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何丹萌:忠锋的艰窘

郝忠锋从他干了16年的文化馆长任上退休了。在商州城见到他,我开口便问:“欠的账咋办?”他嗫嚅着说:“还争人260多万,我给老婆已基本说通,准备先把房卖了……”话至此,我俩紧握双手,四目相对,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见我几乎要掉眼泪了,就说:“何老师还没吃饭吧,走,我请你吃饭。”于是俩人踅身进了身后的泡馍馆,坐下来,慢慢地掰馍。


我心里难过。这位当了16年文化馆长的忠锋,退了,不仅家徒四壁,而且还欠下几百万外债,仅有的一套住房,卖了还债也远远不够。往后的日子,老两口不得不租赁一间廉价的民房去暂且栖身。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有哪位官员,即便是乡、镇长退了,会落得这般境地么?且忠锋所欠之巨债,并非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一部戏,一部名叫《紫荆树下》的大型花鼓剧。


何丹萌:忠锋的艰窘


《紫荆树下》一剧,参加了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展演,在第八届陕西省艺术节上,荣获省政府文华优秀剧目奖、文华优秀编剧奖。此后,该剧受邀演到了合阳,演到了河南;至今,该剧仍在商洛的乡村、学校、企业的舞台上活跃着。戏是成了,但忠锋的“萝卜”,还得他一个人慢慢去坐。我埋怨他说:你也真是胆大!在上面没有一分钱经费下拨之时,就敢以私人名义借钱排戏?没钱,就不弄了呗。共产党的饭,多少人不是在混着吃?给钱了弄事没钱了罢却。你倒好,为了繁荣文化艺术事业,为了给商洛那戏剧之乡的名分上添彩,也为了你对戏剧的热爱和那点良心,不惜让自己债台高筑。你倒是相信上级组织来着,想着只要戏成了,问题就会解决。可如今你闯下这么大乱子,又有谁能来为你擦屁股?你到处诉说,苦口婆心,求爷爷告奶奶,可谁又愿意真心倾听?冷面的,以程序和原则说话,甚或拉得笸篮斗动弹,追究开支的审批与合理等等。热心的,听罢之后也只是长叹一声,落得四个字:爱莫能助。


我将此事讲与多年好友王长志,他也长期从事编剧,爱了一辈子戏。他叹口气说:“唉!人家有些人一辈子是吃戏的,靠戏发家,靠戏改变命运。而另一些人是让戏吃他的,比如王军武就是让戏吃他呢。忠锋这事,就是戏把人吃了。”听罢,我深深感到,这都是因为爱好而惹的祸。人哪,可以因热爱而沾光,亦可因热爱而招灾。可是,谁把个爱,又有什么办法?


何丹萌:忠锋的艰窘


认识忠锋时,他还是个娃娃。上世纪70年代流行讲革命故事,那几乎成了文化馆工作的重头戏。忠锋的堂兄郝忠凯是位作家,也是县文化馆的老同志了。他从乡下回城,带来了孱头孱脑却也聪明好学的小忠锋,让他学讲故事。他讲的第一个故事名叫《炮声隆隆》,是反映农田基建的。彼时我在我地区文化馆工作,听过他讲,记得他那憨憨楞楞的山娃模样。陕西省最后一届革命故事调讲在耀县举行,此时我已调至省馆,是方英文带着商洛代表队来了,队员就有郝忠锋、赵灰贤、王海琴等人。同游药王山,与之合影今尚珍存。忠锋通过宣讲革命故事成了文化骨干,先被录用于板桥文化站,后到夜村文化站工作,2003年时,当了商州区文化馆馆长。


商洛曾有位德望双高的地委书记,他在任县委书记时说过句很有意味的话:“他妈的,我一夜间可以研究出二三十个公社书记,可三年了,还选不出一位合适的文化馆长。”这位有胸襟有大识的老领导道出了一个真谛:文化馆长不是谁都能当的!一任文化馆长,或者好的文化局长,会肩负起此地文化风尚的传承、引领和向导。其作用,对于地方文化风脉的延袭与攀升,乃至民众文化素养的整体提高,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尽管文化工作不打粮食,对于GDP的提升似无直接作用。其工作绩效,也好像看不见摸不着,那润物无声的潜移默化功用,也着实难以直观考量。但假如一任文化局长或文化馆长均不称职,使之工作或无所作为,或徒有其表,甚或瘫痪数年,表面看似并未影响当地经济发展的水行磨转。然而,若造成该地域文化风脉与文化生态的沉寂或断裂,其遗害的内伤,却是极其深远而惨痛的,也是以后若干年也难以补偿和修复的。毫无见识的昏庸领导,不会痛彻地洞悉这一点。而繁荣文化、移风易俗、启智民众、以文化人,那是有卓识者才会以为丝毫不可轻视的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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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忠锋在文化馆长位连任16年,这在全省106个县、区里为数不多。他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以省、市文化业务部门眼光往下审视,该馆的工作几乎样样不落人后。他组建业余剧团,恢复《丹水》杂志,创办商州文化大讲堂,举办书画展览,组织各种文艺大赛,带着一群磕磕绊绊的女人(文化馆女多男少),以他那“连身尚”的顽韧劲头,终于使馆里工作显示了有声有色。我在省馆连年举办的戏剧文学创作培训班上,常见他以学员身份露面。我曾建言,要注意团队培养和团队协作,可以一马当先,不可一枝独秀。然话一出口,就又体谅了他的作难,毕竟文化馆的人事,非一位小馆长即可定夺,让一位懂业务的小馆长也兼具政治家才能,未免有点苛刻。但问题恰恰就出在了这里,假如忠锋不是以个人名义贷款排戏,而是以单位、组织、集体出面的,那么还会落得今天的窘态么?


商洛出了贾平凹、京夫、孙见喜、方英文等一批成功的作家,影响了后面的一批批人都去追捧文学;商洛还出了《屠夫状元》、《六斤县长》等等的好戏而被誉为“戏剧之乡”,也影响着后边的一部分人去筑构戏剧梦想。此现象以商洛俗语便叫“引教”。好比某村子里首先有人编席编筐,以此润活了日子,其他人跟着效法,这个村就成了编织专业村;另一村子有人吊挂面发家,大家也跟着干,该村就成了挂面专业村。若以特色产业相喻,文学和戏剧,便是了商洛文化的特色产业。然而这种“引教”,可将一些人引向成功,比如陈彦和陈仓,就是随后梯队中成功的范例。而更多的人,还在艰难跋涉,或者走向成功,或者会因此而终生凄凄惨惨,殉道者众多,伤情的例子不堪一一列举。这种“引教”的引领,即可成人,亦可误人,成者名利双收,败者命运多舛。余以为贵在自知,不可邯郸学步,万莫东施效颦。郝忠锋的命运,算得是这条路途上被绊倒的伤者。他虽无怨无悔,但是呀,幸也于斯,悲也于斯。


何丹萌:忠锋的艰窘


我心疼着忠锋,替他忧虑。那债务中有100多万是民间借贷,仅是月息,他那点退休工资全部贴进也远远不足,那他们两口,今后将怎样生活?难道真如长志兄所言,让戏把人吃了?戏,是演给大家看了;债,却得忠锋一个人背着。天下之事有多少是不合理的,像这样的不合情理,又能向谁诉说?


说起来我也萌生出一种罪恶感。当初该剧初稿出笼,是我首先给予极大肯定,他付稿酬,请我动笔改过一稿。求我说事时,塞给我四盒香烟,我还心内嘀咕,哪有送烟只送四盒的?现在想来,其艰窘恐早已捉襟见肘了。而我何以忍收他的改稿费呢?后来的剧本讨论会上,又是我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极力肯定这剧本的立意和主题思想。如今追忆,那不是等于将他往火坑里推吗?


我替他祈祷,希望能遇上一位贤明的上司,体察实情,伸出贵人之手,接引忠锋走出困境。我们在农村大力扶贫,对那些因病因故重新返贫者,也有了相应办法。而在城市,在文化领域,对于像忠锋这样的因戏而致贫者,难道也束手无策?忠锋不是雷锋,但他有着忠诚,是对戏剧艺术的忠诚,不要等到人去之后,其精神才被传扬开来。

何丹萌:忠锋的艰窘


何丹萌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艺术馆研究馆员。出版有散文集《冬月流水》《将就屋笔记》《有了苦不要说》;传记类作品有《贾平凹透视》《见证贾平凹》;戏剧作品有《火烧寨》《鸡窝洼人家》《天狗》《剪花娘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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