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8 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連載)第一章(9、10)

但是,下課鈴帶來的愉悅,就如同曇花一現,隨著走廊裡紛雜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下子蕩然無存。學生又要來排隊,菜場早市般的熱鬧與喧囂又將重現,而葛宜平此刻,猛然清醒過來,幾乎沒有任何停留地,一下子被切換到另一種膽戰心驚的情緒中。他趕緊站起來,像搶救什麼似的,先於學生一步倒完茶,內心不知該是嘆氣還是長吁一口氣,於是索性扔下筆,捧起茶壺,乾脆做個觀眾,以局外人的心態,欣賞眼前上演的真實一幕。

兩列隊伍分別排在英語老師鄭春麗和石素英的座位旁。鄭春麗四十出頭,與化學老師鄒淺、語文老師龔霞和曹析一樣,屬於學校的中流砥柱,她們作為教學骨幹,都各自帶了很多徒弟。鄭春麗與石素英就是師徒關係,這從她們對待排隊學生的態度就可以明顯得出判斷。石素英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嬌小的個兒,單薄的身體。也許因為原本性格有些內向、羞澀的緣故,她對自己的師傅鄭春麗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在日常教訓學生的時候,有意無意都在模仿,簡直是一個最忠實的信徒。

鄭春麗對著默寫訂正有錯的學生喊一句:“你看看,這個單詞又拼錯了,拿回去訂正!”

石素英那邊就會如同迴音壁似的也響起一聲:“拼錯了,又拼錯了!快去訂正!”

鄭春麗拿起背誦課文的學生的英語書朝他臉上摔過去:“昨晚在幹什麼,滾回去重背,今天背不出就不要回去了!”

話音剛落,石素英那邊也在衝著學生步步緊逼:“快背,今天背不出,讓你媽來!”

葛宜平總覺得,同為語言,英語和語文學習,道理應該是相通的,多培養閱讀興趣,多看點有意思的文字(有時甚至可以和電影結合起來一起欣賞),學生的語感和思維自然會增強。英語一味地背單詞、練句型、做試卷,那就如同語文總是默寫古詩文、分析中心、完成閱讀理解題,學生在一味地被迫、強制地干涉過程中,學習口味全部敗壞殆盡,怎麼可能學得好?不把書撕了就算很好了!

但是,家長對鄭春麗這樣的經驗豐富的老師就是買賬,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老師那裡,他們一百個放心,因為孩子一說起老師,總是嚇得屁滾尿流,而成績嘛,也就立馬不斷提升,真像吃了靈丹妙藥一般神奇。

鄭春麗等在教育崗位都快幾十年了,每次考試,她們學生的平均成績遠遠高過別人,要說讓她們談教育的心得,她們自有很多諸如“熱愛學生”“培養學生良好的學習習慣”“注重家校聯繫”等等說辭,但在葛宜平看來,其實她們最管用最有效的教育手段,那幾乎如出一轍,沒有別的,只有一個字:兇。

但這種“兇”的學問,恐怕這些年輕老師學一輩子,也只能學到一些皮毛而已。因為同樣是“兇”,名堂可不少。葛宜平與她們幾年同事做下來,深知“兇”本身就是一門學問,值得我們的教育史大書特書。以前流行的《班主任兵法》那算什麼?與她們的做法相比,只能算作小兒科。

化學老師鄒淺的“兇”,那是對同一學生蘿蔔加大棒似的“兇”——學生考試成績不好,她就馬上把臉一橫,聲色俱厲地叱罵不已;一旦考得好了,又立即笑逐顏開給予小恩小惠,誇張地給個擁抱或者獎勵一塊小餅乾。

物理老師曹析的“兇”,那是對不同學生區別對待的“兇”——對待家境貧寒或工薪階層的學生,她從來沒有好聲氣,話語冷淡而又鐵面無私;但對待父母是當官的或者做老闆的,她幾乎恨不能將那學生視為己出,和顏悅色,笑臉相迎,平時處處加以關照。

而英語老師鄭春麗的“兇”,那是步步緊逼、環環相扣的“兇”——學生在她的壓力下,尚未完成既定任務,她自然鐵著臉瞪眼睛,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如果此任務完成了,學生剛想透口氣,原指望她能賞臉露出笑容,哪知緊接著另一個任務又來了,不完成的話,催得更緊、盯得更牢,總要每一個學生將她的英語學科的任務置於任何學生之上,“英語是最重要的,將來找工作最有用,一點不得鬆懈!”這是她的口頭禪!這種層層遞進的“兇”,讓學生的神經始終在英語上繃得緊緊的。

身為老師的她們,自己也是應考制度下順利畢業的。自己從小到大,也沒自覺看過幾本書,對書,自然談不上喜歡。但是她們深知,只要“兇”,就能出成績,大家就認可,自己就是好老師,何其簡單!什麼興趣引導,什麼心靈關愛,什麼將來發展,還沒“兇”實在、管用和好操作呢!

至於學校其他幾位中流砥柱,如龔霞等,因為不在一個辦公室,葛宜平尚未見識,但心中反倒有些好奇,很想見識一下,還有怎樣別開生面的“兇”法,最終可以一起載入教育史冊。

在辦公室的一片混亂中,葛宜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他很少發聲,既不會抓著學生像犯人一樣審問他們的學習,也不會像這些中年婦女一樣天天作河東獅吼。他對學生沒有她們那樣逼得緊,學生自然也就不太可能主動在他身邊排成一列長隊等候發落。

於是,儘管葛宜平所教的班級,語文成績並不差,但在辦公室所有的老師眼裡,他每天上班,可謂出工不出力。而他平時如此縱容學生,沒撕過他們一本本子,沒將本子衝他們臉上摔過一回,更沒有罰站過一節課,對他們的說說笑笑都“看得下去”,那就等同於縱容他們犯罪,是極其沒有責任心的。

學生不懂事,作為老師怎麼能不懂事呢!

於是,就這樣,在這群強勢負責的女教師眼裡,他是最沒有能力也最懦弱的教師,簡直枉為男人。這下,就註定了他在辦公室最末等的地位。尤其是他總想找機會拿起一本書來翻,那就更是呆氣十足、逃避現實的典範了。

那語文老師崔雯雯是最耐不得寂寞的,先前批改作文時,就曾將學生作文中的錯誤無私地與數學老師林莉分享。當她們兩個人笑成一團的時候,葛宜平當時就揣度,她是唯恐別人掂量不出她的實力與水平,恨不能拿起喇叭昭告天下,她就是第一流的、對語文最有研究的好老師。現在下課時辦公室裡一下子湧進那麼多人,她這原本的主角,幾乎完全被忽視了。葛宜平心想,更讓她接受不了的,應該是,與她一起被忽視的,居然是自己這個全辦公室一致公認的最窩囊的老師吧?對於心高氣傲、不甘人後的她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崔雯雯的聲音開始響起,在一片低沉而又凌亂的“嗡嗡”低音中,就如同一個高亢而又清脆的高音,越過一切阻擋,肆無忌憚地衝進了葛宜平的耳膜。葛宜平居然不用仔細分辨,就能聽到她正對一個學生大談特談她對於該學生作文的評點:

“你這篇作文,你自己看看,啊!字寫那麼差,考試分數肯定很低的,啊!人家考試作文為什麼拿高分,就是字寫得好!其實他們的句子也就一般,但是字好,啊!老師就覺得好!還有,你的開頭華麗一點,啊!一下子吸引老師,那就已經成功一半了,啊!有句話怎麼說,啊!良好的開端,啊,是成功的一半,啊!結尾再與它,啊!照應一下嘛!啊,什麼叫照應?同樣的句子再寫一遍嘛!啊!連這都不懂!啊!怪不得你考試時作文分數總是不高!啊!”

葛宜平在一堆比賽似的聲音裡,耳朵嗡嗡直叫,大腦被轟炸得幾近開裂,什麼事情都無法進行,原本心情十分煩亂,只能捧著個茶杯索性坐壁上觀。崔雯雯大講特講她的寫作得分要領的聲音一路直衝入耳,在一片關於英語背默單詞的喧囂中,卻終於將他徹底逗樂了。(未完,待續)

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連載)第一章(9、10)

崔雯雯對學生作文的指導,幾乎沒有一句話是完整的,標誌性地重複出現的“啊”字,就像涼拌菜旁放著碟子裡的醬油之類的調味料,時不時需要蘸一下,搞得葛宜平每聽幾個音節,就不由自主地先她在後面加個“啊”字自行調個味。這時,上課鈴也彷彿吊鮮一樣鑽進大家耳朵裡,排著長隊的學生就像條件反射似的,一下子全跑沒了影。

隨著一聲“死回去——”葛宜平聽到哧溜聲,大概崔雯雯的學生像得了大赦般地跑了,辦公室順時出現了難得的安靜,應該是崔雯雯自己也緊跟其後進了教室吧?這時,“哧溜”一聲把鼻涕收回去的聲音,像是在提醒葛宜平,鄒淺叫過來補作業的兩個學生還一如既往地在辦公室裡陪伴所有辦公的老師。

原本下午的時間容易瞌睡,可是葛宜平卻在安靜中變得格外清醒。他看著桌上的作文本,大致估算著批改完成的時間。

他翻開一篇學生的作文,並不想給它修改過多,而只是在文末給點整體上的建議,他想盡量維持他們原本的文字風格。每一個人的語言表達,就像每一個人的相貌,幾乎沒有完全相同的,作為教師,應當保護才對。

辦公室雖然有幾個老師空課,但好在周圍沒有聲音。葛宜平覺得自己進入了狀態,讀著學生一篇篇作文,雖然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因他一貫提倡寫真實的自己,並且他們畢竟年齡不大,即使想要掩飾,真心還是會從文字中悄悄透出來,就看讀的人是否善於捕捉。他覺得,即使有的學生在文中偶露消極,或者偶爾發洩一下,總比滿紙空話、套話強多了。

辦公室難得有如此安靜的時候,就像有的女人雖然天天打扮,但難得穿對了衣服,給人感覺就有點喜出望外,過後又馬上變成無端地忐忑不安,生怕這難得對的時候不會長久。

葛宜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大步跨向門口。安靜難能可貴,彷彿一不小心,這短暫的安歇也要被生生打破,他要主動為此做點什麼。把門關上了,似乎就可以讓安靜長久一點。

但是,且慢!正當他的手用力關門並最後按了一下還來不及縮手的剎那,忽然感覺到有一股反作用力,正使勁將門推開,讓他的關門動作變得多此一舉。

他心中暗說一聲:不好!還沒來得及判斷究竟是誰,想要成為這安靜氣氛的破壞者,一個頭已經探了進來:

“鄒老師在嗎?”緊接著,半個身子也執意要從門縫中一起擠進來。

葛宜平腦袋嗡的一聲大了。這是誰喊來的家長?

“你來了?看看你那寶貝兒子!昨晚在幹什麼?做家長的,你有管過嗎?我搞不懂,晚上究竟在忙些什麼?孩子不是你家的嗎?小孩都不管,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鄒淺在那裡大聲發話了,衝著家長沒好氣的一頓指責,簡單粗暴最有效,這是她一貫的教育理念。她的辦公桌離門口最遠,然而聲音卻可以有種特殊的功能,讓聽的人即使還沒靠近她,也能在空氣裡感受到一種強硬。

那是一箇中年男子,個子不高,身子瘦得將有點舊而皺的衣服穿成了舊報紙裹魚乾的效果。臉色微黑,皺紋與衣服的紋路很相似,一縱一橫,十分般配。

兩個趴在那兒做作業的男生,其中一個抬頭瞧到了父親,趕緊把頭低下,幾乎要貼到桌上了。

葛宜平所在的,是一所普通公辦學校,他知道,這裡很多家庭並不富裕,雖然孩子上學不成問題,但是家長在老師面前卻總是矮了半截。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如果再任性點、貪玩點,被老師喊到辦公室,那自然都是陪著笑臉的,彷彿自己犯錯了一樣。

葛宜平知道鄒淺的臉就是一個晴雨表。他可以由那上面的臉色變化與程度輕重,大致判斷出家長的經濟實力與身份地位。

為了印證剛才自己對那家長的印象,他轉臉望向鄒淺的臉,果然整張臉拉得老長,不屑從整張臉的皮膚中不斷由內而外滲出,一臉的不耐煩比她的嘴裡冒出的話還要讓人受不住。記得前幾天她剛剛接待過一個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家長,滿臉的笑似乎要與她給他泡的那杯茶一起遞到對方手裡。而她給他拉了鄰座沈強空位上的辦公椅讓坐,就彷彿對方是一位特地前來看望她的老朋友。

有說有笑地談了將近一個小時,說到孩子的時候,她的語調中全是一種母親對孩子的嗔怪,即使是偶爾的犯錯,在她看來都是因為還不懂事的緣故,完全可以被原諒。

而現在,那家長帶著幾分尷尬跨進門,鄒巴巴的衣服上露出鄒巴巴的臉,似乎都無處安放。他坐立不安地站在過道上,任憑班主任發落。而鄒淺根本沒有給他讓座的意思,彷彿唯有如此,他才能深刻反省自己生下這麼個不爭氣的孩子是多麼大的罪過,給老師帶來多麼多大的騷擾。

葛宜平如果早知道鄒淺這節課也是空課,他一定會帶了作文本坐到圖書館去,這樣可以一氣呵成地將至少兩組作文看完。現在剛進入狀態就被硬生生打斷,讓他感到自己彷彿在一條路上走著走著,本以為快到目的地了,卻忽然發現前面是一堵牆。等到發現這一切,已經進退兩難,離下課才只有十分鐘了,重新趕到圖書館已經不可能,而這裡的畫風與對話,都不是他期待想要攝入的。

鄒淺收拾起家長和孩子來,一向話語乾脆利落、流暢連貫得讓對方根本無法插嘴解釋。被老師特地喊來一頓責備,作為家長的中年男子實在太過於悻悻,最後只好忍氣吞聲,喊過孩子,當著鄒淺和辦公室其他老師的面,用手指重重地點著他的腦袋,不停地數落。葛宜平聽到他最後厲聲喊一句:

“快向老師道歉!”

那個學生在他粗暴的手指下,幾近踉蹌地撲在鄒淺的桌子上,聲音裡帶著哭腔:

“對不起!”

家長又啞著嗓子喊道:“對誰說呢?叫老師!”

“鄒老師,對不起!”

葛宜平雖然沒看清他眼睛裡有沒有淚水,但從聲音裡感覺到他的眼淚已經止也止不住,最終與哭聲扭成一團。

照理這正是鄒淺今天所要達到的效果,但是偏偏此時她在喊:

“我可沒碰他,是你家長動手的哦!要打,到家裡打,在這裡做給老師看,究竟什麼意思!”

男子在她的刺激下憋出幾句教訓孩子的吼聲,聽她這麼一說,硬生生又把火氣壓回去,再也不吭一聲。

鄒淺這才慢悠悠說:

“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管好,叫老師怎麼管得過來?老師要兩個班級九十幾個人了,都像你小孩這樣,不要活了!你現在氣也沒用,回去趕緊盯得緊點,就都有了。聽見了沒有?那今天就這樣,你回去吧!”一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架勢。(未完,待續)

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連載)第一章(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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