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5 人生是一盤握不住的散沙——艾麗絲·門羅的小說與改編電影

“讀門羅讓我靜靜思索,讓我去思量自己的人生:我做過的決定,做過的和沒做過的事情,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我對死亡的展望。” ——喬納森·弗蘭岑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艾麗絲·門羅

艾麗絲·門羅是當代加拿大文壇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短篇小說家,辛西婭·奧齊克(Cynthia Ozick)稱她為“我們時代的契訶夫”。1931年,門羅出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休倫縣文海姆鎮,除了青年時期曾在溫哥華小住幾年,門羅一生都沒怎麼離開過安大略省,現居於克林頓鎮。門羅的創作與她對身邊事細緻入微的觀察密不可分,鄉村生活的點滴記憶成為其筆下不竭的靈感源泉。自1968年出版第一部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起,門羅就受到外界的廣泛關注與讚譽,該作一舉拿下了加拿大文學的最高獎項——總督獎,迄今門羅已三次斬獲該獎。2009年,門羅摘得當代英語小說界的最高獎項布克國際獎,也是在那一年,國內才出版了第一本書門羅的書——短篇小說集《逃離》。對於門羅,大多數中國讀者是陌生的,直到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門羅,使其躍升為中國讀者矚目的焦點。委員會的頒獎詞簡短卻有力:當代短篇小說大師。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艾麗絲·門羅作品(套裝共7冊),譯林出版社

門羅的主人公多是女性,但她們形態各異、性格不同,且年齡跨度極大,從情竇初開的少女到兩鬢斑白的老婦。她的故事多以加拿大小鎮生活為背景,文字平靜卻不寡淡,其女性主義視角流露出的並非是激烈的反抗與鬥爭,而是凸顯平凡女子的平凡人生中悄然覺醒的自我意識和持續性的自我反思。門羅的短篇小說不以情節取勝,而是側重細節描寫,走進人物的內心世界,這一特點無疑給以視聽語言支撐人物形象的電影改編增添了難度。本文將著重探討門羅小說與其改編電影的關係,主要分析三個例子,分別是由《憎恨、友情、追求、愛情、婚姻》改編的《愛恨一線牽》,由《熊從山那邊來》改編的《柳暗花明》,以及由西班牙奇才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綜合《逃離》中相互關聯的三篇小說——《機緣》、《匆匆》和《沉寂》改編的《胡麗葉塔》。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傳家之物:艾麗絲·門羅自選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憎恨、友情、追求、愛情、婚姻》與《愛恨一線牽》

為了達到與小說中瑣碎的細節描寫類似的效果,電影編劇採用轉折和衝突來豐富情節,為故事增添曲折性,然而,門羅的本意是呈現深不可測的生活真相,戲劇化的改動反倒削弱了其含混的多義性。小說中的兩人的感情更為水到渠成,約翰娜到來時,肯身患重病不省人事,約翰娜的貼心照料使其康復,此後兩人也沒有就書信來往一事進行過交談,惡作劇就這樣化為相遇的契機,一切從頭來過,兩人情感的發展源於朝夕相處。電影裡肯並沒有患病,但因為毒癮,時常藥性發作精神恍惚。在發現信不是肯寫的之後,兩人仍同處一個屋簷下,約翰娜成了天使般的存在,在她的關懷下,肯戒掉了毒癮、甩掉了一起吸毒的女友,兩人最終走到了一起,但整個感情發展過程都令人覺得十分刻意。除此之外,原著中喬安娜的不辭而別使麥考利先生的生活一團亂麻,最終孤獨地撒手人寰,電影裡麥考利先生開始了一段黃昏戀,不再對約翰娜離開一事耿耿於懷,並最終原諒了兩人。恨簡單地轉換為了愛,結局的圓滿無法令人信服,因為它缺失的,是門羅文字裡難以言說的憂愁,那恰恰是她想呈現的生活的複雜性。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愛恨一線牽》電影海報

電影將約翰娜深深的孤獨感更為強烈且直白地表現出來,因此喪失了平淡的文字下巨大的情感內涵,只剩恨與愛兩種相對的情感:前半部分凸顯了一種冷色調的淒涼,後半段被暖色調的溫情佔據。門羅字裡行間傳遞的訊息顯然更為豐富,引用門羅在《女孩和女人的生活》中的話,“人們的生活……是乏味的、簡單的、令人驚奇的,也是高深莫測的,鋪著油氈布的廚房就彷彿深不可測的洞穴”。她強調的是一種難以提煉概要的多重可能性,因為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人生是一盤握不住的散沙,而情感是其中拒絕被歸納和清楚描繪的元素。原作標題的五個詞源於女孩們玩的一個小遊戲,喜歡上一個男生便扒著手指頭猜測兩人關係的走向。人生的可能性不一而足,五個詞的遊戲只是一次徒勞的概括嘗試。影片更側重二元對立,將情感提升到更劇烈的層面,對事物施以判斷,這也是影片為不少評論家詬病的關鍵點。門羅不對筆下角色進行道德評價,電影則不然:肯和伊迪絲被誇張為負面特質明顯的人物。肯在書中雖然也落魄不堪,好歹是退役飛行員,電影裡的肯則一無是處,沉迷毒品,甚至偷約翰娜的錢去吸毒,後來卻奇蹟般迷途知返,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走向頗顯勉強。小說中伊迪絲是一個思想獨立的少女,天賦過人,一直渴望離開小鎮去外面更大的天地闖蕩,惡作劇的目的是證明自己的機智聰明,以此彰顯與眾不同。在電影中則伊迪絲讓人印象最深的則是她的心機,寫信純粹是為了捉弄約翰娜,還趁最好的朋友薩比莎其不在時搶走了她的男朋友,兩人最後老死不相往來。影片太強調演員的行為動機、情節的轉變以及轉變帶來的結果,但門羅的小說中最核心的或許是一種混亂感,對說不清道不明的人生髮出無奈慨嘆,伴隨著面對命運的無力感。Vulture的影評人Bilge Ebiri一針見血地指出影片的矛盾之處,“如果克里斯汀·韋格是一位較小的演員,影片也許會更好一些。” 意指由於影片卡司陣容強大,演員表演太過搶眼,反倒令人失望。

《熊從山那邊來》與《柳暗花明》

對《愛恨一線牽》的評價褒貶不一,改編自《熊從山那邊來》的《柳暗花明》則幸運得多,在多倫多電影節首映後即得到評論界和觀眾的雙重肯定。影片由加拿大才女莎拉·波特執導,這部其首執導筒的作品就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和最佳改編劇本兩項提名。故事主角是一對相濡以沫44年的老夫妻,妻子菲奧娜罹患阿茲海默症,且日益嚴重,為了不給丈夫格蘭特增加負擔,她做出住進療養院的決定。度過了療養院規定的30天禁訪期,格蘭特懷揣著激動的心情去探望許久未見的菲奧娜,卻發現她已移情他人——同院病友奧布里,他們相互依賴、形影不離。故事充滿突然的轉折,最初的劇情設定使讀者誤以為“有關阿茲海默症種種意味深長的啟示”是故事的核心內容:當相伴多年的親密愛人因老年痴呆症與你漸行漸遠,該如何是好?隨著故事推進,觀眾知曉了格蘭特的不忠,年青時格蘭特曾接二連三地出軌,這似乎轉變成一個關於背叛和懺悔的故事。此時門羅又獻上了意料之外的反轉,緊隨的是令人動容卻分外迷離的暮年愛情,對人生晚景的描繪讓讀者無法通過簡單的價值判斷來解讀、理解人物的決定,將老年人複雜的情感世界呈現得淋漓盡致。門羅曾說,故事的複雜性,即“層層剝開的事物”,似乎本就是無止境的。沒有什麼是容易的,沒有什麼是簡單的。在《自由》作者喬納森·弗蘭岑為《逃離》作的序中,他做出了相似的評價:“她(門羅)追逐的時刻不是領悟的時刻,而是做出命定的、無可挽回的戲劇性行為的時刻。對於讀者,這意味著在你知曉每個轉折之前,你甚至無法開始猜測故事要講什麼,總是到最後一兩頁,所有的燈才會被打開。”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柳暗花明》電影海報

與其他短篇不同的是,這個故事從男性視角出發。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使格蘭特悲傷、愧疚、嫉妒、不知所措等多重情緒躍然紙上。格蘭特內心飄搖不定的情感和做決定時的猶豫不決,都融入字裡行間。電影版則通過對日常場景恬淡而濃厚的刻畫和對人物神情和動作緩慢而精準的捕捉來傳遞流動的情緒,最大的成功之處,莫過於通過意識流的敘事和攝影呈現了門羅小說的精髓,即“情感暗流”。

《逃離》與《胡麗葉塔》

門羅的小說最近一次成為影壇矚目的焦點,得益於西班牙國寶級導演阿莫多瓦的《胡麗葉塔》。這位歷來以關注女性經歷、從女性視角出發的名導,終於有機會改編偶像的作品。阿莫多瓦對門羅的崇拜之情早已有之,最廣為人知的是在2010年的《吾棲之膚》中,《逃離》作為被囚禁的女主的精神食糧出鏡。阿莫多瓦也曾在西班牙報紙上寫道,“如果要討論文學與電影的關係,最好的例子之一就是朱莉·克里斯蒂主演的《柳暗花明》——改編自我最愛的當代作家之一門羅。”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逃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此次阿莫多瓦選取了《逃離》中三個相互關聯的故事,將它們合起來構成了一個長篇故事。在“知乎”上關於《逃離》的討論帖中,Fridafly如是說道:“如果男人的命運是有篇章感的,而女人,似乎就只有這一兩個重要支點撐起大部分的人生面貌。” 承認這樣的二元說辭是社會建構的產物,並沒有否定其在分析當下社會文化時的適用性與現實意義:女性做出的選擇更容易被貼上隨機的標籤,凸顯她的人生是由幾個不可逆轉的瞬間串聯而成,在這本小說集中,幾位主角均面對了“逃離”這一徹底改變人生軌跡的抉擇。然而,這些選擇看似是以不可預測的方式發生在生命中,卻絕不是隨機的,從小被潛移默化灌輸“不要表現得張揚、外露”的觀念,女性不自覺地傾向於將複雜的情感內化為性靈的組成部分,少了以外在形式去彰顯情緒的波瀾起伏,使得對某一重要事項作出的決定顯得突兀。出走註定是衝動的,但絕非偶然,當一堆混亂的情緒交織到無法消解的時候,逃離的念頭甚囂塵上。

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胡麗葉塔》電影海報

小說著重突出主角卡拉的三次失去:三十年間,她相繼失去了父親、丈夫和女兒。失去不只意味著死亡,還包括比死亡更殘忍的分離,例如不辭而別。父親在母親過世後,與小情人一道生活;丈夫在一次激烈爭吵後出海打魚,在暴雨中命喪大海;女兒毫無徵兆地離家出走,除了寄生日賀卡外,杳無音訊。電影則從女主中年時期切入,倒敘其人生經歷中一連串的失去,包括自己年輕時帶著嚮往未知和逃離桎梏的願望進行的逃逸。影片營造的疏離感稍弱於原著,因為不僅有出走,還有迴歸的戲碼。結局也更為溫情,女兒最終與母親恢復聯繫。阿莫多瓦原先是想拍一部英文片,但苦於英語不夠好,最終未能實現,只能把故事從冷寂的加拿大小鎮搬到濃墨重彩的西班牙漁港。門羅慣於用平淡的敘事去表現暗流湧動的情感世界,阿莫多瓦的作品總是充斥著濃烈肆意的色彩、不加掩飾的性與慾望。此番改編,阿莫多瓦在風格上做了不少調整,剋制內斂,因而被不少人認為是他迄今最溫和的作品。不可否認的是,影片仍然“每一處都是鮮明的阿莫多瓦”,即使融合了門羅的平淡,依舊不失阿莫多瓦的張揚。電影從業者麻贏心在影評中精準地概括了阿莫多瓦改編的核心:儘管很難說忠於原作,《胡麗葉塔》還是保有了門羅作品的魂魄,即以不破壞生活肌體的平靜去講述洶湧的感情,直視“略顯俗套又十分特別的人性”以及“無法逆轉的時間帶給我們的無力感。” 畢竟最核心的,是對人的情感需求的呈現。

門羅的前輩是以亨利·喬伊斯為代表的十九世紀心理現實主義作家,作品具有極強的文學性——擅長通過呈現角色複雜的情感生活來增強文本的感染力,試圖將其改編成電影的難度極大,因為在劇本創作的過程中不得不頻繁面對轉換情感的挑戰,且需要在儘量不驅散文本依附性的前提下表現出難以摘要概括的心理狀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