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7 紀念海子|活著的悽苦與離世後的輝煌

紀念海子|活著的悽苦與離世後的輝煌

1989年3月25日上午,一個詩人從中國政法大學北京學院路校址出發,前往山海關。在山海關住了一個晚上後,第二天中午,他沿著鐵道朝龍家營方向緩緩行走。沒有人知道他要幹什麼,直到一輛列車開過……

今天,中國文學界沒有人不知道這個詩人的名字——海子。作為這個時代最具有才華的詩人之一,海子在短短的二十五年生命歷程中,嚴格地說是在1984至1989不到五年的時間裡,創作了以詩歌為主的大量文學作品。隨著時間的推移,海子的成就一再被張揚、被確認,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西川語)。

海子之死則是一曲唱給田園與淳樸精神的輓歌,經過短時間的“麥地詩潮”後,中國現代詩歌道路開始分岔,一條朝向“曖昧”的“知識分子寫作”,另一條通往世俗生活的“民間立場”,而無一例外的是,這兩條道路都拋棄了海子孤獨的歌唱和對鄉土的緬懷。

纪念海子|活着的凄苦与离世后的辉煌

《活著的悽苦與離世後的輝煌》

文 | 劉春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麥地

神秘的質問者啊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答覆》

十餘年來,海子的死成就了一個又一個詩人,有的成就了詩歌,有的成就了名聲,有的僅僅成就了膚淺的虛榮。許多人以海子的朋友自居,另一些人則犯了逆反心理,以貶損海子為樂事,紛紛紜紜,真真假假,詩壇和市場一樣,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不值得過於意外。

然而悲哀的是,許多自詡“海子朋友”的人正在以他們的行為印證德國物理學家利希滕伯格的話:“好人一旦死了,這個人便戴起他的帽,那個人便佩起他的劍,另一個便剪像他那樣的頭髮,第四個模仿他走路。但是,儘管好人誠實,卻再也沒有人要那東西。”是的,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誠實”已經淪為“傻帽”的代名詞。當海子“兩手空空”地離去,那些在海子生前幾乎從不往來或者交情一般的“朋友”卻從未“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海子曾經有過一次荒唐而幽默的經歷——有一次,他走進北京昌平的一家飯館,對老闆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闆回答道:“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後來,我在好幾篇文章中讀到這個海子“想以詩換酒喝卻被嘲弄”的故事,所有的傳達者都說得活靈活現,好像當時他就在現場。我粗略估算了一番,要是這些“在場者”真的在場,那麼當時與海子一起在那個小酒館喝酒的“朋友”可能不下於三大桌。

2002年底,我又親耳聽到了一次。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詩人很得意地告訴我:他是海子最親密的哥們之一,自然,“以詩換酒事件”他也“親身經歷”了。談論海子並沒什麼,但就是連傻子都看得出他們意不在海子,而在於向別人炫耀他的身份和資歷。面對這樣的人,我除了裝作很驚訝地發出“哦”“哦”的讚歎聲,再說不出其他話語。

纪念海子|活着的凄苦与离世后的辉煌

作者:海子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月

作為一個人,海子在世界上存在的時間很短,但他的作品,卻延長了他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時間。去世二十多年來,無論外界對其詩歌質量的分歧如何巨大,他一直穩居新時期詩壇的熱門話題榜首,他的事蹟已經成為中國出版的所有《當代文學史》新版本不能繞過的一章。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

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夜色》

這首創作於1988年2月的《夜色》可以作為海子的世俗生活與精神世界的寫照,海子有著貧窮的少年生活,他的家人一直在安徽農村過著極其困苦的生活。雖然海子大學畢業後有了工作,卻極少有能夠交心的朋友,靈魂一直孤獨無依。海子有過多次戀愛,但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家境的貧寒,精神的孤獨,讓生存變得異常艱難。但海子又是幸福的,因為他有詩歌。無論詩人海子在世俗生活中多麼窘迫,但回到詩歌中,他就是這塊巨大空間的帝王。詩歌的光芒如同燦爛的太陽,沐浴著這個單純而飽滿的詩人,使他一再感受到繆斯溫暖的靈光。

在很多讀者心目中,“受難”的海子即使已經離去,卻也是“幸福”的——海子已經成為他們的“王”和“太陽”。

王家新曾對《南方都市報》記者舉了一個很生動的事例:“有一次,我參加北大的詩歌朗誦會。會上,一個學生上臺朗誦海子那首詩《祖國,或以夢為馬》,他一朗誦臺下幾百個學生都背誦起來,誦聲如雷。我旁邊一個國外的漢學家很驚訝,他趕緊拿錄音機錄下來。這樣的局面讓人說不出什麼滋味。詩歌是個人靈魂講話的東西,應該是一個人靜靜地面對詩歌。像這麼幾百人齊聲朗誦詩歌,已經讓人感到恐怖了。”

的確,每一年,全國各地都會有大量詩人和讀者用自己的方式懷念這個早逝的詩人。遠的不說,單說最近,在2009年3月26日——海子去世二十週年紀念日,海子生前好友西川和海子的讀者前往詩人故鄉安徽省安慶市掃墓,北京大學舉行以海子為主題的詩歌節,上海詩人和讀者在909咖啡館朗誦海子詩歌,海子故鄉的安慶師院等當地機構也在近期舉行海子的相關紀念活動,安徽懷寧縣政府甚至要把海子發展為一種文化產業……在當代中國,能夠享有如此殊榮的詩人,非常少見,它甚至讓人想到了神話。好在西川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預言過了,在那篇名為“懷念”的文章中,開頭就是:“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

纪念海子|活着的凄苦与离世后的辉煌

中國文庫:海子的詩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月

除了作品進入教材,在讀者中廣為流傳之外,二十年來,十餘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的詩集,如《土地》《海子詩全編》《海子的詩》《海子、駱一禾詩集》《海子作品集》等。還有多部海子傳記和詩歌賞析著作。海子逝世二十週年時,湖南文藝出版社重新出版了海子的第一本詩集《小站》(榮光啟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詩全集》(西川編)。

海子去世後,留下了大量詩稿。海子生前的兩個好友駱一禾和西川就整理海子遺作問題進行了分工。1989年5月,駱一禾因病去世,整理海子作品的任務全部落到西川一人身上。從西川的表現看,他沒有辜負自己與駱一禾的“契約”。這些年來,他為推出海子的作品嘔心瀝血,撰寫了諸多相關文章,參加了大量相關活動,從1995年開始,西川相繼編選了《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海子詩全集》等書,使海子的詩歌日益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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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星詩庫:海子的詩(金版)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4月

海子 著;西川 編選

在眾多海子詩歌選集中,我一直認為199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詩》是迄今為止海子作品的各種選集中較為得當的一本,儘管這本書也有一些文字上的差錯。其“得當”首先表現在詩作的編排上,它從海子較為正式的詩作《亞洲銅》開始,按時間順序依次排列到其最後一首作品《春天,十個海子》,讓讀者看到海子詩歌的藝術走向和思維脈絡;其次,以往的海子作品集編者都沒考慮到海子的許多作品均有詩意重複的弊病,只知道一股腦地收入書裡。貪大求全的結果是全書重複而臃腫,閱讀好詩如同沙裡淘金,且錯漏難以避免,1997年出版的《海子詩全編》即是一例,後來的事實也證明,這本書的發行量遠不如《海子的詩》。事實上,除了少數對海子熱愛得近乎瘋狂的詩歌愛好者和專門的詩歌研究者,又有幾個讀者對全集感興趣?《海子的詩》在這一方面的梳理令人賞心悅目,入選的作品都較有代表性。更重要的是,某些編選者沒有考慮到(或考慮到了卻無能為力)海子的某些作品常常因為詞句的混亂而削弱了整首詩的美感,在這本詩集中,西川憑著自己淵博的學識和高超的詩藝給這些有微瑕的作品進行了調整,使全詩更自然,更富有韻味。

《海子的詩》出版過程有些曲折。據西川說,1995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編輯的詩人清平和王曉與西川聯繫,希望出版一本海子詩集。西川從他當時正在編輯的《海子詩全編》中挑選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交給了出版社。然而,這本書在徵訂時,徵訂數只有五本,這一結果令出版社極為擔憂。但西川最終說服了出版方,使這本書得以開印。

而在《海子的詩》的“後記”中,關於此事的說法稍有出入:“1991年秋天,我們找到西川先生,請他編一部海子的短詩集。在這之前,已有幾家出版社向西川先生約稿。同行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很快和西川先生達成了共識: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部比較完備的海子短詩選集更為適宜。1992年春天我們開始發稿,原擬1993年春天出版見書,但就在即將付印時,由於工作的安排和人員變動被迫停了下來……”

無論出於何種理由,都指向了同一個問題:盛名如海子,在當今社會,要出版一本詩集都飽經波折。詩歌在出版商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1997年出版的《海子詩全編》也如此,一家出版社連紙型都打出來了,又擔心虧本,最終半途而廢,後來,《海子詩全編》輾轉到上海三聯書店才得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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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詩全集

作家出版社2009年

甚至2009年出版的《海子詩全集》也頗受波折。據安徽某出版社的一個朋友透露,早在2007年,他就與西川聯繫,希望出版《海子詩全集》,並於2008年3月26日海子去世十九週年的當天在北京與西川見面,雙方就出版《海子詩全集》事宜進行了詳細的溝通。孰料萬事俱備之際,出版社領導竟然出爾反爾,在審核時將原本答應的選題否決掉。朋友十分傷心且憤怒,用他的話說,是“差一點和領導動手了”。後來,該領導調離原單位,但《海子詩全集》已經通過作家出版社的選題了。直到今天,談起此事,朋友仍引為畢生憾事。

平心而論,出版社的擔憂在情理之中,儘管海子的作品廣受青年人喜愛,但畢竟已離開人世多年,而這些年來人們樂於經商掙錢羞於言詩,誰能指望那些一門心思放在腰包上的人們大發善心,掏錢買死人的詩集?事情的結果出乎意料,《海子的詩》出版後,“第一次印刷三千冊未及進入書店就被搶購一空”(西渡:《以夢為馬的詩人》)。在加印後雖算不上熱銷,卻成為常銷書,至今已多次再版,累計印行了二十萬冊。甚至磚頭般厚重的《海子詩全編》也賣出了上萬冊。原以為必賠結果卻還有不小的賺頭,這份意外讓有關人士久久回不過神來。

其實,只要我們回顧一下近年來國人的生活及純文學狀況,就可知道《海子的詩》的受歡迎並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人們腰包漸鼓,精神領域卻鬧饑荒,他們開始意識到文化品位的重要,開始尋找真正能浸潤靈魂的佳作,但正因為商業的衝擊,嚴肅作家們要麼一窩蜂地改寫通俗小說、紀實文學,要麼就退縮到書齋裡埋頭創作脫離現實、曲高和寡的“探索性作品”。這時候,海子那空靈明快、意境高遠、充滿鄉村氣息的詩歌引起了他們的注目。另一方面,青年人中熱愛海子詩歌者極多,他們對這個早逝的詩才心懷敬意,而對海子所知不多的更年輕的一群也不會放過了解這位傳奇詩人的機會。

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海子的詩》的編選者西川是公認的優秀詩人,以嚴謹樸實著稱,他編的書,愛詩者自然也放心。幾個因素結合起來,《海子的詩》一再加印也就不足為奇了。

纪念海子|活着的凄苦与离世后的辉煌

海子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4月

海子離去二十多年了,可是,死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些年裡,儘管詩壇風起雲湧,各種“流派”和“主義”爭奇鬥豔,儘管商海的潮流時時衝撞著詩人們顛沛的靈魂,儘管批評之聲從未斷絕,但海子純粹的歌聲一直沒有被淹沒,甚至更為清晰。我想,人們懷念海子,也許不僅僅是出於對其作品的喜愛,更是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呼籲一種簡單而純粹的詩心。

六十多年前,臧克家老人寫下了他的代表作《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首詩,也完全適用於海子——這個大地之子。

(本文選自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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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時期詩歌地圖

揭秘揭秘海子自殺、顧城殺妻等當代詩壇諸多事件

一部中國新時期詩歌的《人·歲月·生活》

《一個人的詩歌史》通過對顧城、海子、于堅、王家新、歐陽江河、柏樺、西川、韓東、張棗、黃燦然等10位詩人生活與創作歷程的描述和對大量新詩名篇的解讀,展開了一幅自20世紀70年代至今中國新詩潮的壯觀圖景。書中涉及大量文學界著名人士和重要文壇事件,揭秘了一批當代詩壇紛紜議論的懸而未決的問題,堪稱一部中國新時期詩歌的《人·歲月·生活》。是瞭解和研究中國新時期詩歌狀況的絕佳讀本。

作者劉春,1974年10月生於廣西荔浦。著有詩集《憂傷的月亮》《幸福像花兒開放》《廣西當代作家叢書·劉春捲》,文化隨筆集《文壇邊》《讓時間說話》《或明或暗的關係》,評論專著《朦朧詩以後》《一個人的詩歌史》等。主編有《70後詩歌檔案》《我最喜歡的詩歌》《落在紙上的雪》等選本。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賞》等開過詩歌批評與研究專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第八屆、第九屆代表大會代表。現居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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