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讀者講給我的故事。
為敘述方便,我以第一人稱書寫。
歲月更迭,時光流轉,
唯親情與溫暖從不散場。
◆◆◆
春節回家小住的三天裡,我又夢見了姐姐。
我夢見她騎著那輛半舊的老式電動車,飛快地穿過村頭的麥田和楊樹林,駛向紅門敞開的老屋,邊騎邊大聲說:“小妹,小妹,你回來了麼?”
我夢見她站在我們鄉中的宿舍樓下,懷抱一個藍色塑料盒,仰著頭看著三樓我屋的那扇窗戶,任風吹亂烏黑的長髮,急切切地喊:“小妹,小妹,快看,姐給你煮了茶雞蛋。”
我夢見她穿著那件漂亮的紅裙子,帶著我和弟弟在村口玩耍。我看見她偷偷藏到了那棵歪脖老槐樹後,裙角被風吹得一飄一飄的,但當我躡手躡腳走到樹後捉她時,她突然不見了蹤影……
我夢見我找不到她後,焦急地喊“姐姐,姐姐”,但無論我如何拼盡全力,怎麼奮力掙扎,怎樣張大嘴巴,聲音就是無法從口腔裡發出。
我急得直跺腳,好不容易喊出聲來,人卻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醒來後,聽著老家夜間偶響的鞭炮聲和持續的狗吠聲,我再也無法入睡。
姐姐離開我整整一年半了。
2015年的7月25日,她沒有來得及和我們一一道別,就被癌症吞噬掉生命。
那一年,她僅39歲。
一同被帶走的,還有她的愛與夢,傷和痛,歡與悲,牽與掛。
她走後,我在往事與理解中明白: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素簡而清澄的靈魂會在回憶中存活,持續散發著光和熱、愛和暖。
◆◆◆
姐姐比我大6歲,比弟弟大8歲。
她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點,皮膚白,眼睛大,鼻子挺,一笑臉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小時候,父母忙於農活和家務,很少有時間管我們。是姐姐,牽著我們的手,陪我們度過貧寒又美好的春夏秋冬。
她帶我們到田地裡割青草挖野菜,逮蜻蜓與蝴蝶,看螞蟻搬家蝗蟲產卵。
她帶我們去村南的河裡放羊放牛,撿石子和貝殼,抓泥鰍烤毛豆,直到太陽一點點落進河坡。
她帶我們去村東的林地逮蛐蛐捉知了,在碾盤上玩泥巴,在空場裡踢毽子,在溝渠裡打雪仗,編一個又一個嚇人好玩的鬼故事……
“來,你倆一人一邊,牽著我的手。”她總這樣對我和弟弟說。
我愛牽她的右手。因常年幫父母幹農活,她的右手關節粗大,結實有力,和她瘦高的體型略顯不符。
我喜歡用手握著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緊緊地不丟。
如很多家裡的老大一樣,姐姐的性格是敏感而隱忍的。
犧牲自己成全家人,委屈自己滿足他人,是她身上最明顯的特質。
小時候,我和弟弟淘氣。父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掄起農具或傢什打我們。好幾次,當父親的武器準確無誤地砸來時,都是姐姐飛快跑來,撲到我們身上。
她學習刻苦,長得好看,人緣極好,從小學到初中都是班幹部。
她讀高中時,我還在唸小學。她常把從同學那裡借來的課外書帶回家讓我讀。
有個週末,我翻她的書包找書時,看到了一張賀年卡和一封信。我打開,發現是一個男生寫給她的。
我尚年幼,但還是從中看到了讓人臉紅的內容。我像自己做錯了事兒一樣,趕緊悄悄摺疊好放回她的書包。
此後,我觀察她會在看書時走神,會偷偷在日記裡寫一些諸如“想你”、“無奈”之類的詞彙。
高考那年,她沒能如願考上大學,堅決輟學去廣州打工,供我和弟弟讀書。喜歡她的那個男生考到西安一所重點大學,曾多次寫信寄到我們家來,鼓勵她復讀。
她不在家,我偷偷讀了她的信,再粘貼好給她寄到廣州去。
◆◆◆
她應該從來沒有給那男生回過信。
證據之一,是那男生依舊把信寄到家裡來,直到漸漸不再寫。
我沒有辜負她的期待,18歲那年以優異成績考上大學。那時,她已24歲,在農村已屬大姑娘。常有富裕人家託人到我家提親,她不為所動。
我明白,她想繼續打工掙錢供我和弟弟讀書,若成了親再給孃家錢,怕會遭婆家人嫌棄。
我大四時,她結束打工生涯結了婚。婆家在距我家不足十里的小村,公公英年早逝,好在婆婆勤儉,丈夫老實可靠。
後來,我到省城工作,弟弟去北京讀大學,她也有了一雙健康的兒女。姐夫常年外出打工,她成了留守女人,邊照顧婆婆和孩子,時不時也在縣郊的工廠做事。
◆◆◆
有那麼三四年,因為我忙著讀研談戀愛,和她聯繫並不多。
只記得,父母生病了,家裡有事了,都是她一個人去忙活,把一切安穩妥當後,笑呵呵地給我和弟弟打來電話:“放心吧,有我呢。”
有她在,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對此深信不疑。
每當我從省城回老家,她就騎上電動車,帶上兩個孩子,到街上買很多菜,從婆家趕到我家給我做一大桌子菜。
不知從何時起,她不再年輕,耳際有了一些白髮,額頭也有不少細細的皺紋,只是笑起來依舊好看。
2009年冬,我結婚前,去商場買首飾,想到她結婚時一件飾品也沒買,就順便給她也買了一套。
她堅決不要,責怪我:“花這錢,不如省下來,給爹媽買點啥。”
我執意給她一一戴上,項鍊,耳環,還有手鐲。
戴好後,我推著她到穿衣鏡前看,她羞澀地捂著臉,像個拘謹又歡喜的小女生。
姐夫常年在外,把辛苦的勞作換成一疊疊鈔票寄給姐姐。
她捨不得花,存了一年又一年後,為婆家蓋起一棟小樓。
2011年,房子蓋好後,她大病一場。去鄉里縣裡看,終不見好轉。我把她接到省城來,查出了乳腺癌。
我哭紅了眼,不敢告訴她實情。“沒事,啥病我都能接受。”她坦然面對。
做了手術,挺過化療,從沒有見她悲觀哀怨過。有天夜裡,我在醫院陪護,躺在她旁邊睡著了。半夜醒來,我發現她不在病床上,趕緊去找她。
空蕩蕩的走廊盡頭,穿著寬大病號服的她,坐在冰涼的椅子上,頭埋在雙腿間,肩膀抖動不停,壓抑又悲慟地哭著,像個絕望又無助的孩子。
◆◆◆
她愛幹活,一刻也不願閒著,哪怕在生病後。
出院後,她張羅著承包土地,種植果樹。姐夫怕她累著,又怕惹她傷心,就和她一起忙。
她在果園裡種了黃金梨與脆皮核桃,也栽了一些櫻桃和草莓。她精心照料它們,就像照料自己渺茫又虔誠的康復希望。
2014年春,我回去看她,她氣色好了許多,人也胖了不少。我暗暗為她高興,祈禱上蒼能庇佑她。
臨走時,她給我摘了一大兜草莓,一顆顆鮮紅欲滴,飽滿結實,就像她一直未變的照顧與疼愛。
2015年初,我到上海學習,突然接到她再次病重的消息。我哭著打飛的回來看她,得到的結果是,癌細胞已在她體內肆意擴散,瘋狂轉移。
我把她接到省城治療,弟弟也請了假回來。治療兩個多星期後,她執意要出院,不願任何一件冰冷的器械再靠近她。我們尊重她的意見,把她接回了家。
有一天,我用輪椅推著她到村口的樹林裡散步。在那棵歪脖老槐樹下,她思忖良久後,鼓足勇氣說:“小妹,你知道麼?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年沒有給他回過一封信。”
我一下愣在那裡,立馬明白了“他”是誰。
不知如何安慰她,我握了握她的手說:“姐,他懂你的苦衷。”
或許是我的話戳中了她的心,她用乾枯又無力的手,捂著焦黃又憔悴的臉,淚水從她的手指間溢出,滴到蓋在她腿上的毛毯中央,一滴又一滴。
她沒有熬過2015年夏天。
她去世後,我通過她的高中同學,聯繫上她牽掛的那個人,以微信的形式替她說出埋藏多年的心聲。
他沉默許久後說,他明白她,從來沒有怨過她。
別過他的那一晚,我又和姐姐在夢中相見。
她還是年輕時的模樣,還是穿著那件漂亮的大紅裙子,還是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還是笑眯眯地對我說:“小妹,你回來啦。”
醒來後,我找到一張她穿著格子褂站在麥地裡的全身照。照片裡的她,年僅17歲,黑髮齊腰,滿面青澀,雙目含情。
像小時候那樣,我把手放到照片上她的右手處,輕輕地,握了又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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