨都侯駐守定襄郡(山西省右玉縣),左南將軍駐守雁門郡(山西省朔州市東南),慄籍骨都侯駐守代郡(山西省陽高縣),他們都統領部眾替郡縣當耳目偵察動靜。

衣賜履說:從這一段,我們可以判斷,南匈奴在漢匈共同決策下,比較廣泛地滲透到中國北方各郡之中,這很可能為後來中華北方民族的血統大融合,準備了物質條件

北匈奴欒提蒲奴單于十分驚恐,送回了不少被掠走的漢人,向漢朝表示善意。北匈奴時不時南下襲擊南匈奴,但是在經過漢朝邊塞的亭障碉堡時,都會聲明說,我們只是討伐叛徒欒提比而已,決不敢侵犯漢朝百姓

公元51年,北匈奴遣使到武威郡(甘肅省武威市),提出要和親(我理解,此處的和親,不一定特指要求與漢朝聯姻,應該是指合和親善的意思)。劉秀召集公卿大臣討論,大家吵來吵去,吵不出個結果。最後,皇太子劉莊說: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後來的漢明帝,也算得明主】

南匈奴新近歸附我們,北匈奴害怕我們幫助南匈奴去討伐他們,所以對我們的政策非常關注,也跑來歸附。如今,我們並沒有為南攻北,反而與北匈奴建立外交關係,我擔心南匈奴將有二心,到那時,聲稱投降的北匈奴也不會再來了。

劉秀捻著鬍鬚琢磨,認為太子說的不錯,於是,告知武威太守不要接待北匈奴使者。

朗陵侯臧宮、揚虛侯馬武(兩人都位列雲臺二十八將)上書說:

匈奴貪利,從來沒有禮儀、不講信義,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就向我大漢叩頭稱臣,稍微緩過勁兒來,就侵犯邊界大肆擄掠。如今,北匈奴遭到瘟疫,百姓大批死亡,牲口也病死了一大半,再加上連年旱災、蝗災,可以說赤地千里,困頓不堪,實力抵不上漢朝的一個郡。萬里之外的性命,懸在陛下之手。這樣的福運不會再來,大好時機轉瞬即失,豈可為了所謂斯文道德,而放棄軍事打擊呢?現在應當命令將領進駐邊塞,懸以重賞,命高句驪王國(首都國內城,吉林省集安市)、烏桓部落(河北省北部)、鮮卑部落(此時鮮卑部落已自內蒙古東部南遷至西遼河上游一帶、烏桓部落的原居地),攻擊北匈奴東部。徵發河西四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以及天水郡(甘肅省甘谷縣)、隴西郡(甘肅省臨洮縣)境內的羌胡部落,攻擊北匈奴西部。如此,不過數年,北匈奴勢必滅亡。我們擔心陛下仁慈恩厚,不忍開戰,而參謀之臣又猶豫不決,使本可流傳萬世的功業,不能在聖明的今世建立!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臧宮被劉秀稱為常勝將軍】

劉秀以詔書回答,說:

……如今,國家對老百姓沒有恩德,天災人禍,變亂不斷,百姓驚恐,我們現在連自己都不能保全,又為什麼要去經營遙遠的塞外呢?我們真正的禍患,未必在於外患,恐怕還在蕭牆之內。更何況,北匈奴仍然十分強大,我們邊境駐軍墾田,主要是為了加強戒備,很多傳聞,與事實真相差距很大。如果真的能以一半國力消滅強敵,我當然毫不猶豫。但如果時機未到,不如讓人民休養生息。

從此,將領們不敢再建議用兵。

衣賜履說:顯然,劉秀對向匈奴動武的熱情並不高,臧宮、馬武兩位大將,這麼有誘惑力的提議,竟然被劉秀斷然拒絕了。他說,如果能以一半國力消滅強敵,他都會毫不猶豫開打,也就是說,面對北匈奴,劉秀認為,哪怕消耗了漢朝一半國力,也打不下來。我傾向於認為,劉秀的判斷是比較準確的,沒有被將軍們一忽悠,就熱血上頭,把國家和老百姓再次拖入戰爭的泥淖之中。

實際上,劉秀的對外政策,極為後世的“愛國者”們所詬病,對劉秀不打匈奴,不接受西域各國歸附,極為憤怒。似乎,如果按照臧宮、馬武的建議,一舉滅掉匈奴,則中國北方從此和平了。

這是淺見。

這裡涉及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即,如果能夠消滅匈奴,要不要去消滅?

公元52年,北匈奴再次派出使節,進貢馬匹和皮大衣,繼續請求和親,並請求傳授漢朝音樂

,還要求率領西域(新疆及中亞東部)各國使節一同進貢朝見。光武帝命令太尉、司徒、司空三府研究如何答覆(公元51年,劉秀下詔,大司徒、大司空都去掉“大”字,改大司馬為太尉。是為三公)。司徒府秘書班彪(《漢書》作者班固的老爹)說: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班大爺的子女很牛啊,班固,班超,班昭】

我聽說,孝宣皇帝曾訓令守邊官員說:

匈奴是個大國,多變狡詐,與他們交往,如果掌握了他們的真實情況,應對得法,那麼他們可替我們衝鋒殺敵;但如果應對失誤,遭了他們的算計,就會受到輕視欺侮。現在北單于見南單于歸附漢朝,害怕我們會對他們有所圖謀,所以屢次請求和親,又不遠萬里趕著牛羊要同我們做生意,還幾番派遣地位尊貴的藩王帶隊,前來進貢。這些都是對外顯示富強、其實想要迷惑我們的舉動。依我看,北匈奴的貢品越貴重,則說明國力越空虛;求和的次數越多,他們內心其實越恐懼。然而我們如今既然沒有從南匈奴獲得多少好處,那麼也不便與北匈奴絕交。依據安撫籠絡的原則,外族致禮,無不酬答。我建議可以給他們賞賜,價值與他們進貢的物品相當即可。同時,把以前呼韓邪單于和郅支單于的事,明明白白告訴他們。

衣賜履說:這班彪也是高人啊!一句“我們如今既然沒有從南匈奴獲得多少好處,那麼也不便與北匈奴絕交”,道出了國際交往的實質——國際交往的全部內容,都圍繞著“利益”進行,其他的都是扯淡

呼韓邪和郅支,以前多有提及,此處再稍加說明。這倆單于其實是親哥兒倆,郅支為兄,呼韓邪為弟。因匈奴內部生亂,搞了一大堆單于出來,打來打去,最後就剩下他倆。呼韓邪為南單于,臣服漢朝,受到漢朝的庇護;郅支單于為北單于,一直不服,後來被西漢都護甘延壽和副手陳湯發西域兵誅殺,匈奴重歸一統。此時,欒提比又自稱為呼韓邪,歸附漢朝,也是行前呼韓邪之故事。班彪的意思是,讓北單于好好掂量掂量,如果你不服,等著你的就是死路一條。

班彪同時呈上一封寫給北單于的書信草稿,信上說:

單于不忘漢朝恩德,追念先祖訂立的約定,想重修舊好,以求安身保國,這項政策十分高明。以往匈奴多次發生內亂,呼韓邪和郅支互視為仇敵,但他們同時蒙受孝宣皇帝的救助保護,所以分別派遣王子到漢朝做人質,自稱藩屬,為漢朝保衛邊塞。後來郅支翻臉,自決皇恩。而呼韓邪卻始終不變,愈發親附漢朝。等到漢朝消滅了郅支,呼韓邪於是得以保國傳位,子孫相繼為單于。如今南單于率部歸附,他認為自己是呼韓邪單于嫡傳之長,依照順序當立為單于,因被人侵奪而失去王位,遭到猜忌才分裂出走。南單于數次請求漢朝出兵,想要重返故土,掃蕩北匈奴王庭。為了說動漢朝,他們可是挖空心思,想盡辦法。我們當然不會偏聽偏信,考慮到北單于年年進貢,欲修和親,所以一直沒有應許南單于的請求,而要成全北單于的忠孝之義(應指北單于應發自內心臣服漢朝)。漢朝憑著威望和信義,統率萬國,凡太陽月亮照耀之處,都是漢朝的臣屬(原文為“日月所照,皆為臣妾”,好雄壯的句子!非天朝盛世絕寫不出這麼牛逼的句子來。東漢初年,有這個資格,不是瘦驢拉硬屎)。對待風俗不同的蠻夷,我們在道義上不分親疏。

對服順者,賞;對叛逆者,誅!對這一點,呼韓邪、郅支兩人的遭遇就是最佳註腳。如今單于欲修和親,也表達了誠意,還有什麼顧慮,非要帶領西域各國一同來進貢朝見呢!西域各國臣屬匈奴與臣屬漢朝有什麼不同!匈奴連年兵亂,國內空虛,進貢只不過是交往的禮節,又何必獻上馬匹和皮大衣呢!現將各色絲綢五百匹,弓箭一套(包括弓、箭、弓箭套,以及盛放弓箭的裝具一系列傢伙什兒,估計比現在射箭運動員的裝具複雜得多),另有箭四發(每發十二支,共四十八支),贈與單于;並賞賜前來獻馬的左骨都侯和右谷蠡王,每人各色絲綢四百匹,斬馬劍一柄(這個斬馬劍有點名堂,即後世所稱的“尚方寶劍”。尚方是少府【宮廷供應部】屬官,專門製作皇家使用的器物。所謂斬馬,指此劍鋒利,可以斬馬)。單于先前曾說過,漢朝先帝賜給呼韓邪單于的竽、瑟、箜篌等樂器都壞了,希望能夠再度賞賜。我琢磨著,單于現在國家尚未安定,正是秣馬厲兵的時候,應以戰攻為要務,竽瑟之類的東西,哪裡比得上良弓利劍?因此沒有相贈。朕對單于,決不會吝惜於小小物件,只要你有所需要,隨時派人來要就是。

劉秀採納班彪的建議。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箜篌這東西顯得挺上檔次】

衣賜履說:我個人認為,劉秀對匈奴的政策是非常高明的,是管長遠的。劉秀深深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和睦相處從來都是短暫的,鬥爭則是永恆的主題

。因此,劉秀不以南匈奴歸附,就給予絕對的信任;也不以北匈奴狡詐,就發兵替南匈奴滅掉北匈奴,而是把你們都留下來,讓你們自己去打,讓你們互相制衡。北匈奴想要音樂,對不起,不給,但我給你弓、劍,給你武器,不是讓你擺那裡好看,而是讓你與南匈奴較勁。實際上,南、北匈奴只要同時存在,中國就很安全;任何一方被滅掉了,另外一方很快就會變成中國的後患。

有人可能說,我們把他們都滅了不就行了嗎?理論上當然可行,滅了匈奴滅烏桓,滅了烏桓滅鮮卑,滅了鮮卑滅大遼,滅了大遼滅大金,滅了大金滅蒙古,滅了蒙古滅後金(大清)……這當然很好,問題是,你滅得了嗎?實際上,不但滅不了,自漢以後,中國受北方少數民族欺壓的時間遠遠超過欺壓人家的時間,甚至,還兩次被人家滅了國。因此,這種高調兒,還是少唱。

國際關係,風雲變幻,此消彼長,你很難把南美洲一隻蝴蝶輕輕揮動的那一下翅膀,與太平洋上的某一場風暴聯繫起來。

光武帝劉秀拒絕出兵討伐北匈奴,這個決策究竟對不對?

【“以彼之技、還施彼身”的慕容復,就是大鮮卑的後代誒】

漢和帝劉肇時期,竇太后的弟弟竇憲,數次出擊北匈奴,可以說把北匈奴打得“不見了”,這是漢朝對匈奴作戰的一個高峰,甚至光耀千古。但是,北匈奴的消失,在地理上和政治上,都留下一個巨大的真空,於是,鮮卑迅速崛起,到了東漢末年,鮮卑建立了一個東至鮮卑故地,西至烏孫,北至丁零,南至中原邊境的大帝國,到五胡亂華時,鮮卑人建立的政權有一大堆,我們到時再講。那麼,我們回頭再看,如果北匈奴還在,鮮卑會不會崛起得如此華麗?

實際上,對異族,打也好,控制也好,安撫也好,都必須具備一個前提,就是自身要強大。自身不夠強大,什麼孫子兵法,什麼三十六計,什麼合縱連橫,都是毛用沒有。

另,此處出現北匈奴向漢朝要樂器的記載,很有趣。匈奴史專家陳序經先生說,北匈奴請求和親,並請賜音樂。漢朝以北單于國尚未定,方厲武節,以戰攻為務。不賜給樂器,這是漢朝厚南輕北的一種表示。

公元53年

,賜給南單于幾萬頭羊。

公元55年,北匈奴像前面一樣再次派來使者,皇帝以璽書回覆單于,賜給他彩色絲帛,不派使者。

衣賜履說:對待南北匈奴,顯示出差異性,讓兩邊兒自個兒琢磨去吧。

公元56年,南匈奴單于欒提比去世,中郎將段郴率領部隊前往弔唁,用酒和米祭奠,分派兵力護衛南匈奴。欒提比的弟弟左賢王欒提莫繼位,是為丘浮尤鞮單于。劉秀派使者帶著璽書前去鎮撫慰問,授給他印綬,贈給帽子和頭巾,三套深紅色的單衣,一把短刀和一根織帶,又賜給四千匹彩帛,讓賞給諸藩王和骨都侯以下官員。自此以後每當單于去世,漢去弔唁祭奠,慰問賞賜,以此作為常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