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6 最有《紅樓夢》神韻的小說

“我的小說中,除了《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

張愛玲在過了三十年後再看這篇小說,依舊覺得這是她所寫的最生活的小說。她筆下的曹七巧,是她認為的“徹底的人”,那什麼是“徹底的人”呢?從三個方面來說,一是曹七巧徹底地經歷並承受了舊時代婦女的不幸:被哥嫂包辦婚姻嫁給有骨癆病的丈夫;二是她徹底地將她所經歷的一切不幸與重負都報復於她所能報復的一切人:不讓女兒獲得愛情,逼死兒媳婦;三是在這扭曲變態的報復過程中,她自己也逐漸淪為黃金枷鎖下的瘋子。

《金鎖記》融入了張愛玲對人性和人生的灰暗理解,而由於她本人酷愛《紅樓夢》,所以這篇小說在整體的格局上,與紅樓夢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是在封建沒落大家庭的背景下,由老太太做主,並且婚配講究門當戶對且區分正庶。而在人物情節安排上,也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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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人物形象體會《金鎖記》的紅樓神韻


曹七巧的人物形象便於《紅樓夢》中的夏金桂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夏金桂出身於專賣桂花的商人家庭,而七巧是麻油店的姑娘。古代士農工商是古人按照為社會貢獻大小所排,“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倉稟實而知禮節”、“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唯有“商”並不被人們所提倡。而夏金桂與七巧都是都是自小在“無奸不商”的商人家,自然與那些公侯人家出生的妯娌小姐們天差地別。二人皆是相貌俊俏但為人粗鄙,所說的話與所處的位置環境格格不入,小說中一開頭所出現的鳳簫與小雙的談話中,便側面描寫了這一情況“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了兩三分。”連丫鬟下人們都這樣看不起七巧,足以見七巧在眾人眼中是多麼粗鄙的形象。

而夏金桂不甘“守活寡”,勾引小叔子薛蝌,又同七巧勾引三少爺一般。但七巧自以為是愛三少爺的,甚至覺得自己嫁到姜家便是為了來愛他。當一個女人的愛無處寄託時,便會氾濫,會變得很低很低,甚至由愛生恨,正是因為兩個人的情慾都得不到滿足,前者移恨與香菱,後者呢,在為金錢放棄了情慾後,逐漸成為一個徹底的瘋女人。這樣的變化難以理解嗎?是否符合人的正常心理變化呢?

弗洛伊德分析莎士比亞《理查德三世》中的葛羅斯特:“上天沒有賦予我美麗的形貌來贏得世人的愛,這使我倍感痛苦和冤屈。生活要為此給我補償,我要親自看到我得到了補償。我有權利成為一個例外的人,無視那些常人運輸自我的規矩。我即受到了冤屈,就要去冤屈別人。”作者給七巧設定的生長環境與生活經歷,便是更加徹徹底底的加深七巧“我受到了冤屈,就要去冤屈別人”這種思想。從而七巧在熬死了婆婆與丈夫之後的變態行為,讀者便也能夠理解,並不會覺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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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七巧也不過是個平凡普通的人,對愛情有和著世間所有女子一般的憧憬與嚮往。願望總是落空,現實一次次將她內心撕裂,所以她最後的言語行為可笑可憐可恨,其實也都是為了遮掩她華美的袍上面的蝨子罷了。曹雪芹筆下的夏金桂何嘗不是如此呢?作家對於人物的把握是如此細膩又生活,將人物形象描繪的活靈活現,每讀一遍,人物便又更加真實一層。彷彿真的有曹七巧,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活脫脫的從書中走到你的腦中。她是一個徹底的人了,一個完整的人了,一個你信以為真,就在那裡的人了。

讀《紅樓夢》時,你便是裡面的人了,你能看到每個人物形象的方方面面,也能看到他們複雜的內心。

《金鎖記》也相同,你看的明白、看的透徹,那些細膩的,瀰漫在字裡行間裡的悲歡離合。除了人物之外的環境描寫,也十分自然但又深深淺淺的牽動著書中書外人,張愛玲筆下大部分的環境都是陰暗的、蒼涼的、破敗的,《金鎖記》中的姜公館便是如此:“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裡面,放著一溜篾簍子,晾著筍乾。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氣裡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環境描寫更加襯托出小說中各個角色的完整,將人與物串聯在一起,也將七巧的形象更加完整的呈現出來,如同玻璃窗內的蒼涼蝴蝶標本,讓人既能看到蝴蝶,又看得到整個玻璃窗。


《金鎖記》的紅樓夢筆法與敘事結構


《金鎖記》以月亮開頭,卻也不是普通的月亮,是“三十年前的月亮”: “ 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這是不同時代的人面對不同時空的月亮意象心理感受,月亮是永恆的,但看月亮的人、當時的心境卻不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時間的流逝也暗示了整個小說的悲劇性和蒼涼感。

張愛玲用月亮意象將有限和無限統攝在一起,老年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年輕人,他們在回憶中尋求慰藉,而年輕人就是老年人三十年前的投影,他們之所以看到不一樣的月亮,正是因為跨越了三十年時空對生活感受的不同。

月亮有著多重審美意義,尤其是對於女性而言,在《金鎖記》中,月亮描寫一共出現了九次,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意象。在七巧出場時:“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作者借描寫月亮,來暗示出了七巧漸漸沒落的命運,七巧的月亮是沒落的帶著黃金枷鎖的月亮;長安的月亮意象是“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長安的缺月暗示了她情感的缺失,她人生的缺憾,而這卻是她的母親七巧一手造成的;芝壽的月亮意象更為明顯“像是漆黑的天上的一個白太陽”,這白太陽便是七巧的化身,婆婆不像婆婆,兒子不像兒子,而月亮也變成了吃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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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結尾也是以同樣的“三十年前的月亮”來結尾,形成了一個圓形的敘事結構,“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長安便是下一個七巧,即便不是長安,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七巧。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時空的運轉是無限的,從而傳達了人生是一個冗長而龐大的悲劇。

張愛玲自認為是個拜金主義者,她筆下的曹七巧,看起來也是十足的拜金主義者,但曹七巧不過是因為得不到所要的愛與希望,而她後來僅有的金錢,也是用青春換來的。但曹七巧是個徹底的人,她有著徹底的情感並且能夠徹底的表達出來,這種心理使得她逼死了兒媳,兒子不敢再娶,女兒也斷了結婚的念頭。"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七巧心裡的光早就暗下去了,一副金鎖,也鎖住了她的一生。

傅雷稱讚《金鎖記》是文壇上最美的收穫之一,我們讀起來覺的無限蒼涼,愛極了《紅樓夢》的她早已看過了許許多多的人生,從而也寫出了這篇《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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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看的太透,所以即便在描寫最荒涼的人生最醜惡的人性時,依舊理性淡漠,“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的慈悲並不是一種憐憫同情,而是一種寬容、一種理解,一種人生態度。

世上有許許多多和七巧相像的人,他們不過也是在看清生活之後,難以熱愛生活的普通人,我們時常也是,抬頭看看,其實頭頂的月亮在不斷變化,人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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