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張先森
年關將至，趙忠祥老師卻再也無法登上春晚的舞臺了。
早上醒來聽聞他去世的消息，恍若隔世，電視上《動物世界》的復播還是他的聲音，追《中華好詩詞》彷彿還是昨日，那個陪伴無數人成長的聲音卻畫上了句號。
真的就像席慕蓉說，“太陽落下再升起，有的人，就已經和你永訣了。”
01.
冥冥之中，這一天也恰是趙忠祥老師78歲的生日。
1942年1月16日，趙忠祥出生於河北寧晉縣。
60年代初，中國電視事業剛剛起步，國家從北京百餘所高中萬名應屆畢業生中選拔人才進入中央電視臺。17歲的趙忠祥高考在即，毅然放棄了學業，成為唯一入選的應屆畢業生。
那個年代的人都帶著一種使命感，趙忠祥也不例外，“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願，就這麼辦吧。”
那是1960年2月22日，趙忠祥拎著一隻舊皮箱，搭了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前往北京市郊的廣播大廈。
沒知道，這個少年踏進這道門時，中國播音史也開啟了另一扇大門。
趙忠祥成為了臺裡的第78位員工，也是中國第二位電視播音員、第一位男播音員。
彼時整個中國只有12000臺黑白電視機，零散分佈在幾個大城市。電視臺的設備也十分簡陋，一切靠人力、靠手工，節目只能是直播的形式。
趙忠祥的工作要用“玩命”來形容，日復一日的直播消耗著他的精力，他1.78米的身高只有60公斤體重，與他後來中年發福截然不同。
天分和努力成就了趙忠祥。工作才半年，國慶實況轉播的任務就落在了他身上，這是臺裡的年輕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緊張得他一連幾個晚上失眠。
趙忠祥第一次出鏡
有一次，節目中燈光突然滅了，作為新人的趙忠祥並沒有面露驚慌、左顧右盼，而是沉穩應付，見過大場面的他漸漸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那時候，許多國家大事電視臺都選由趙忠祥來發布，國家重要會議、政令，以及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這些都是趙忠祥播報的，而且，都是直播。
直播對播音員來說是考驗，也是一種折磨。趙忠祥也有在直播中出差錯的時候，他覺得沒臉見人，又是一連幾個晚上睡不著覺。
02.
眼看同班同學都上了大學，趙忠祥感受到了壓力。
他跟自己較勁，只要有空就鑽到資料室看各種報刊雜誌，很快跟圖書館的老太太混熟，臨走前還能借上一本書。他最喜歡的中國小說是《聊齋志異》，直接影響到他主持《動物世界》，他一直覺得，動物都是有靈性的。
播音員的安身立命之本還是得靠聲音去表達內容，聲音的訓練從理論上看似簡單，然而關鍵是需要大量的訓練和實踐。
趙忠祥的訓練和實踐堪稱“魔鬼”，在特殊的十年裡，他超負荷的用聲甚至導致嗓音壞了，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恢復，卻再也找不到原來那個清脆的嗓音。
但這畢竟比在幹校餵豬的日子好多了，即便在那樣的歲月，他也曾這樣安慰自己：“餵豬是一項重要的工作，只有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才能擔當飼養員的職務，我今天應該感到光榮。”
再往前一些，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食不果腹，趙忠祥不敢回家，一來他的工作全年無休，二來不想回去蹭家裡的口糧。直到後來，周總理特批給播音員每月4斤雞蛋，他才帶回去與媽媽和外婆同分享。
1976年周總理去世，趙忠祥在治喪播出工作中，承擔起傳達億萬人民悲痛感情的重託，不知覺間淚水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聲音。
後來一位朋友握著他的手說：“我現在才知道是你播出的。當時，我聽到你的解說，我哭了，我們全家都落了淚。”
1978年歲末，電視臺的派人到趙忠祥家裡，“車在樓底下，臺裡叫你馬上去直播一條重要消息。” 這條“重要消息”，就是1979年元旦這天播出的《告臺灣同胞書》。
趙忠祥莊重地走向了闊別多年的鏡頭前，播完後大家都心情澎湃，他獨自悄悄回了家。他知道，自己仍會站在崗位上，向聽眾傳送四海風雲。
“我只是這部傳送工具的一個零件，僅此而已，我的一切夢幻植根於此。”
03.
趙忠祥與《動物世界》的結緣純屬偶然。
80年代初，央視為了豐富熒屏類型，買進了國外從60年代開始興盛的這一節目。沒人想到，從那時起，這個節目在中國經久不衰，成為一代人的成長記憶。
每當《Just Blue》的主題曲響起，人們就想到《動物世界》；而每當想到《動物世界》，觀眾首先想到的是趙忠祥磁性的聲音，“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又到了動物繁殖的季節……”
趙忠祥從小喜歡各種小動物，只是城市的擴張讓自然野趣日漸稀少，所以他稱遇見《動物世界》為幸運和補償，讓他可以用解說來重溫兒時舊夢。
萬物有靈且美，閃電般奔跑的獵豹，非洲草原上肉搏中的獅子，澳大利亞可愛的考拉，蔚藍大海中靈動的海豚……終於有一檔節目，滿足了觀眾對自然野趣的好奇心和審美需要，而趙忠祥的解說則是這檔節目的靈魂。
剛開始接到《動物世界》的畫外音解說詞，趙忠祥發怵了，50分鐘一集，要念上大半天。但他畢竟被打動了，擬人化的解說詞，字裡行間蘊含著動人的情調，為觀眾提供了大量信息和珍聞野趣。
趙忠祥節目現場再現《動物世界》播音
動物們也要生存，為了能在自然界有一席之地，為了繁衍和養育後代，也有競爭和拼搏，物競天擇，生生不息。觀眾在節目中感受到的詩情畫意，很多是趙忠祥解說過程中添加進去的，他的聲音讓很多人認識到那些野生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也讓觀眾和動物產生了一種近似相濡以沫、惺惺相惜的感情。
趙忠祥沉溺於這樣一個“動物世界”，他在工作面臨選擇時，毫不猶豫選擇了《動物世界》作為專職。他寧願其他工作機會都不要，只需獨守那個小小的播音間，以及廣闊無邊的“動物世界”。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將這檔節目定性為給人美感，卻最終喚起了無數人的愛心和環保意識。而《動物世界》於他，也是一件值得終其一生去堅守的事業。
趙忠祥解說《動物世界》
“養家餬口的獅子”
04.
近年來，傳出過幾次趙忠祥老師“去世”的謠言。
但最早的一次，還得追溯到1985年。那時候關於趙忠祥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先是傳出他出車禍的“死訊”，後來他在電視節目中出現，傳聞又說他沒被撞死。有觀眾寫信祝福早日康復，也有人給他寫了輓聯，趙忠祥看著又尷尬又感動。
“死去活來”了好幾回，趙忠祥一笑了之。真正讓他揪心的，是母親病危，自己又要主持春晚。他在心裡祈禱，希望母親熬過春節。天不遂人願，母親還是在春節前夕走了。
從悲痛中走出來，趙忠祥明白只有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才能對得起母親和觀眾朋友，為人間添一些歡樂，少一點悲涼。
這一年也是趙忠祥事業的轉折，他從新聞播音變成了專職的電視主持人。
他和同事走南闖北，下農村，去農田，進牛棚，在簡陋的條件下作出了《看北京》、《談寶鋼》、《十二小時即時採訪》等一系列節目，聚焦新時代、新事物，歌頌在崗位上兢兢業業的普通人。
他東奔西走，並不甘心銷聲匿跡，直到遇見了楊瀾和《正大綜藝》。
在三年的合作期裡，趙忠祥和只有20來歲的楊瀾，一老一新，一慢一快，相得益彰。《正大綜藝》的串場詞，趙忠祥和楊瀾儘量做到體現時代精神，同時貫穿文化底蘊，引經據典，又不顯得長篇累牘，風格亦莊亦詼。
有時候，他倆常為找不到一句承上啟下的語言而苦惱。楊瀾年輕充滿幹勁，想不出來，大家誰都別走，誰也別吃晚飯。回到家之後，還要彼此通電話，繼續頭腦風暴。
《正大綜藝》錄製了200期，兩人共同創作串場詞134集。之後楊瀾赴美國進修，趙忠祥則走上新欄目《人與自然》，深入自然界更深層次的話題。
趙忠祥為《動物世界》和《人與自然》這兩檔節目做的解說，30年共解說2500多集，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喜歡動物和大自然的觀眾。
05.
此前趙忠祥老師住院期間，就有媒體拍到好友倪萍去醫院看望。
趙忠祥和倪萍是春晚的老搭檔，76歲還上《聲臨其境》為倪萍助陣；趙老師生前最後一次亮相，便是在2019年受倪萍之邀、一起參加了綜藝節目《我們的師父》。
主持春晚是趙忠祥職業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從1983年到2000年，趙忠祥參與主持了13屆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他和倪萍是上世紀春晚舞臺上標誌性般的存在。
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趙忠祥還創造了多個“第一”。
1978年，趙忠祥第一個出鏡播報《新聞聯播》，也是節目中第一個使用了提示器播報。
1979年，趙忠祥進入白宮專訪當時的美國總統卡特，是第一個採訪美國總統的播音員。
趙忠祥採訪美國總統卡特
在此前後，趙忠祥採訪過30多位國內外政要，採訪過里根、基辛格等人；當然，他還也曾以記者身份，專訪過大慶王進喜、大寨陳永貴、勞模時傳祥等人，是當之無愧的“國嘴”。
趙忠祥還是第一個由播音轉入主持專題節目的主持人，說了第一屆春晚的第一句話，是跨國主持大型高雅文化節目的第一位主持人，先後18年頭出現在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
他的聲音是中國電視黃金時代的印記，而這樣一個聲音，是他的天分，也是長期的訓練和積累。他要求自己的聲音既能氣壯山河，也能曲盡入微；既有包容四海的氣勢，也有悲天憫人的關懷，最重要的是與觀眾和聽眾產生感同身受的共鳴。
在趙忠祥身上，我們看到了老一輩人做事踏實敬業的精神。
1998年趙忠祥腳踝骨折，剛打完石膏就被推到播音室；那年發大水，作為電視臺的“臉面”，他坐著輪椅主持大型賑災義演。
15年後，年逾70歲的他在參與《中國夢想秀》錄製時，仍一天連錄超過10小時，欄目組稱他為“趙敬業”。
正如楊瀾對他的評價：“我們其實已經很難達到您當年的各種才藝了……您所達到的境界，都對我們有非常深的影響。”
06.
2000年，趙忠祥和倪萍最後一次主持央視春晚。此後，他逐漸淡出。
觀眾們偶爾在電視屏幕前看到他的身影，比如《舞林大會》《老趙會客廳》《中華好詩詞》等等，只要他的聲音一響起，眼前就能浮現他憨厚的、熟悉的臉龐。
晚年的趙忠祥也曾陷入到爭議中，也被捲入過風波里。
屢次處在旋渦中心，有人說他“晚節不保”，如今逝者為大，有人卻說這是“中國式原諒”。
我只覺得遺憾，人們在極端地追求“真相”的背後，又否定了他的藝術貢獻，忘記了他曾經的無數個“第一”，他們不會這麼去想：
生命的長度是無法衡量的，生命消逝的速度亦是無法掌控的，但生命終將有一個共同的歸宿。人在活著時總會經歷是是非非，但難能可貴的是他留下的精神財富，這一部分是永恆的。
趙忠祥老師走了，但他對中國播音和主持事業的貢獻，他留下的時代記憶，他的執著和敬業精神，是不會消逝的。
今天，倪萍髮長文懷念趙忠祥：“在我們國家僅有12000臺黑白電視機的時候，電視熒屏上就有他，而今我們已成為了世界電視大國，他還活躍在電視熒屏上。對歷史來說，這是短暫的，而對於個人來說又是漫長的時光。”
他做主持人時，倪萍剛剛出生；三十多年後，他們居然在一起同臺搭檔；再後來，和他同時期的同行大多隱退，而他依然在舞臺上屹立不倒，這本身就是個奇蹟。
時間回到1999年春晚，崔永元和“白雲黑土”表演小品《昨天 今天 明天》，黑土說“倪萍是我的夢中情人”，而白雲則發自肺腑的表示，“我十分想見趙忠祥！”
20年過去，隨著趙忠祥的離開，一個時代聲音消失了，一個時代的電視回憶也結束了。
“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又到了動物們繁殖的季節……”
卻再也見不到趙忠祥了。
《歲月隨想》，趙忠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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