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切都準備好了。
這一覺之後,蘇覺醒將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他平躺在床上,將腦子放空,不去想自己死後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自己的妻子與女兒看到後的第一反應會如何。
他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儘快用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昏黃的燈光之下,蘇覺醒捏著安眠藥瓶端詳著,目露深情。
要說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的留戀,絕非如此,但是想到妻子與女兒陪自己過著現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拮据生活,他更加的慚愧難當。
七年前,他與妻子陳穗結婚。那一年,他辭職在家,全職寫作。妻子為了支持他的夢想,努力賺錢養家。
而七年之間,他寫了十一本長篇小說,卻均無法出版。
七年時間裡,眼看著當初一起畢業的同學開起了小轎車,住著大洋房,出入高檔會所,他時刻感到萬分愧疚,痛苦不已。
因為他偏執於自己“小說家”的夢想,妻子與他依舊住在現在這個狹窄的出租屋裡,夏天沒有空調,經常有老鼠滲入,買房買車,靠妻子在超市當售貨員那點微薄工資,幾乎是天方夜譚。
後來,蘇覺醒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他試著去找工作,很多公司並不要他。
七年裡,他除了對馬爾克斯、福克納頗有研究,當初學的專業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學歷緣故,他也無法靠這些知識去大學任教。
他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決定要改變這一切。
這個城市所有的出版社以及文化公司,都被他跑完了,因為沒有名氣,小說無法出版。
蘇覺醒被這一沉痛的現實撞得靈魂出竅,惶惶然不可終日,抑鬱症愈發嚴重。
這一天,他找到自己在圖書策劃公司當編輯的同學小劉,問他:
“是不是我死了,我的東西就能出版?”
02
同學小劉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編輯,聽到這話,拿在手裡的拿鐵撒了一地。
看蘇覺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老編輯鎮定了思緒,說:“你現在這個樣子,你的小說是無法出版的,沒有名氣。但是你死了,你的東西更不能出版啊,你能保證你死那一刻能轟動嗎?讓所有人產生來看你東西的慾望?”
“我先去炒作,”蘇覺醒目中放光,捏緊了他同學的手臂,說,“我提前聯繫報社與媒體,那怕花錢,也要將這件事情大肆報道出來,一個小說家,堅持創作七年,身無分文,貧病交加,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妻子女兒無力撫養,走投無路之際,最終選擇在家裡自殺……如此一來,我相信,蘇覺醒的名字一定會成為頭版頭條,到時候我就紅了,你們就順勢推出我的小說,哪怕趁著這個餘熱,也會有人來買我的小說,而且,我的那些作品,都是真正能夠流傳下去的東西,我不惜以我之死,來讓它們重見天日。”
“萬萬不可,”小劉連忙道,“到時我們成了黑心商人,所有人會以為是我們策劃的,為了出書,來刻意渲染你的死,這是不道德的。”
蘇覺醒沉靜道:“這個你不必擔心,我的小說現在就籤給你,簽約時間可以往前推,你們本就打算要推出我的小說,只是突然遭遇了這樣的意外,完全沒有策劃的意思。”
小劉目中含淚,說:“覺醒啊,真的要這樣做嗎?就不能先治好你的病,再找一份工作嗎?”
蘇覺醒苦澀的笑了笑:“來不及了。”
小劉知道他的決心,勸阻是無用的,他忍著悲痛,說:“你還有什麼要求。”
“如果小說火了,你們得按時把所有收益打給我老婆,一分不能少,到時我泉下有知……”
“快別說了,”小劉連忙制止,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你死後,你的版稅理所當然的就歸了你的妻子,而且我們也是有職業道德的。”
蘇覺醒站起來,環顧了一下這個星巴克,將手放在小劉的肩上,“拜託了。”
03
離那次會面,時間已經過去了一週。
蘇覺醒已經和小劉簽約完成,把自己身上唯一的積蓄,都給媒體發了紅包。
此刻,他正要將安眠藥服下,卻聽到了手機聲響。
是妻子陳穗打過來的,蘇覺醒放下藥瓶,整理了一下情緒,按了接聽鍵。
“今天寫了多少?”陳穗在電話裡說。
“沒有感覺,只有一千多字吧!”聽到陳穗的聲音,蘇覺醒有些想哭。
“哦,今天下午我休息,我們帶禾兒去野外郊遊啊,天氣不錯呢!禾兒要求要去郊遊,已經多時了。”
“禾兒下午不上學嗎?”蘇覺醒疑惑。
“你昏了頭嗎?今天週五呢,她們學校歷來週五下午都放假,你十二點去接她,到我們超市來,我們一起去七步公園。”
蘇覺醒說了一聲“好”,就掛了電話,看了下手機,快到十二點了,於是只能將“自殺計劃”推遲,收拾一下去接女兒放學。
04
下午,蘇覺醒帶著女兒與妻子匯合,一起坐車前往七步公園。
七步公園在這種城市的東邊,只有二十公里遠,他們卻從來沒有去過。
七步公園並不單單只是一個名字,它此前的確是有“七步蛇”,不過這些蛇白天都是不出沒的,這些年,也從未見到有遊客在七步公園被七步蛇咬傷致死的新聞。
這些傳說中的七步蛇到底是什麼樣子,也沒人知道。
“七步蛇”只是一個噱頭,它之所以聞名,還是因為它的確好玩,遠山和峽谷,野外的粗狂,在纜車上一覽無餘。
很多戶外冒險項目,也能讓禾兒這樣的七歲小姑娘大開眼界。
他們是第一次到這樣的大公園玩耍,過程中有些忘乎所以,才玩了十分之一的項目,就已經傍晚七點,因為沒有帶露宿的工具,他們準備坐在草坪上休息一陣就回家。
蘇覺醒撫摸著禾兒的頭,目光中滿滿的父愛,看著禾兒高興的樣子,蘇覺醒流露出會心的微笑。
只可惜,這樣父女相聚的日子不長了。
這時,禾兒看到遠處草坪一朵嬌豔的紅花,突然站起來,叫道:“爸爸,爸爸。我要那個。”
禾兒指著遠處那朵花,那樣絢麗之極的紅色,的確讓一個孩子心醉,尤其是像禾兒這樣的小女孩兒。
但是他們三人與那朵花之間,卻橫亙著一道足有四米高的鐵網做成的高牆。
旁邊還有牌子警示,遊客禁止入內。
“禾兒,別鬧,那裡不能去。”陳穗走上前,企圖遏制孩子的好奇心。
“我去摘。”蘇覺醒突然說,“你到旁邊去放風,看看有沒有人過來。”
“不要去,”陳穗撕扯著蘇覺醒的衣服,“我們回去好嗎?”
蘇覺醒不顧妻子的勸阻,俯下身子摸了摸禾兒的臉蛋,笑著說:“爸爸馬上回來。”
禾兒喜出望外,大叫:“好。好。爸爸最棒,爸爸最棒了。”
蘇覺醒開始爬那鐵網做成的隔離牆,每一條網格,正好卡住自己的鞋尖,蘇覺醒很快就來到了頂上,然後順著爬下去,到達了另一面,給禾兒比出一個V字手勢,就往那朵紅花方向跑去。
一牆之隔,兩個天地。
天色已漸黑,蘇覺醒腳步輕快,很快就到了那朵紅花的跟前,正欲下手去摘,腳踝卻如針刺了一般,蘇覺醒被這錐心的一紮,摔倒在地。
“爸爸,爸爸,怎麼了。”牆外隱約有聲音,似乎禾兒在呼喚。
“沒事兒。”蘇覺醒大聲回應。再次站起,摘下了那朵花。
一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蘇覺醒陶醉其中,感覺靈魂得到昇華,難怪禾兒會這麼喜歡花。
蘇覺醒正欲往前走,剛邁出一步,被針紮了一下的那隻腳,卻如鐵築一般拔不起來。
無論怎樣使勁都無能為力,還隱隱作痛。
蘇覺醒俯下身子,掀開褲腳,卻發現兩顆牙印,牙印處已經出現紅腫,間有紫色侵染。
蘇覺醒撕下身上襯衫的一角,把牙印處包裹住,狠狠的繫緊,做完這一切,他的額上突然大汗淋漓,不知道是黑夜將來還是怎麼,他的目光也開始模糊。
模糊中看見不遠處的母女使勁扒著鐵欄,像在呼喚什麼。
05
蘇覺醒將身體站直,用盡全力,邁出了第一步,向著那鐵牆後面模糊的身影大喊:“沒事兒,我馬上過來。”
第一步之後,蘇覺醒的腳踝出現短暫的麻木感,這種麻木感有逐漸上升的趨勢,正往膝蓋上浮動。
因此,被咬傷的那隻腿,越來越像一條鋼柱。
蘇覺醒將紅花揣進懷裡,側下身,兩隻手使勁抱著那條受傷的腿,又向前移動了一步。
加上那條好腿,兩條腿已經邁出了整整四步,蘇覺醒自知時間已經不多了。
而離那鐵絲牆,至少還有三十步的距離,這成為他一生中最遙遠無法企及的目標。
模糊中,他看見妻子幾次扒鐵絲牆,卻幾次跌落下來。
此刻麻木感已經上升在大腿根部,整個人都似乎成為了鐵柱,蘇覺醒突感心口劇痛,眼眶中有液體流出,他用手抹了一把,結果全手是血。
此刻,血又開始從嘴角溢出。
蘇覺醒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到到生命的可貴,也從未像此刻一樣,後悔多年前的決定。
自己如果沒有那理想,做一個普通人該多好。
如果不死,該有多好。
蘇覺醒最終邁出了第五步。心口如針扎,劇痛已經使他逐漸喪失了知覺。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些不成形的幻影,且幻影每時每刻,都在歸於黑暗。
黑暗中,只有一個方向,那便是母女所在的鐵網牆。
蘇覺醒張大嘴想喊什麼,卻喊不出來,憑藉著最後一點氣力,他竟然迴光返照的邁出了第六步。
“呵呵,人生真奇妙啊!”蘇覺醒在內心說著,“原來一個將死的人,看到的是這樣的一種景象啊,黑暗,恐懼。無邊無際的黑暗,令人錐心的恐懼。一切功名,盡歸塵土。”
“穗兒,禾兒呢?”蘇覺醒在這樣的內心驅使之下,邁出了第七步。
第七步腳步懸空的那一刻,蘇覺醒重重的栽倒在草叢中。
傳聞,被七步蛇咬傷,沒人可以走出七步,沒人。
06
蘇覺醒死後第二天,他的確上了報紙與網絡的頭版頭條。
標題是:落魄青年小說家於七步公園違規翻鐵網牆摘花朵命喪罕見七步蛇
下面的跟帖稱,這種品行有問題的人,也配當作家?活該小說賣不出去。
蘇覺醒的事件引發了廣泛討論,很多大學都以此事件為例,辯論公民該如何在無人的公共場所保持自律性,不做違規逾矩之事。
後來,在公交車上吐口痰,會被人噴,這人咋成蘇覺醒了。
小孩翻學校圍牆去網吧上網,被老師逮回來教育的時候,會被批頭蓋臉的罵一通,罵到最激烈最狠的時候,老師們會說,你們再這樣下去,想成為下一個蘇覺醒嗎?
學生們聽到蘇覺醒的名字,嚇得直哆嗦,誰也不希望成為下一個蘇覺醒。
蘇覺醒不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代表著一個現象,一種悲劇,一種標籤。
他代表著,不守規則,將承擔可怕的惡果。
小劉後來在接受採訪的時候,堅決的與蘇覺醒撇清了關係,稱他的小說沒人看得起的,自己公司也從未和他簽過任何性質的出版合約,且最後說了一句,對於這種不要命蓄意破壞規則的人,他寫的東西,只能是毒草,理所當然應該被禁止,如果行業內有人出他的小說,我第一個不同意。
三年後,陳穗陪伴禾兒,將蘇覺醒的骨灰灑在七步山山頂,將蘇覺醒七年來的那一大箱稿子,當做冥幣燒給了他,——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活著的時候,沒人能懂你,希望在另一個世界,不再寂寞。”
三年裡,陳穗一直做噩夢,她總夢見蘇覺醒七竅流血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又三年,陳穗改嫁,禾兒上了中學,蘇覺醒逐漸地被大家遺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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