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英雄片”傳奇的誕生

當年以錄像帶、DVD等途徑傳播的香港警匪片,伴隨了幾代影迷的成長,並構成其觀影經驗中難忘的一部分。正是憑藉影片極高的口碑和觀眾難以磨滅的文化記憶,2017年重映版《英雄本色》上映三天便收穫2000餘萬元的票房。對於一部重映的老片而言,這稱得上一份合格的成績單。

《英雄本色》拍攝於1986年,這部由香港新藝城影業公司出品的警匪片甫一公映,便成為一部“現象級”的影片,它一舉打破了香港電影票房紀錄,斬獲約3500萬港元的票房,成為1986年香港電影票房冠軍。按照當年每張電影票20港元的均價計算,3500萬港元意味著每三個香港人之中便有一人買票觀看了該片。

評論界亦給予該片高度肯定,在次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評選中,《英雄本色》獲得8項提名,並最終獲得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兩項大獎。《英雄本色》的巨大影響可從一個細節得到證實:隨著影片熱映,劇中“小馬哥”(周潤發飾)的獨特造型——風衣、墨鏡,甚至嘴裡叼的火柴棍,都成為青少年爭相模仿的對象。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對導演吳宇森而言,《英雄本色》堪稱他創作生涯的一個里程碑,該片奠定了他動作片大導演的被人崇敬的地位,為他日後在香港影壇(乃至好萊塢)大展拳腳鋪平了道路。事實上,吳宇森在執導《英雄本色》時已經40歲,這位出身片場體系的導演於1969年進入電影界,先後受僱於“國泰”“邵氏”等公司,從場記、助理導演做起,1973年才拍出自己的處女作。在《英雄本色》之前,吳宇森嘗試過功夫片、武俠片、戲曲片、喜劇片等不同類型,儘管成績尚屬可觀,但他還稱不上香港電影界最受矚目的導演——尤其是在許鞍華、徐克、嚴浩等“新浪潮”導演崛起之後。20世紀80年代前半段,正是吳宇森創作生涯的低谷期,在服務於“新藝城”期間,他執導了幾部喜劇片,但都反響平平。此時,吳宇森接受了徐克導演的提議,決定翻拍1967年龍剛執導的粵語片《英雄本色》,於是便有了這段影史傳奇的誕生。

《英雄本色》在香港電影史上的意義在於,它更新了時裝動作片的面貌,以新的觀點對其進行闡釋,進而帶動香港影壇的警匪片風潮,衍生出“英雄片”這一頗具香港特色的次類型或亞類型。

雖然在《英雄本色》之前,香港影壇已出現了《點指兵兵》(1979)、《行規》(1979)、《殺出西營盤》(1982)、《省港旗兵》(1984)等警匪片/犯罪驚悚片,但並未形成相對統一、齊整的創作潮流。真正定義了警匪片的主要特徵,並使之成為上世紀80年代香港影壇主導類型的,還要屬《英雄本色》。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影片延續了1967年版同名影片的基本框架,但吳宇森以強烈的個人風格為影片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一方面表現出獄囚犯在重新融入社會時遭遇的種種困境,另一方面將重點放在對“義”這一道德主題的考察上。按照學者張建德的說法,

吳宇森的影片有著清晰的道德維度。影片所表現的江湖世界,受到“義”的準則的制約,劇中角色猶如現代版的俠客,他們珍視榮譽、個人尊嚴和兄弟情義,不惜為了自己的道德信念而付出生命的代價,即便為盜,也要有道。

在吳宇森看來,傳統的倫理道德正在遭到挑戰並日漸瓦解,表現之一就是人物不再受“義”的支配,例如,在《辣手神探》(1992)中,反派角色不僅在茶樓對無辜的食客大開殺戒,而且喪心病狂地以病人及婦孺作為人質要挾警方。或許可以這樣說,吳宇森的影片在視聽語言和技巧上是現代的,在主題和價值觀念上卻是前現代的。他在接受採訪時坦陳,“有人說我是老派的,我不認為這全是壞事”。而他之所以拍攝《英雄本色》,就是要以電影的方式尋回那些已然喪失的價值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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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吳宇森

吳宇森及其“英雄片”的道德視角,常常聚焦於男性之間的情感關聯。觀看他的作品,不禁讓人想起武俠片大師張徹影片的陽剛氣息與男性情誼的母題。事實上,吳宇森曾以副導演的身份協助張徹拍片,並深受後者的影響。在籌拍《英雄本色》之初,徐克曾建議以女性角色為主,但遭到吳宇森的拒絕——在他的電影世界中,留給女性的空間著實不多,女性既不能成為行動的主體,也不能左右男性英雄的決定。

《英雄本色》的主線,便是宋子豪(狄龍飾)與宋子傑(張國榮飾)之間愛恨交織的手足之情,以及小馬哥與宋子豪之間義薄雲天的兄弟之義(為了替宋子豪復仇,“小馬哥”不惜鋌而走險,留下殘疾,並在影片結尾時慷慨赴死)。在《喋血雙雄》(1989)中,原本對立的殺手小莊(周潤發飾)和警探李鷹(李修賢飾),因為惺惺相惜而成為知己,甚至為了共同的目標而戰——在江湖的世界中,黑白之間的界限不再分明,相同的道德信念甚至超越了身份的對立。為了表現二人那種互為鏡像的關係,吳宇森不惜採用超常規的剪輯手法(即“

越軸”),展示他們在精神和情感上的息息相通。再如,《辣手神探》中警隊幫辦袁浩雲(周潤發飾)與臥底警察江浪(梁朝偉飾),經歷了從誤會、敵對到互相欣賞,並最終戮力消滅邪惡勢力的轉變,二人之間的關係,也體現了男性情誼主題的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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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宇森及後吳宇森時代

大體上說,吳宇森屬於那種大器晚成的導演——入行多年而未能形成鮮明的個人風格,但最終發掘出自己的專長並脫穎而出。綜觀香港影壇乃至世界影壇,這樣的案例並不多見。

《英雄本色》的成功絕非偶然,它是吳宇森的價值觀、藝術觀的集中展現,經過多年探索,吳宇森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風格,成為一名無可爭辯的風格家和電影作者。他讓香港的動作片擺脫了陳舊、刻板的套路,轉化為一種現代的、快節奏的動作片,足以在世界電影的舞臺上贏得一席之地。雖然沒有在西方學習電影製作的經歷,但吳宇森對西方的黑色電影(film noir)、犯罪片、驚悚片的類型成規瞭然於胸,他推崇薩姆·佩金法、萊昂內、皮埃爾·梅爾維爾、馬丁·斯科塞斯等外國導演的作品,並從中吸收了不少養分。從類型的角度說,吳宇森在西方的警匪類型中注入東方的俠義精神,並且豐富了動作片的視覺表現手段,突破了西方警匪片的某些成規。美國電影史家大衛·波德維爾(David Bordwell)就曾指出,香港槍戰片獨特的節奏、剪輯和動作場面處理方式,恰是好萊塢所不具備的。或許這正是吳宇森闖出香港,並在好萊塢立足的原因之一。


有研究者曾指出,《英雄本色》並非對江湖黑幫內幕的揭露,亦非對現實社會的反映,而是英雄神話的再造,完全是創作者主觀願望和情感的投射。的確,

吳宇森的電影在風格上偏於浪漫和想象,是感性的、富有激情的——儘管結局常常是悲壯的。招牌式的槍戰場面集中體現了吳宇森的美學,那些高度風格化的、詩意的打鬥及槍戰場面,暴烈而又不失優雅,經過細緻的鋪排和誇張的表現,再輔之以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節奏,幾乎達到超現實的境界:主人公通常會手持雙槍,在槍林彈雨中穿插、躲閃、跳躍,凌空開槍擊斃對手。《英雄本色》的高潮段落,就在三名男性英雄情感交流的關鍵時刻,小馬哥遭亂槍掃射殞命。吳宇森運用誇張的慢鏡頭,以儀式化、浪漫化的方式呈現英雄之死,這幾乎成為其作品標籤式的印記。

《喋血雙雄》結尾的槍戰場景,將這一風格化的傾向發揮到新的高度:教堂裡燭影搖動,白鴿亂飛,伴隨著畫外的安魂彌撒曲,小莊和李鷹聯手與背信棄義的反派展開一場血戰,子彈、炮彈橫飛,將聖母像轟得粉碎,出來查看情形的神父面無表情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作為一名基督徒,吳宇森將他的宗教意識融入藝術創作之中,間或流露出他對人性的體察。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辣手神探》結尾部分的槍戰場面達到了驚人的45分鐘,武打動作與槍戰場面輪番上陣,複雜的場面調度與交叉剪輯相匹配,牢牢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套用波德維爾的話,類似這樣的場景,正體現了80年代的港片“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特徵。

《英雄本色》不僅將吳宇森推上職業生涯的新高,也深刻改變了幾名主演的命運:新星張國榮以其在片中的出色表現,逐步踏上熠熠生輝的星途(不少觀看重演版《英雄本色》的影迷,都是為了在大銀幕上重溫“哥哥”的魅力);70年代紅極一時的武打明星狄龍,亦憑藉該片重新煥發藝術生命;在80年代初以飾演浪漫型角色為主、一度被戲稱為“票房毒藥”的周潤發,一躍成為香港影壇最受歡迎的男星,其票房號召力至今不衰,他的銀幕形象也成為彼時香港警匪片的標準配備。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除了吳宇森,另一位採用周潤發的銀幕形象開創警匪片新格局的導演,便是林嶺東,他執導的“風雲”系列影片與吳宇森的“英雄片”相呼應和,鞏固了警匪片在80年代中後期的主導地位。在《龍虎風雲》(1987)中,周潤發飾演一名處於精神崩潰邊緣的臥底警察,想擺脫臥底的身份而不可得,事業、愛情連遭打擊,被夾在黑白兩道之間苦苦掙扎,最終以身殉職。不同於《英雄本色》中“小馬哥”轟轟烈烈地死去,《龍虎風雲》中的高秋(周潤發飾)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他不但沒有獲得榮譽,甚至沒有機會向上司、女友辯白,還要忍受貪腐警察的迫害。林嶺東在這個陰鬱、悲觀的故事中注入了真實情感,進而超越類型公式,拍出了人性悲劇的意味。次年的《監獄風雲》(1988)則以近乎荒誕和黑色幽默的手法表現監獄中的幫派爭鬥,以及犯人與獄警之間的衝突,周潤發飾演的角色夾在黑幫分子和一名新入獄的犯人(梁家輝飾)之間,無可避免地捲入一場場駭人的爭鬥,最終忍無可忍,向邪惡的獄警發起挑戰。憑藉該片的成功,林嶺東一躍成為可與吳宇森比肩的賣座動作片導演,亦稱得上一位個性鮮明的風格家。大體上說,林嶺東的作品有著更加複雜的社會背景,更強調個人與社會體制的衝突,風格偏重壓抑、憂鬱,打鬥及槍戰場面真實而殘酷。

90年代之後,“英雄片”及“風雲”系列影片日漸式微,吳宇森、林嶺東先後獲邀赴好萊塢拍片,香港影壇的潮流再度發生改變,“梟雄片”成為香港影壇新的寵兒。80年代的警匪片中那些或浪漫悲壯,或壓抑沉淪的英雄逐漸退出了香港銀幕。雖然不時有佳作出現,但警匪片已風光不再——在商業製片體制下,警匪片的崛起和衰落,都逃不出類型循環和市場規律的支配。

進入“後九七”時代,杜琪峰接過了警匪動作片的大旗,他執導的一系列影片,如《暗戰》(1999)、《槍火》(2000)、《PTU》(2003)、《大事件》(2004)、《黑社會》系列影片(2005~2006)、《放·逐》(2006)等,以實驗性的手法和黑色的主題修正了警匪動作片的類型成規,以創新的形式將香港警匪片的內涵不斷擴大,被譽為“帶領香港電影贏得新的國際尊重”的電影作者。此外,不得不提的還有另一個“現象級”的系列影片《無間道》(2002~2003),彼時的香港正在遭受經濟衰退和“非典”的肆虐,受其拖累,香港的電影工業陷入一片蕭條。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無間道》以陰鬱的基調投射了港人的焦慮,影片在類型上的創新(黑社會將“線人”安插到警方內部),令疲態漸顯的警匪片重獲新生。


英雄片的前世今生:1986年的《英雄本色》一度成為傳奇,如今香港電影的生命力還在嗎?


30多年間,華語電影工業的版圖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香港作為華語電影製作重鎮的地位日漸喪失,如今的香港電影工業正經歷著痛苦的變革,由於市場萎縮、創新乏力、融資困難,香港電影的重心轉向內地市場,嘗試與內地電影產業融合,以便獲得新的發展機遇。近年來,《東邪西毒:終極版》《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英雄本色》等經典香港電影的重映,

一方面表明香港電影的生命力和影響力仍在,另一方面,這或許也意味著,我們曾經鍾愛的香港電影已然消逝,或者說,它只存在於我們的想象之中。畢竟,一味消費內地觀眾的文化記憶(或曰“情懷”),終究不是電影工業發展的常態。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9期,原文標題《“英雄片”的前世今生》,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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