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2 【故事】姑婆屋自梳女

【故事】姑婆屋自梳女

0

我们村有个姑婆屋。

姑婆也叫自梳女,指的女性将头发高高盘起,做已婚夫人装扮,以表明自己终身不嫁,自己独身终老。

我们村的这个姑婆屋,在众多新楼里面特别显眼:楼两层,用青色砖瓦砌成,外层墙壁已经布满青苔;楼身高而窄,显得天花板极高。透过门缝可以瞄到屋内,昏暗阴湿,只得天井一方小小天窗,让人心生寒意。

还在读小学的我曾与小伙伴这栋小楼附近抓迷藏,被路过的大人呵斥,远离这个房子,小心有鬼。

小孩子对鬼怪之物既好奇又害怕,我第一时间跑回家询问余老爷。余老爷正色道:“胡说,没有鬼怪。”她对大人用鬼怪之说糊弄小孩的行为嗤之以鼻,随后她有些伤感,说:“芳姐自梳的时候,我也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我便识趣地搬过板凳,知道余老爷又要讲故事了。

这一次余老爷的故事,发生在近一百年前……

1

纺织厂女工许善芳年轻的时候,留得一头浓密乌润的秀发。她将头发编成一条长辫,挂在脑后一甩一甩的,甩得许多村中的未婚男青年心神荡漾。

许善芳将各路眼色挡在身后,走路时目不斜视,不理会这些狂蜂浪蝶。许家家境不差,许善芳自己又在纺织厂上班,每月给完家用还留着不少钱银供自己开销。她只是在等,等一个不开窍的后生。

杨开诚为什么不明白,自己要跨越大半个村,去村尾他家奶品店买东西,他家的东西是有什么金贵的吗?!

心里虽是这么想,许善芳下了工还是不辞辛苦往村尾跑。

“善芳,下工啦?老规矩,一个双皮奶?阿诚!加一个双皮奶,多点糖!”杨开诚的父亲杨老爹早已熟悉这个美貌的小顾客,乐呵呵地招呼着。

杨开诚低着头,对许善芳胡乱点了个头算作招呼,便着手做起双皮奶。

他将滚烫的牛奶注入青花小碗中,等奶皮放凉成形,再与鲜奶、蛋白和砂糖搅匀,稍稍滤去杂质,最后盖个小碗放在蒸屉上隔水蒸。

他的动作娴熟自如,面像刚出炉的奶皮一样嫩滑透白。许善芳表面上有些不耐地等待着制作过程,实际上是享受地看着他的动作。

这次杨开诚将装着双皮奶的青花小碗放在许善芳面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溜烟离开。

他嘟囔着嘴说了句什么。

许善芳没听清,问了一句。杨开诚的头更低了。

一来一回,连后厨忙着洗碗的杨老爹看不过去,扯着嗓子喊:“他说周日有没有空,说想约你去大同剧院看大戏!”

许善芳笑眯眯地目送一溜烟跑去后厨的杨开诚,用勺子挖一点双皮奶放到嘴里,唔,甘香酥滑,今日的还特别甜。

2

那天看完大戏,杨开诚送了许善芳一把古朴的黄杨木梳子。许善芳爱不释手,经常用这把木梳子梳头,被妹妹许良芳取笑,头发都快刷掉光了。

许善芳毫不介意,觉得妹妹还小,不懂大人的事。其实许良芳也不小了,她从小力气大,擅长干农活。因不爱女红针线,许良芳没有跟着姐姐去纺织厂工作,而是留在家中帮忙耕地。

许善芳体谅妹妹的不易,格外疼爱她,有时也将木梳子借予妹妹把玩。

下半年,许善芳所在纺织厂的订单激增。厂里的织机日夜不歇地运作,也满足不了外国客户的订单。那几天许善芳连梦里都会听见织机的响声,甚至会半夜惊坐起来,以为自己要上工。

恰逢秋收时节,许家有几亩地,但只有许善芳妹妹一个主要劳动力。许家父母体虚做不了农活。杨开诚见许善芳自己忙得四脚着地,也没空帮忙家里收割,便常常在奶品店得空时,帮忙许家收割稻谷。

许善芳也会在清晨趁着没上工,到地里帮忙割上一点稻谷,再匆匆忙忙敢去纺织厂。许良芳拿着镰刀,指着稻谷从里的杨开诚,对姐姐挤眉弄眼:“姐姐你去上工吧,这里有个人一个顶俩。”

杨开诚只当没听见,只能卖力地工作当做回应。

许善芳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像织机一样,咿呀咿呀喧闹又充实地过着,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妹妹梳妆台的暗匣里,藏了一把黄杨木梳子。与她的外形相似,色泽却鲜艳很多。她摸出自己的梳子,细细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梳子不仅显得旧,还因为最近纺织厂工作太多,疏于梳头,而有些蒙尘了。

她特意请了一天假,去到家里农田上。

农田里没有她想象中的郎情妾意,只有两个人辛勤地劳作,汗水都挥洒到土里,滋地一声消失无迹。

她看到杨开诚和许良芳虽是一人一边,分开收割,弯腰的幅度和频率却是那么一致。

她看着杨开诚和许良芳时不时停下来歇息,相视而笑。她不知道两个劳作的人能看起来这么和谐。

她想,自己的妹妹,果然长大了。

【故事】姑婆屋自梳女

3

许善芳想了一夜。

她想好了无数言语来写信羞辱杨开诚,“你小子,在我面前像个鹌鹑,没想到还是个生龙活虎的雕。”“郎啊郎,你为何狠心辜负于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最终她一并撕毁了,只留给妹妹一封信,便收拾好行李去找省城的姨妈。

收拾行李时,她瞥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木梳子,终是不忍,将梳子装起放在口袋里带走。

省城的姨妈家有个表姐在新加坡做工,每月工资丰厚,待遇比纺织女工好很多。姨妈一听许善芳想去新加坡找表姐谋生计,非常赞成,但听说许善芳有个对象,关系好到可以定亲那种,又疑惑不解地问:“芳妹,你在家中不是已有婚配?”

许善芳笑得很勉强,对姨妈说:“姨妈你听岔了,是良芳有个郎情妾意的对象,不是我。”

姨妈于是不再过问,只积极联络水客,并预付了一笔巨款,让水客搭许善芳去新加坡。

当月,许善芳与其他几个讨生活的女子,跟着水客,坐着轮船漂洋过海。一路上,先是过江门,越香港,最终轮船停靠在新加坡。

好几天都是重复的茫茫大海,前途茫茫。又是去到人生不熟的地方,不知几时可以返乡,年纪小的几个姑娘常聚在一起,偷偷念着家人的名字抹眼泪。

许善芳从不与船上的人多交流,只是独自窝在角落里待坐。那把黄杨木梳子放在包袱里,她从来没有打开过。她怕看一眼就没有去新加坡的力气了。

4

到了新加坡,她很快在表姐的介绍下到一户人家打工。

主人家极有钱,偌大的别墅,配有二三十个像许善芳这样的女佣。好在许善芳一向聪敏勤快,轮到她做饭的时候,她往往用心烹制,有次还出其不意地做了双皮奶。主人家对许善芳的表现赞不绝口。

“芳妹,有你的信。”

许善芳接过表姐手里的信,并不看一眼。表姐疑惑不已,同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正常接到家的信应该欣喜若狂才是。

“芳妹,你这次应该看看。良芳她,好像嫁人了。似乎是杨记奶品店的小开。这人你识得吗?”

许善芳闻言一震,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很多场景:喷香的牛奶皮,摇晃的织机,劳作的背影……她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场景晃出脑外。

“表姐,今天帮我买一只鸡好不好?”

“啊?你要酬神啊?”

许善芳还想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没想到眼皮一动,就有一滴泪水落在信封上。

当夜,22岁的许善芳在一众姐妹的见证下,自梳不嫁。

她穿着立领斜襟小袄,下身是宽松长裤,将自己原本乌黑浓密的辫子梳成发髻,对着神灵发誓终身不嫁。

众姐妹看着在神坛面前发誓的许善芳,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说南洋的女佣成家就被解雇了,许多人没机会婚配,但多少人能在二十岁的年级,就为了生计梳起不嫁呢?!她们不知道该不该替许善芳高兴。

挽着发髻的许善芳反而一身轻松,道:“做人心抱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未干入下间。从小唱到大你们又不是没听过?我现在一人养活全家,可以寄钱回乡给良芳,再留几个钱养老,以后还不用做人媳妇受欺负,不知多自在!”

从此,许多新加坡的街坊知道有户人家,有个许姑娘,工作卖力,勤勤恳恳工作了六十载。

【故事】姑婆屋自梳女

5

许善芳年老体衰以后,回到故乡养老。

屋子是妹妹许良芳特意为她建的。国家动乱那几年,许家和杨家过得很辛苦,全靠远在南洋的许善芳寄钱回家接济。

许良芳特意嘱咐后人,一定要好好服侍姨奶奶。

许善芳有些抗拒杨氏子孙的亲近,她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小楼里。楼里有她特意嘱咐的,开了一个小小天窗,她可以在天井养着花花草草,聊以度日。

她有时候会想想过去的岁月,也会怀念街上杨记的双皮奶。可惜几十年了,老街的建筑全部已经拆除,换上的是她不熟悉的KTV影院。

村里有时会有人问她,“阿婆,你当年梳起不嫁,是否有后悔过呀?”

她不回答,咧着没牙的嘴,对问话的人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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