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村最近出了一則新聞:孝順忠厚的餘生竟然要跟他爹解除收養關係!
一時間,山前村民的想象力、邏輯推理能力和表達力空前高漲。
“我早說什麼來著,再老實的人也靠不住,放著有錢的親爹不認,會在老餘頭家裡吃苦吃到死?”
“餘生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絕對是有良心的孩子,肯定有什麼不得已的緣故。對了,到底啥緣故知道不?”
“好像是因為餘苗。”
“餘苗,那不是他妹子?解除收養關係跟他妹有啥關係,難道是為了和她——作孽啊,這可是亂倫……”
1
餘生的養父母和親生父母都住在山前村,25年前,兩家為了爭奪餘生還打過一場著名的官司。
“你就說,你當時扔的是個活孩子還是死孩子?”
“當然是活孩子。”
“扔活孩子,那就是遺棄罪,那是要被判刑的。”
“不是,當時孩子已經沒氣了,應該是死的……”
“你扔的是死孩子,我撿的是活的,所以我的孩子跟你沒關係。”
這是山前村民流傳最廣的對話版本,事實如何沒無考究,正如沒人弄明白家徒四壁的餘老頭竟然願意花錢打官司,還打贏了又有錢又有文化的元殿庭。
元殿庭家世代行醫,家境殷實,為人心善,在村裡很有威信,他老婆元嫂年輕時是遠近有名的美人,可惜身子弱,嫁給元家後,調理了幾年才終於懷孕,過程艱難不說,最後還難產。
雖然有醫術高明的元殿庭和鄉里的衛生員,元嫂還是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而孩子生下來就沒了氣。
元殿庭當時身心俱疲幾乎崩潰,怕妻子受不了刺激,竟稀裡糊塗地把孩子扔到了後山上。後來有人說,這孩子跟餘老頭還是有緣的,要不是被剛好路過的餘老頭撿到,寒冬臘月裡早凍死了。
撿回家以後,嬰兒奇蹟般有了呼吸,餘老頭兩口子多年無子,見是個小子更加欣喜若狂,便讓老婆餘嬸偷偷帶了孩子回孃家,直到半歲後補齊了領養手續,這才回到山前村,小孩取名餘生。
元殿庭一家原本以為孩子死了,元嫂大慟之後身體漸漸好轉,只是精神有些恍惚。
大約是母子連心,終於有一天她在村裡見到了蹣跚學步的小余生,整個人像是痴了一樣,口裡念著:“孩子,我的孩子……”眼淚滾滾而下,激動地抱住孩子,把旁邊的餘嬸唬了個半死,小余生不僅不害怕,還笑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自此以後,元家四處打聽消息,很快得知餘生正是被誤棄的兒子,於是有了那場官司。
只可惜,由於餘老頭家早就辦齊了收養手續,元殿庭最終沒能要回孩子,眼看著親生孩子卻不能相認。
餘生就這樣漸漸長大了。
2
餘生從桃園裡回到家,先拿毛巾撣去身上的土,又接了盆自來水洗頭洗臉。
“窮乾淨什麼,左右是幹活,浪費多少洗髮水。還不趕緊吃飯,一桌子人都等你。”
餘嬸的聲音突然響起,乾巴有力,嚇飛了牆頭蹲著的幾隻麻雀。
餘生快速擦了頭髮,進屋,取了碗筷,在桌邊坐下。
四五個盤子,大多隻剩下湯水,連菜的模樣都看不出來。
餘生端起僅剩的小半碟豆芽菜,連湯一起倒進碗裡,和著冷米飯大口吃著。
“我吃完一起收拾,你們歇著吧。”餘生胃口很好,只是高瘦,衣服下面幾乎看不到肉。
“這還用說,不都是你收拾嗎?”
弟弟余天寶剔著牙,嘟噥了一聲,坐在凳子上跟座小山似的,和餘生形成鮮明對比。
大妹餘金葉“咔嚓咔嚓”啃著蘋果,圓白的臉上畫著兩道細眉毛,三角眼跟餘嬸一模一樣。
最小的妹妹餘苗雖然瘦弱卻是家裡最好看的,瓜子臉,杏核眼。
從餘生剛進屋,餘苗就去了廚房,這會兒端了一大碗開水,也不顧餘嬸的白眼,放到餘生手邊,“哥,慢點吃,就著熱水。”
餘生飛快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動,“嗯”了一聲,端起碗吹著喝了一大口。
“餘生啊,我們辛辛苦苦拉扯你長大成人,你可不能沒良心,餘苗再怎麼說也是你妹妹,我們老餘家丟不起這個人。”
餘嬸乾瘦的臉上皺紋交錯,一雙小眼睛卻放著精亮的光。
餘老頭猶豫地看老婆一眼,低聲說:“讓孩子先把飯吃完……”
“吃什麼吃!天寶談了幾個對象,人家都嫌咱家窮,連彩禮都出不起,親兒子你都不操心,給我閉嘴!”
餘嬸對著餘老頭赤眉白眼,恨不得一口吃了他。餘老頭頓時萎縮下去,不再吭聲。
餘生放下碗,看著餘嬸,“媽,彩禮要多少錢?”
“10萬塊。”
3
所有人齊刷刷抬頭,余天寶微微一愣,眼裡馬上放出驚喜的光芒。
“這,我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錢……”
餘生有些為難,右手握緊拳頭,小拇指卻合不攏,骨峰明顯凹了進去,這是前年開建獼猴桃園打樁的時候,被石樁砸斷的,當時為了省錢沒做手術,現在已經畸形癒合。
“把你的獼猴桃園賣了,前年五萬建的,現在果樹都長成了,賣個六七萬不成問題。”余天寶捏著牙籤,笑呵呵地說。
餘苗一聽就急了,“不行,哥這麼多年供我們唸書,最後只攢下這個果園的錢,那都是他的心血,再說今年就要掛果了,現在賣了可惜。”
“呦呵,媽還沒同意呢,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你還要臉不?”
余天寶邪裡邪氣地呵斥妹妹。
餘苗臉色漲得紫紅。
端坐在一邊的餘嬸眼看著門外,一言不發。
“行,賣吧。”
余天寶嘆了口氣,把剩下的兩口冷飯扒進嘴裡,開始拾掇飯桌。
餘老頭張張嘴,被餘嬸一個冷眼止住,跟著起身走了。
“餘苗,去把你姐的衣服洗了,死丫頭,成天偷懶。”
一屋子人瞬間走得乾乾淨淨,餘生手腳麻利地收了碗筷,擦了桌子,突然見餘苗又跑了回來,一面回頭,一面從懷裡摸出一個碗,飛快塞給他。
碗裡是一塊醬骨頭。
在這個家裡,餘生很少有份吃到肉,餘苗的待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就算有餘老頭護著,餘苗也不是每次都有份。
餘生輕輕攏了攏餘苗額前凌亂的頭髮,心裡又愛又疼,低聲說:“我是男人,用不著吃好的,你太瘦了要多吃。苗,你放心,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原本有些泛黃的小臉染上了一層粉色,餘苗眼睛像閃亮的星星,踮起腳在他耳邊悄悄說:“我就喜歡把好吃的都留給我男人。”
說完飛一樣跑了。
從小到大,不論多苦多累,他從沒有過抱怨和羨慕,可是看著碗裡的骨頭,餘生第一次想:如果他生長在親生父母家裡就好了,至少他的女人不受罪。
4
餘生去果園的時候,發現餘老頭已經在鋤草。
滿頭白髮,佝僂著背,整個身體像是枯萎的玉米杆,完全難以想象年輕時曾是多麼精神體面的一個人。
看到餘生,餘老頭的身子又低了一分。
“生啊,別怨你媽,都是爸不中用,沒能耐給你弟弟妹妹成家,這些年辛苦你了,要不是我當初把你撿回來,你也不用在咱家受苦……”
果園裡,獼猴桃樹的葉子已經鋪開了,青翠一片,長勢喜人。
餘生愛惜地撫摸著樹幹、樹藤、葉子。
“爸,你別說這話,要不是你,我活不到今天,都是命,我不怨。”
餘老頭年輕時長了一副好皮囊,腦子卻不靈光,加上家裡窮,最後娶了同樣窮苦出身卻性格潑辣的餘嬸,婚後餘老頭就被逼著打工。
從餘生記事起,餘老頭一直在鄰村的窯廠燒磚,一個星期回家一次。
有婦女打趣餘嬸,餘老頭一表人才,擔不擔心被人拐跑了。
餘嬸嘎嘎笑著,說他那個慫包,還缺心眼,誰愛要誰要。
後來只有一次,餘老頭跟窯廠做飯的一個寡婦傳出緋聞,餘嬸眼睛一瞪,餘老頭跪地指天發誓清白,再一打聽,那寡婦本就風流,勾搭的相好滿窯廠都是,人家還瞧不上餘老頭。
餘老頭是個老實人,幹活踏實賣力,可手裡就是攢不下錢。
村裡誰家紅白喜事,一叫他就去,一去就要送個大紅包,一定要比別家都比下去,掙足了臉。
自家有事請客更是講究排場,花錢如流水。
別的事倒還罷了,唯獨這種事上,餘嬸一說他就急眼。餘老頭,面子大過天。
餘老頭在窯廠幹了幾年,餘生來了之後,餘金葉、余天寶先後出生,村裡人都說餘生給餘老頭家帶了好運,招來了子女。兒女雙全的餘嬸卻漸漸有了分別心,待餘生也越來越刻薄。
不知道是不是餘生的“招弟”運氣太好了,餘嬸生得有點剎不住車。
余天寶一歲的時候,餘嬸又懷孕了,為了躲避計劃生育,再次逃回孃家。後來抱了個女孩回來,還是被罰了錢,因為家裡也沒什麼值錢東西,所以沒罰多少,但小女兒餘苗一直不被餘嬸喜歡。
“生啊,我知道你捨不得園子,我也捨不得,實在不行,你去找找元家?你看看,這果樹今年就可以結果子賣錢了……”
餘老頭渾濁的雙眼瞅了瞅餘生,那張紅黑清瘦的臉,跟元殿庭十分相似。
“他們又不是我爹媽,憑啥去麻煩人家?不去!”
餘生少有地堅決。
吃過晚飯,元殿庭和元嫂出現在餘老頭家。(原題:《餘生的餘生》,作者:蔥白。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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