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姑布子卿

與智氏怎麼看都不對味的家風恰好相反,趙氏的家教可以說是出了名的嚴苛,其前任宗主趙鞅(簡子)在選擇繼承人時也是慎之又慎,跟智申輕率的選擇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根據《史記》記載,趙鞅的嫡長子叫伯魯,按照儒家立嫡立長的原則,早先已被確立為太子人選。但有一天,趙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名叫姑布子卿,此人在江湖上很有盛名——據說還給孔子相過面,說孔子從正面看有王者之風,從背面看則像喪家之犬。如此名望之士親自登門拜訪,趙鞅自是大喜過望,急忙把自己的兒子都叫過來,讓他給看看相。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就出了大問題,姑布子卿對這些兒子們一個都看不上,趙鞅這下可就慌了:“莫非這是天要亡我趙氏?”

姑布子卿並不答話,而是若有所思地四處張望,同時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確定所有人都到場了?我剛才在外面見到一個孩子,很有將軍風範,是不是你兒子啊?”

趙鞅一想,或許還真有遺漏的,趕緊命人把那些個庶子們都叫上來。等趙無恤進門之後,姑布子卿突然驚歎起來:“就是他了,此真將軍也!”

姑布子卿一時情緒激動,反倒讓趙鞅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在一旁扯了扯子卿的袖子,很是難為情地說道:“他的母親是從狄國來的婢女,地位低賤,您會不會看錯了?”

姑布子卿顯然對自己的相面功夫充滿了自信,他確證無疑地說道:“不會看錯!如果這是上天的意志,即便是卑賤的人也可以顯貴。”

在趙鞅長期的觀念中,從來都是貴賤有分的,高尚的事情就應該讓高貴的人去做,出身低賤的人如何能夠擔當大任呢?如今讓姑布子卿這麼一說,倒是讓他有些開始懷疑人生了。但不管怎麼說,既然姑布子卿認為無恤賢能,那就暫且把他列為考察人選吧,於是出身卑賤的趙無恤才算是進入了趙鞅的視野之中。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趙鞅擇賢

與智氏頗帶喜感的家風不同,趙鞅對於諸子都有著嚴格的標準,從小就對他們進行了長期的、有針對性的訓練,而且還時不時要腦洞大開地對他們開展各種考核。有那麼一次,他就出了一個題目,說是自己閒得沒事幹,在常山藏了一個寶符,讓兒子們去找,誰先找到這塊寶符就歸誰。

拿到考試題目後,一班人馬不停蹄地就跑到常山,漫山遍野地就開始找寶藏。結果找了個把月,誰也沒能找到寶符,只好灰頭喪氣地回來了。趙鞅對這些兒子們感到特別失望,但就在這時,那個不起眼的兒子趙無恤不慌不忙地走進來說:“您藏的寶符,無恤找到了。”

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心想這人不會是帶了金屬探測器吧?趙鞅也很驚訝,就問:“那你拿出來吧。”

趙無恤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無恤在常山巡查多日,發現常山山勢險要,且俯臨代地,以此地為根據攻取代國有如探囊取物。君父所說的寶符,可是此物?”

趙鞅聽罷拍案叫絕,姑布子卿所言不虛啊!然後馬上就決定廢掉伯魯而立無恤為太子。

除此之外,在《韓詩外傳》中也講過這麼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天,趙鞅將寫著日常訓誡言辭凝練成了十二個字“節用聽聰,敬賢勿慢,使能勿賤”,刻在竹簡上交給伯魯和無恤,並囑咐他們說,一定要時刻銘記這些話。

三年之後,趙鞅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問話,詢問他們是否還記得竹簡上的內容。事情過去已經太久,伯魯早就把竹簡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更遑論還要記起上面的話,最後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個字都沒蹦出來。趙鞅很是生氣,就問他竹簡去哪兒了,結果伯魯說丟了,這下更生氣了。

輪到趙無恤的時候,他不僅非常熟練地將那十二個字完整地背了出來,還當場從袖子裡掏出幾乎已經磨平的竹簡,顯然是時時刻刻帶在身上、隨時隨地背誦領會。趙鞅一看孺子可教啊!他對無恤的表現簡直不要太滿意,當即就立無恤為太子,並將趙氏的家業都傳給了他。

以上這些故事不論確實與否,我們都能從中得出一些確切的信息。由於母親是狄國的奴婢,趙無恤的從小便因出身低微飽受冷落,甚至受到歧視,這也讓他養成了善於隱忍、心機深重的個性特點。過往的經歷使得他總會給人一種怯懦、畏縮的觀感,與出身高貴且個性張揚的智瑤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無怪乎智瑤會從心底裡瞧不上他。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收復中牟

有對比才有傷害。跟妄自尊大、獨斷專行的智瑤相比,趙無恤雖說不是什麼完人,可終究也是一個很聽勸且能禮賢下士的典型。他終其一生都將父親教誨的“節用聽聰,敬賢勿慢,使能勿賤”牢記心間,並身體力行地踐行這十二字方針。在他眾多事蹟當中,最常被人提起的,是他在處理中牟有關事務時所表現出的優良品質。

中牟是晉國東陽地區的一座軍事重鎮,東陽內戰期間也曾是範氏、中行氏對抗中央軍的一個重要據點。大約在戰爭進行到第五年的時候,中牟宰佛肸據邑反叛投入了趙氏陣營,這對趙鞅打破僵局取得戰爭主動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到戰爭結束後,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趙鞅在出兵報復衛國回國途中,竟又派兵將中牟給圍了。據有關方面推測,很有可能是佛肸再次叛變了,而且這次的叛變很徹底,一直到趙鞅去世的時候還沒有平定,這個重要的任務自然就交到了趙無恤的手中。

趙無恤在安葬了自己的父親後,旋即調兵遣將包圍中牟。或許是天公作美,趙家的軍隊在還沒有集結完畢,中牟的城牆便突然崩出個寬約十丈的大窟窿。軍人們都高興壞了,都說這是有上天襄助趙氏,若是不趁機攻入豈不是讓老天爺也沒面子?可趙無恤就是一個倔人,任憑左右好說歹說,他就是不想趁人之危,還下令說在對方修好城牆之前,誰也不許靠近。

軍人們聽了自然不樂意了,趙無恤便解釋說:“我記得叔向曾經說過,君子不乘人於利,不厄人於險。趁著對方城牆沒修好不是大丈夫所為,咱們還是等著吧。”

這樣的戲碼不新鮮。比如晉文公伐原克陽樊,中行吳伐鼓圍昔陽的時候都用過這招,而且後來的結果也大差不差,城裡的人一看:“哇塞,明主啊!遇到這樣的仁義之師我們還抵抗個啥呢?麻利地開城投降吧!”於是乎,老子趙鞅十五年都沒辦成的事,趙無恤用了短短几天就解決了,這樣的君子你哪兒找去?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田基不受祿

這樣的敘事是不是符合實際,我們也不敢亂猜,反正書上是這麼寫的,就姑妄聽之、姑妄信之。總而言之呢,中牟城重回趙氏的懷抱,雖說是喜事一樁,可戰後事務的處理也不能掉以輕心。比如說怎麼處置那些背叛你的人,如何為那些受到迫害的人平反,這裡面都是有學問的,一旦處理不慎後果會很嚴重。

就比如說,早年佛肸背叛趙氏的時候,城裡有很多人都是極不情願的。但佛肸用了一個辦法,他把全城的貴族都聚集在一起,院子裡還樹了一口滾燙的鼎鑊,威逼到場的人說:“你們要是跟著我幹,事成之後吃香的喝辣的絕對少不了你們;可如果有誰不樂意,那就是我的敵人,今天我就當眾把你給煮了!”

看到鼎鑊裡滾燙的油水,院子裡的人都被嚇得哆哆嗦嗦,只有乖乖投誠的份兒,哪裡敢說半個不字?可偏偏這個時候就有個硬骨頭——這個人的名字叫田基,有些書裡也叫他田卑——他就死活不聽佛肸的話,還對在場的人說:“我聽說,內心堅守正義的君子,不會因為貪圖高官厚祿而動搖信念,也不會因為害怕斧鉞加身而向惡魔低頭。”說完就準備往鼎裡跳。

佛肸這個人在歷史上名聲不好,可也是一個惜才愛才之人,聽了田基的這番話,覺得挺有一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風度,就急忙敢上前來拉住了田基。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這件事傳到了趙無恤的耳朵裡,他也覺得這樣的君子實在難得,因此等到攻下了中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賞田基。可沒想到田基這個人太有風格了,他就連趙無恤的面子也不給,還說:“我聽說,廉士不恥人。”“一人舉而萬夫俛首,智者不為也。賞一人以慚萬夫,義者不取也。”中牟的這些百姓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他們並不願意跟著佛肸造反,只是面對佛肸的威逼不得不從罷了。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賞賜,那麼中牟的萬千百姓就會因此而感到羞恥、慚愧、自責、無地自容,這不是義士所為。

田基因不願受賞,最後背井離鄉去了楚國,據說在楚國受到了重用,這件事也就算過去了。緊接著,趙無恤還有一件重要事要處理,那就是佛肸的母親。

烈女佛母

按照晉國的法令,“以城叛者,身死家收”,實際上就是滿門抄斬,佛肸的母親自然也在處死之列。不過佛肸的母親卻是個有文化的人,她不想就這麼白白地就死了,於是就跟審理她的士長說道:“你們不應該殺我!”

士長就喜歡這不服氣的人,於是就拿著法律條文一條一條地念給她聽,一邊念還一邊得意地問道:“我這唸的可都是國家頒佈的法令,來你幫我找找,這裡面哪條哪段說你不該死了?”

“我犯不上跟你講這些道理,你把你們主君叫來,我親自跟他說!你要是請不動他,也沒什麼大不了,老婦我最多不過一死而已(但你們主君的損失可就大了)!”

這士長一聽這話挺生氣,可聽她這話好像又來頭不小,也不敢把事壓下去,只好乖乖地把趙無恤給請了來。老婦人不認得趙無恤,見了面之後依舊是那句話:“主君不來我不說!”

趙無恤感到很好奇,問道:“你就是你所說的主君。說吧,你為什麼說你不該死呢?”

“哦,你就是主君啊?那我倒想問問你,我為什麼就必須死呢?”

趙無恤一聽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心裡琢磨了半天總覺得這話問得好像沒什麼道理,於是就回答說:“因為你兒子造反了啊!”

“啊!照你這麼說,兒子造反,母親就必須死啊?這什麼道理啊?”

“這很容易理解啊:母親對兒子負有教養的義務,您的兒子走上了造反的道路,說明您沒把他教育好啊,這樣的母親難道不該死嗎?”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咦……我還以為你能講出什麼大道理呢,沒成想全是歪理邪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倒怪老婦我沒教育好兒子,你怎麼不說是你主君自己的責任呢?我聽說,兒子小的時候不聽話,那是母親的責任;長大以後不堪用,那就父親的罪過。而且你們也常說,女人要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丈夫死得早,家裡什麼事情都是我兒子做主,我哪裡還有教育他的義務呢?再說了,我兒子從小就是個乖孩子,我辛辛苦苦把孩子養大,把他交到你的手裡,他就已經不是我的兒子,而是你的臣子了,這個時候你就應該肩負起教育他的責任。如今你沒有把他教育好,卻反過頭來要怪罪老婦,有你這麼甩鍋的嗎?”

佛肸母親這番話吧,也不能說是沒毛病,可趙無恤就是想不出反駁的理由,這就尷尬了。事已至此,趙無恤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向老婦人認錯,說:“你說得對,都是寡人的錯啊!”最後也只能把她給放了。

王登舉賢

中牟的事情到這裡還不算完,因為韓非子還有話說。他在《外儲說》中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收復中牟後,趙無恤任命王登為中牟縣令。王登走馬上任沒多久,便向他打報告說:“我再中牟發現了兩個人才,一個叫中章,一個叫胥己。這兩個人都是修身深嚴、博學多才的士子,您為何不重用他們呢?”

趙無恤對王登很信任,既然是他推薦的人才,那絕對沒問題,於是胳膊肘一揮:“那就任命他們為中大夫吧!”

有家臣對此十分不理解,問道:“中大夫那可是大官啊,您連見都沒見他們一面,就讓他們無功受祿,我擔心其他人會有意見。”

趙無恤對此毫不擔心,他說:“我選拔王登的時候是親自面試過他的,他這個人絕對可靠。所謂用人不疑,他的耳目就是我的耳目,他考察過的人就等於是我考察過了。”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這個故事很有儒家風範,作為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講這個故事自然是有他的用意的。所謂“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國君有什麼偏好,老百姓就會朝著什麼方向努力,王登一日舉薦了兩個中大夫,中牟的百姓便心嚮往之,紛紛拋棄了土地、賣掉了田宅去追求私學。其結果便是國家太平的時候他們不能貢獻糧食,有戰事發生的時候他們又扛不起武器,長此以往國家必定走向滅亡。

法家與儒家向來水火不容,凡是儒家倡導的東西,法家多半都會反對,反之亦然。在舉賢這件事上也是如此,法家崇尚軍功爵制,對於帶有感情色彩的推舉機制向來是看不慣的,可儒家卻偏偏奉為圭臬。甚至在儒家看來,一個人是否能夠推薦賢人,是他自身賢能與否的重要標誌。

比如有一次子貢問孔子:“當今之世,誰能夠稱得上是賢人呢?”

孔子抖了個機靈,說:“我沒見過。要說以前的話,齊國有鮑叔,鄭國有子皮,他們算得上是賢人。”

這下子貢就不理解了:“難道管仲、子產還比不上他們嗎?”

“你這就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孔子得意地說:“我問你,只知道埋頭苦幹的人和能推薦賢士的人相比,哪種人更當得起賢能二字呢?”

“當然是能舉薦賢士的人了!”

“這不來了?我只聽說過鮑叔舉薦了管仲,子皮發現了子產,卻沒有聽說後兩者舉薦過比自己更優秀的人才啊!”

這個邏輯當然是經不起推敲的,因為若是我們認定了管仲、子產不是賢人,那麼在鏈條的另一端,鮑叔、子皮的舉賢就不再成立,他們所謂的賢能便也無從談起。

襄子滅代

除此之外,儘管智瑤以執政之尊幾乎將對外征伐的豐功偉業都包攬了,趙鞅還是見縫插針地找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這便是趙無恤智取代地的故事。

代國與中山毗鄰,早年與趙氏有姻親關係,算起來其國君還是趙無恤的姐夫。趙鞅死後不久,趙無恤在守孝期之內就身披喪服北登夏屋山,提出要設宴款待自己的姐夫。

趙無恤是仁義君子的典範?還是陽親而陰疏的政客?

夏屋山位於山西代縣東北,從夏屋山向東北方向延伸,就到達了今天的北嶽恆山。與此同時,夏屋山與句注山緊緊相連,地勢險要的軍事要地雁門關就在這一區域。代國憑藉著山川形勢有恃無恐,從來都沒有想過晉國人還會打自己的主意;再加上兩家人之間的關係,使得代君對趙無恤更是毫無防範之心,因而滿心歡喜地就前去赴宴了。

然而讓代君萬沒想到,正當他酒意正濃的時候,原本和藹恭敬地為自己盛飯的廚子卻露出了猙獰的面目,手中的銅勺一揮直接砸在他的後腦,代君當場斃命。緊接著,預先埋伏的甲士,以及隨身帶著武器的舞者也都一擁而上,對著代國的士兵一頓亂砍,最後無一人僥倖逃生。殺死代王后,趙無恤迅疾點兵伐代,將其正式納入了趙氏管轄。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趙無恤設計侵滅代國的舉動對趙氏自然是有利的,但卻苦了他那可憐的姐姐代嬴。得知代君已死,代贏獨自走出城去,登上了一座高山,遠望著自己生活多年的土地,哭天搶地悲痛不已。過去所有的美好生活,終究隨著代國的滅亡而煙消雲散,任她再如何哭泣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她將頭上的簪子磨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以此追隨自己的丈夫而去。人們為了紀念這位多情的女子,便將她殉情的那座山改名叫做摩笄山。

趙無恤的這些故事在古代儒家士人看來,是仁義之君應有的風範,然而以現代眼光審視,這其中恐怕還是作秀的成分居多。比如討伐中牟的故事中,正當大軍準備圍攻的時候,中牟的城牆突然塌了一個口子,趙無恤沒有趁人之危,反而是下令大軍後退,讓城內的人從容地修好城牆再戰。如果單看這麼一個故事,或許會為其寬廣的胸懷折服,然而事實是,在過去的史料中,這樣的戲碼在晉文公、中行吳等人的身上都用過,如今再次用到趙無恤的身上,顯然已經沒有新意了。


除此之外,我們也應該看到,趙無恤是一個深具城府的人。在面對自己的父親時,他是一個恭順的兒子;面對強橫的政敵時,他是一個善於忍受恥辱的臣屬;在面對遠方的被征服對象時,他又是一個不擇手段的政客。從這種種的表現來看,趙無恤對人的惡意都是深藏於心的,因此與總是善於當面羞辱他人的智瑤比起來,趙無恤顯然更符合“陽親而陰疏”“麁中而少親”的性格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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