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0 徐紅林:黃河魂祭(小說)


徐紅林:黃河魂祭(小說)

【作者簡介】徐紅林,男,供職於陝西渭南廣播電視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渭南市作協副主席。詩歌作品散見於《詩刊》《星星》《詩神》《萌芽》《東海》《延河》《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30餘家省以上報刊。先後入選國內外60多種選集。著有詩集《清水河稠水河》《滬上尋夢》其中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介紹到海外。作品曾多次獲全國獎。

徐紅林:黃河魂祭(小說)


徐紅林:黃河魂祭(小說)

黃河魂祭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幾十幾道灣上幾十幾條船,幾十幾條船上幾十幾個梢公,來把那槳來搬。

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

黃河在流經陝西時,向北轉了一個大彎,婉如一條巨龍,洶湧澎湃,浩浩蕩蕩,東出潼關奔向東海,黃河的寬廣、豪邁、坦蕩養育了純樸善良的華夏兒女。

雞嗚店是一個遠離城市偏僻的小村莊,村民祖祖輩輩在黃河岸邊耕作,他們勤勞善良,寬厚仁茲。

高老伯是個閒不住的老人,老伴死後,獨自一個人在鄉下住著。兒子在縣城開了一家大公司,可他卻偏不願與兒子住在一起,感覺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尤其是近幾年,他總覺得在處理有些事情上,和兒子的分歧是越來越大。但他並不糊塗,雖說意見鬧得不少,通過這些事,他清醒地認識到兒子確實是長大了,成熟了,倒顯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一下子想開了,不再管兒子的事了。

可讓高老伯徹底丟下兒子還緣於一件鬧心的事。那是半年前的一個傍晚,村道里來了一輛賣啤酒花的牛車,他知道兒子的生意和啤酒有關,一問價,商人說,半價給他,高老伯一高興,狠下心拿出兒子平日給自己,自己省用積攢下來的兩千三百元錢,買下了那位商人剩下的四桶啤酒花。心想這下可為兒子做了件大好事,樂得一晚上都沒睡踏實。第二天一大早,僱了輛手扶拖拉機,拉著他那得意之作趕到縣城兒子的公司。

聽了父親的來意,兒子高建軍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聽到父子對話,忙走出辦公室的兒媳梁秋霞忙喊叫老爸。“爸呀,這麼早你就進城了。”她偷偷從背後捅了丈夫一拳,“建軍,快帶爸和這位司機鄉黨到對門羊肉館吃泡饃去!”

藉著建軍領老人吃羊肉泡的那陣功夫,兒媳梁秋霞讓工人將那四桶啤酒花拉到公司後院,倒進了糞池裡。

老人得知此事後,在村裡見人直搖頭嘆息,“浪費、糟蹋,太可惜了!真真是沒受過那幾年的苦!”不過提起兒子和兒媳的孝順,那他倒會直豎大拇指,洋洋得意,讚不絕口。他常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兒女大了已無須牽掛,生活尚能自理,閒了去田地裡耕作,餓了吃自己做的飯,偶爾喝上幾口小酒,那個感覺,樂哉逍遙!

天剛麻麻亮,李大剛便猴急火燎地從床上爬起來,匆忙收拾好行李,跑到灶房順手抓了兩個饃邊吃邊往外走。

“大剛,喝口水再走。”秀娟端了碗水攆出來。

李大剛憨笑著接過碗大口大口喝完,用袖子擦了擦嘴把碗遞給秀娟。

“你呀,啥時候能改了猴急的毛病?說了你多少回,做啥要穩穩當當的。得是有誰在後邊攆你呢?一點都不長記性。”

“就這樣,改不了!叫我趕緊走,等一會新紅哥又要喊了。”

“才剛說又來了?這次出遠門不比在家,自己要多當心!”秀娟整了整大剛的衣服,略帶埋怨地說。

“放心,沒事。噢,對了,爸年齡大了,身體不太好,你就多費點心。嗯,還有,照顧好咱兒子!”剛轉過身走了幾步,又跑回來,說句關心兒子的話。

“那你一點都不在乎我?”秀娟瞪了大剛一眼。

“我——”

新紅騎摩托車來到大剛家門口,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就大聲朝門裡喊:“大剛,磨蹭啥哩?得是捨不得你媳婦?”

“不用說,你心裡明白!”撒腳就往外跑。

“猴急的那樣!”秀娟也匆忙跟出屋。

李大剛背上包去推摩托車。

“咱摩托車沒手續,到外邊讓人家擋往了咋辦?你還是讓新紅哥把你帶上去。”秀娟急忙跑過去攔住大剛。

新紅等不急了,從摩托車上下來,撐好摩托,衝進院子。

“咋回事?趕緊走麼,路遠了,還有啥事說不完的?”

“新紅哥,你把大剛帶上,我這摩托車沒手續,跑長怕不安全,要是讓人家擋住了咋辦?”

“沒事沒事,順著黃河邊防洪堤一路就過去了,誰能擋住?騎上車趕緊走!”

“秀娟,沒事,你只要給咱把屋裡照顧好就行了!我走了。”

李大剛看到新紅瞪大圓眼,極不耐煩地催促,深情地望了一眼秀娟,二話沒說跨上摩托車猛地一腳踩下,摩托車立即發出嘟嘟地尖嗖聲,屁股眼冒出一股股黑煙。

“騎上走麼!嘟嘟嘟?得是油多?”新紅轉身走出院子。

“秀娟,我走了!”大剛輕聲說了一句,加了一把油,猛地衝出院子,身後留下一長串黑煙。

高老伯一大早就起床,餵過雞鴨,燒了壺農副業開水,衝了碗雞蛋湯吃過,就扛著鋤頭下地幹活去了。高老伯幹活很實在,生產隊那陣,一下到地裡就是一老晌,活幹不完誰也把他叫不回來。黃河灘的地,幾乎是沒人管,誰種上就是誰的。去年他多種了兩畝地,麥子雖說沒多少收成,玉米能頂上兩茬子。今年雨水又好,種到地裡才二十幾天,杆子早已長過半人高。雨頭裡剛追過肥,兩畝地已鋤了一半,他今個就準備把剩下那一半趕緊鋤完。雨水好,不及時鋤,草比莊稼長得快,那就等於把肥白摞了,莊稼人在這上面那可從不馬虎。高老伯是很精細的人,這一筆帳他比誰都算得清。

為了加固防洪堤壩,封沙育林,前幾年堤壩上栽滿了楊樹、槐樹,現已碗口那麼粗。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陽光透過樹枝灑落在堤壩上。高老伯扛著鋤頭走在防洪堤上,看著田間綠油油、長勢喜人的莊稼,迎著初升的太陽,邁著小步,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曲兒。

新紅與大剛騎著摩托一前一後從通村的公路上拐了個灣,便到了防洪堤壩上。

“大剛,油門整大!”

“新紅哥,我不太熟練,不敢騎得太快,這幾天忙得沒時間,摩托就沒大修,剎車不太靈活,咱還是慢一點好!”

“還敢再慢,慢還不如騎自行車算了!整大。你真是個膽小鬼。你看這路面,平坦坦的,黃河灘這麼野的地方,你看哪裡有人裡麼?浪起!”

新紅狠加了一把油,衝出老遠。

李大剛一時興奮,擺弄著檔位,加了把油門,摩托飛奔上去。

“這還差不多!跟上。”新紅調換檔位,再加大油門。

李大剛抬頭看了看新紅,調換檔位,又轉動了一把油門,從新紅身邊飛奔過去。

“你驢日的還說不行!比我歡多了!”新紅嘴裡嘟嚷。

兩輛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在防洪堤壩上飛奔,身後旋出一路浮塵。

高老伯哼著曲兒,洋洋自得地往前走,突然聽得摩托車由遠而近急馳過來,剛轉過身抬頭張望。大剛看到高大伯,急忙調低檔位,踩剎車,可誰知那輛破舊摩托車就象飛奔的野馬,怎麼也制動不下來。高大伯左躲右閃,大剛左閃拐躲。大剛忙亂中把方向朝外打,高大伯趕緊就往一邊避。大剛的摩托直直地衝了上去,高大伯慘叫一聲跌入壩堤路邊。大剛的摩托歪倒在跑邊,滿嘴鮮血直流,一隻胳膊和大腿壓在摩托下邊。

新紅急忙停下車,跑到大剛身邊。又跑過去看了看高老伯,高老伯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新紅倒退了兩步,大驚失色。又趕緊跑到大剛身邊,看著他血淋淋的大腿。

“大剛,你,你要緊不要緊?”

“新紅哥,老伯咋樣了?先快幫我救……救大伯!快打120!”

新紅朝四下看了看,防洪堤壩上空無一人。

“別傻了大剛,趕快跑呀,老頭受傷不輕!黏住你可得脫幾層皮呢!”

“那不行!”大剛強忍著疼痛含糊不清地大喊。

新紅猶豫了一下,疑惑地看著大剛,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高老伯,牙關一咬,站起來。

“唉,你真是個神經病麼,你不走,我走了。”又朝四下看了看,跨上摩托一溜煙跑了。

大剛揮起拳頭在摩托車上恨打了幾下,強忍著疼痛掙扎著從摩托車下爬起來,連滾帶爬衝到高老伯身邊,咬緊牙關,鼓足了勁,猛地站起來,背起昏迷不醒的老人,一瘸一拐艱難地向前挪著步子,身後留下滴滴血痕。

“血壓?”

“顯示不到血壓。”

“脈膊?”

“沒有起伏脈膊。”

“趕快輸血,使用脈膊起搏器!”

“明白!”

……,……

急救室裡一陣忙亂。

一位戴著深度睛鏡的中年大夫專注地檢查、查看瞳孔,當注意到老人的面孔時,大吃一驚。

“這……這不是高建軍的老爸嘛!高叔,高叔。”

老人嘴鼻滲血,毫無反應。

“趕快與病人家屬聯繫!”

“就在外邊。”

李大剛癱坐在地上,抱頭痛哭,使勁地拍打著腦殼。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今天會碰到這種事,發悔當初沒聽秀娟的話。人死了,那是犯法的事呀!他坐牢了,秀娟咋辦?老父親又該咋辦?還有兒子,他才四五歲,兒子聰明可愛,是他的心頭肉。兒子時常吵鬧著要他帶自己到黃河的對岸去玩,他答應兒子等自己掙了錢就帶兒子到縣城、省城去玩呢。他坐牢了,這一切不就成泡影了嗎?還有秀娟,她們結婚六年了,他沒給秀娟買過一件好衣服,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那一年他到山西同城工地打工,秀娟在那兒做飯,他們認識後,秀娟不嫌棄他,揹著家人跟他到了這裡,一呆就是六年。秀娟是他心愛的女人,他坐牢了,秀娟還能替他把兒子養大成人嗎?他越想越發悔,越想越覺得害怕。他當初要是聽新紅哥的話,逃跑不就啥事都沒發生嗎?他開始有點後悔,看著忙碌的大夫,真想趁機溜走。可他還是沒有,他在想,禍是自己闖的自己應該承擔,不論結果咋樣,他都應該承擔一切。想到這兒,大剛慢慢平靜下來,靠在牆上平靜地等著。

“病人是他送來的。”一位護士指著縮倦在牆角的大剛。

“你是病人什麼人?”大夫質問。

“我不認識他!”大剛避開大夫的目光。

“病人是你送來的,敢說不認識?你得是想逃避責任哩?”大夫嚴厲地責問。

“病人都已經死了,你跟病人到底啥關係?”大夫氣憤地問。

“啊!病人死了!”大剛驚恐地抬起頭。

“讓我跟建軍聯繫,這是建軍他爸!”一位大夫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老伯是我撞的!老伯是我撞的!”大剛使勁拍打著自己的腦殼,痛哭起來。

這是一座秀美的現代化城市,它是黃河岸邊一座古城改革開放的成果。高老伯的兒子高建軍就在這裡開辦了一家大公司。一幢毫華的辦公大樓昭示著他是一個很成功的企業家,前些年從部隊轉業回家,按國家政策,副團職是應該安排工作的,可他放棄了優厚的待遇,選擇自主擇業,貸款開辦了這家公司。他開發生產的“綠奧”牌保健藥啤達銷對路,這幾年公司業務量大增,輻射周邊省份,市場份額連年攀升,上交利稅年年名列全市民營企業前列,被評為優秀軍轉幹部、優秀共產黨員和優秀企業家。妻子梁秋霞是他的賢內助,又是他的副總。

“建軍,你讓會計把這個月的收入狀況查一查”。梁秋霞喝了口水,放下杯子,靠在沙發上。

“淨利潤已突破100萬元!”

“太好了,現在正是消費旺季,應該抓住時機,爭取這個月再有新的突破。”

“咱倆算是想到一塊了!”

手機突然響起。

“我先接個電話!”

“是客戶打來的吧!”

“喂,老同學王琳,你好”。“啥!?”高建軍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梁秋霞抬起身子驚愕地望著建軍。

“我老爸出車禍了,現就在鄉醫院?馬上讓小李把車開到樓下!”建軍合上手機,癱坐在椅子上。

“小李,我是秋霞,趕快把車開到樓下,有急事!”梁秋霞放下電話,俯下身子直直地望著建軍。

“到底咋回事?人要緊不?”

“電話裡說不清,王琳讓咱們趕緊過去。走,快走!”建軍從椅子上跳起來,徑直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又回過身對秋霞說:“你在公司看著,叫我趕緊過去。”

“公司這裡有小王負責,咱們一塊過去。”

兩人急匆匆地向樓下奔去。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急駛在公路上。高建軍焦慮地望著前方。

“小李,再快點!”

“小李,不要再快了。穩當點!”

“照這速度,啥時間能趕到醫院。小李快點!”

“高總,已經夠快的了!”

建軍氣憤地拍打著坐背。

小轎車象離弦的箭,飛奔在公路上。

這是一家鄉鎮級醫院,農村新型合作醫療推廣後,在省市的大力資助下,進行了綜合改造,醫院新添了許多新型高科技設備,是黃河癱最先進的鄉鎮級衛生院。

小轎車停靠在醫院大院,學沒停穩,建軍就打開車門,跳出車,直奔急救室。

“爸——”建軍緊緊抓著高老伯的手放聲大哭。

“建軍——”梁秋霞強忍著悲痛,緊緊扶著建軍。

“爸——”

“好了好了!事已經是這樣了,你再別哭了!”王琳在一旁勸說。

“是誰把我爸撞死的?”突然,建軍轉過身,怒目圓睜。

“人就在外邊!”

建軍甩開秋霞,瘋狂地衝出搶救室。

滿身血汙的大剛癱坐在搶救室門外的地上,臉色蒼白,目光呆滯,頭斜靠在牆上。

“你就是肇事者?”建軍飛起一腳。

大剛倒在一邊。

王琳、秋霞急忙抱住建軍。

“是我,是我撞死老伯的。”大剛挪了挪身子又靠在牆邊。

“我殺了你狗日的,你咋開的車?”建軍拼命地掙扎,抬腳又踢。

“王琳,你先把建軍拉到外邊。”秋霞用身子護著大剛。

“殺人嘗命!我跟你小子沒完……”王琳拽著建軍出了樓道。

“唉,建軍,高叔的傷勢太重了,小夥子不顧自己的傷痛,把高叔背了十多里路,還是沒救下高叔的命。高叔他……他走了……”王琳拍了拍建軍的肩膀安慰他。

“爸——,叫你跟我們住到一塊,你就是不聽,這——這都怨我——爸——”建軍捶胸頓足。

“已經是這樣了!你就節哀順變吧。”

“發生這樣的事,純屬意外,你就不要過於責怪自己了!”秋霞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長長嘆了口氣。

大剛站起來,走出樓道來到建軍面前。

“大哥,我的摩托剎車失靈,這——大哥,我也不想啊。”

“說這些能管用嗎?”秋霞看了眼大剛。

大剛傷痛的哭泣。“大哥,對不起,這禍是我闖下的,我……我現在就去投案自首”。

“爸!兒子對不住你……”建軍聲嘶力竭地哭喊。

大剛走下車,慢慢地抬起頭,茫然地望著莊嚴的警微,走了兩步停下來,回頭看了眼坐在轎車裡的建軍。

建軍頭枕在副駕駛靠背上,用手紙擦著淚水,無聲地抽泣。

“進去吧,自首或許能減輕你的罪責”。梁秋霞走下車,站在車旁督促。

“大姐,借你手機說句話,我進去就出不來了,我想叫新紅給我媳婦捎個話,無論如何……”。大剛一臉苦悽。

“說號,我給你撥”。梁秋霞掏出手機。

大剛掏出一個紙條遞給秋霞。

梁秋霞遠遠瞅著紙條,摁鍵盤數字,放在耳邊聽了會,便伸長機貼近李大剛耳。

“新紅,我是大剛。老伯死了,是我撞死的。我現在就去公安局交警大隊自首,回家給秀娟說一聲,讓她無論如何借點錢賠人家,我……”

“哆嗦啥哩?趕緊走!”建軍極不耐煩地吼叫。

秋霞急忙收回電話。

“大哥,我是想……”

“你想咋?得是想拿錢了斷這事!想地倒美!到裡邊不坐十年八年,休想出來!”

“大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我……”大剛哽咽地,又吞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走進公安局交警大隊大門。

秋霞望著大剛的身影,眼裡充滿著同情和無奈,悽然悵嘆。

夏季,是莊稼人最忙活的季節。麥收結束,秋苗就得種到地裡。約莫半個月功夫,秋苗就長起來。秋苗時間短,收穫大。生長初期,人們幾乎每天都得下地幹活,出得汗多,衣服也就容易髒。秀娟是個勤快的女人,有了髒衣服,就抽空趕緊洗了。黃河岸邊不缺水,家家戶戶都有水窯,桶下到窯里拉上來就能用,幾件髒衣服在盆裡幾下子就洗淨了,搭在院子半晌功夫就幹了。

四歲的兒子強強是個聰明、可愛、極其懂事的孩子,小傢伙從不淘大人,秀娟下地幹活,常常是獨自一個人在屋裡玩耍,或是圍在爺爺身邊幫他解悶。李大伯也非常疼強強,因身體多病,前幾年強強沒人看管,常常是眼看小強強哭鬧而無能為力。為這好幾次他在秀娟和大剛面前提說,自己是個廢人,親親的孫子都看不了,一把鼻泣一把淚。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懂事早,這小傢伙兩歲多後就獨自一個人玩耍,從不給大人添麻煩。

地裡的活剩的不多,送走了大剛,秀娟早上就沒有下地去,早早就吃了飯,開始洗衣服。她先把強強和大剛的衣服洗了,又把李大伯的拿來洗。這些年老人腿腳不便,所有家務活都是秀娟幫他收拾,進了夏季天熱,床上得收拾乾淨了。一是怕有蚊蟲咬,二是時間長了有怪味。李大伯的腿腳疼是老毛病了,屬類風溼病,早些年在生產隊勞動落下的。那些年家裡就他和老伴兩個勞力,為了多掙工分,不分黑白地幹活。夜裡常常熬到夜半三更,困了也怕回家,就順勢倒在場院裡睡。還不到60歲,腿腳就開始疼,大剛帶他看了好幾個大醫院效果都不明顯,時間長了,他也就不管了,後來行動就不那麼利索了。

秀娟在院裡洗衣服,強強蹲在院子中間玩小汽車。李大伯手挽著椅子坐門口。

新紅騎摩托車瘋瘋顛顛地來到大剛家門口,不等摩托停穩,就慌慌張張地跳下摩托車。

李大伯抬頭朝門外看了看。

“秀娟,該不是大剛回來了?”

“媽媽,爸爸回來了!”正玩耍的強強,丟下手中的小汽車,朝門口跑去。

新紅瞟了李大伯一眼就馬上認識到李大伯那雙眼火辣辣、直直地盯著自己。他嚇得連氣都不敢多喘,神色惶惶地走到秀娟面前。

“新紅哥,咋就你一個人?大剛呢?”秀娟朝門外看了一眼起身迎上去。

李大伯疑惑地望著新紅。新紅避過老人,朝秀娟不停地示眼色。

“強強,乖!自己玩,媽媽跟叔叔有點事。”

強強看了看,點點頭,跑開繼續玩小汽車去了。

秀娟稍微停頓了一下,急步走進屋。新紅衝李大伯點了點頭,極不自然地笑了笑,趕緊走進屋。

李大伯朝屋裡張望。豎起耳邊細聽。

“秀娟,大剛出事了,把一個老頭撞死了,叫你無論如何先借點錢賠給人家,免得判他重刑!”新紅朝門外瞅了瞅,壓低聲音說。

秀娟驚呆了,癱坐椅上,目光呆滯。

“大剛特別叮嚀,這事千萬不敢讓李大伯知道了!”新紅回過頭,朝門外又看了看,把聲音壓得更低。

“啥時候的事?大剛現在人在哪兒?”

“就今個早上,防洪堤上。撞了人,四周沒一個人,我讓大剛趕緊走,犟慫非要救那老漢,這下人死了。他去自首了,這一陣估算在派出所裡。照他這事,弄不好得判個十年八年。載了!這一下大剛算是徹底載了!”

“這可到底咋辦呀?”

“大剛只是說叫你先借些錢賠給人家,咋辦我也不知道,就這,我走了!”

新紅轉身匆忙走出屋子,來到門口衝李大伯點了點頭,急匆匆地跑出院子,跨上摩托一溜煙跑了。

夜深了,月亮發射出暗淡的光芒,孤零零地掛在天空。

秀娟像霜打了的茄子,癱坐在床邊。當初她要嫁給大剛,爸媽說啥都不同意,媽媽還曾惡毒地咒罵她,要是嫁給這個男人,你會一輩子受苦!可她偏不聽信那一套,揹著家人與大剛從山西私奔到這裡。她們結婚了,她覺得大剛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嫁給大剛一點也不後悔。婚後日子雖說不寬裕卻也相親相愛。自從有了兒子強強,大剛更疼愛她,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不到半天時間大剛會鬧出這麼大的事!難道是媽媽的咒罵應驗了,還是她的命就這麼苦?面對發生的事情,她是四目無助。遇到那麼大的事向誰訴說,向誰求助?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窯裡,渾身冰冷!

望著熟睡中的強強,秀娟的淚水從眼眶湧出。她從心底裡責罵大剛,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要是坐牢了,我孃兒倆該怎麼辦呀?

出了這麼大的事,只能靠自己解決。新紅哥說得對,眼下只有借錢賠人家,賠人了人家或許大剛還能得救。想到這兒,秀娟擦乾淚水,給強強蓋好被子,從床上下來,整理好衣服走出屋子,來到李大伯門口焦慮地來回走動。

夜已經深了,躺在床上不知咋的好長時間都睡不著,李大伯爬了起來拿出漢煙慢慢地抽起來。李大伯是一個憨厚善良的老農民,家裡情況不太好,老伴早年去世,自己獨自一人將大剛養大成人。如今有了媳婦,也有了孫子,應該說過上好日子了。李大伯從新紅進門的舉動裡似乎已看出了什麼?可他不敢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剛他是清楚的,做啥事雖說猴急毛草了些,可從不在外邊惹事。更不會爭強好勝,打架鬥毆。這幾年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大剛怕他擔心有些事也就不願告訴他,他也就不去操那份心。可今這事不比以往,他能看得出,肯定發生了什麼事,要不咋能新紅一個人回來,而且還把秀娟叫到屋裡,神神秘秘地。李大伯越琢磨越覺得秀娟和新紅有什麼事瞞著他。是大剛出大事了!這個念頭剛鑽進腦海,他又立即打回去。這張臭嘴,咋能咒罵自己的兒子出大事呢?面對這種事,他又不敢去問秀娟。倒不是說他對今天發生的事一點都不關心,其實他是怕有什麼不祥的事發生在他們這個家。看著秀娟把強抱回屋睡下,李大伯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些。

猛然間,李大伯聽到了屋子裡邊有走動聲,他急忙側耳細聽,輕聲咳嗽一聲。

“爸,睡了沒?”秀娟在外邊問。

“是秀娟嗎?進來,爸還沒睡哩。”李大伯彈掉菸灰,硬撐著坐起來。

秀娟從屋外進來,走到李大伯床前,坐在椅子上。

“秀娟,有事嗎?”

“爸——”

“秀娟,有啥話你就說,爸聽著!”

“爸,大剛他——”

“新紅到底給你說啥了,你快說!”李大伯急切地咳了兩聲。

秀娟急忙走上前,在大伯後背上輕輕捶了兩下。

“爸,新紅說大剛嫌在家掙不下錢,去外地打工去了,說春節才能回來。見沒給你打招呼怕你生氣,所以就……”

“我就說,像大剛那樣的娃會有啥事。那就好,時間也不早了,你趕緊睡去!爸也困了。”

“爸,我,我想明天回一趟孃家,路途不方便,把強強給你留下,可能得好幾天,你得照看著!”

“哎呀,你這娃才是的,你要去就去嘛,強強給我留下那有啥不行的。你儘管去!”

“行,爸你早點睡!”秀娟急忙轉過臉,匆匆退出屋。

高建軍的父親死了。高大伯勞苦一生,勤勞善良,秉性耿直,仁愛厚道,深得村上人的敬重。為了讓老人家入土為安,彌補多年對老人家欠下的孝情,高建軍不顧家人勸阻,決定請民間喪樂班為老人家訴福,大擺靈堂,重禮厚葬。民間喪樂班整整唱了七天,出七那一天舉行葬禮。厚重的黃河岸上人在葬禮上有一個習俗,那就是不管誰家死了老人,都要停放三至七天,親戚朋友前來弔唁,葬禮祭拜,家境好一點的人家停放七天,禮節繁雜,以示其顯赫。

高家大院,設置了一座很大的靈堂,靈堂中間擺放著高大伯的遺像,兩邊紙人紙馬喪葬祭品琳琅滿目,一應俱全。喪樂班繞圍靈堂半孤形排開,以班頭為首,敲打演唱。四面坐滿弔喪的客人,牆上靠滿花圈和小車、沙發、電視等紙祭品。正堂門兩側的喪聯寫著:一生仁厚善行天道仁四方,滿門悲傷飛罹橫禍悲八荒。靈堂前,身披重孝的高建軍悲跪祭香,哭音乾啞地叩拜老父。

一身素白高貴典雅的梁秋霞悲扶丈夫建軍,二人重孝在身,迎來送往。

替夫贖罪,替夫盡孝!秀娟身披素白站在高家大院門口。

執事的突然跑進靈堂喊:“軍軍,來了一個小媳婦,說是肇事者李大剛的老婆。”

喪樂聲驟停,院子一片死寂。

高建軍怒斥:“她來幹什麼?轟走!”

執事的走到院子大喊:“來兩個人,把那喪門星轟走,別讓進門!”

秀娟一動不動,神色悲悽,目光裡充滿悔恨、真誠,一步一步走進大院。

人們斥責怨恨的神色變得驚異和敬畏,紛紛議論:你這個小媳婦,你是吃了石頭還是木頭?你男人撞死了人,你還敢登門祭拜,你不怕打斷你的腿。

斥罵聲中,只見秀娟撲嗵一聲跪了下去。祭客們驚呆了……

秀娟三步一跪走進大門哭吼著:“大伯——”直向老人的靈堂。

高建軍驚訝地連退幾步,讓出祭位。

供桌上的高老伯遺像慈祥和藹,仁厚豁達,笑容可掬。

高建軍悶悶地怨吼:“你不是肇事者,你沒罪,你快走吧!”

梁秋霞拽拽丈夫的胳膊:“咋,妻子替丈夫披孝謝罪,感動不了你?你那麼兇幹啥哩?不怕傷了天理。”高建軍梗著脖子盯了梁秋霞少頃,又瞪大眼睛斜瞟秀娟。

秀娟望著老人慈祥善良的遺像,滿眼是淚,她如一尊聖潔的女神,站起,從香案點出三柱檀香,在血紅的祭燭上點燃,上下左右掄熄,一根根插進香爐哭叫:“大伯——”

香霧繚繞,悠升靈空。

喪樂班主突發悽啞的大叫:“奏樂”!

喪樂驟起,悽婉愴悲。

秀娟開始四磕八拜。

高建軍和梁秋霞跪地陪祭。

秀娟四磕八拜後,走出靈堂,經過大院,祭客們肅然退讓,演繹出祭俗中未曾有過的悲壯祭禮。

秀娟跪行到大門口,折身面靈,又叩三頭。

梁秋霞急急奔過來,痛惜地攙扶起秀娟:“妹子……”

秀娟感激地望望梁秋霞,擲地有聲地說:“我這麼做不是逃避責任!大剛撞死了大伯,責任在他,他接受審查,我代替大剛,也是代表我們全家表示對死者的敬重!你們可以提起訴訟,我們願意接受法律的裁決,也會承擔起應承擔的責任。”說完扭身匆匆離去。

梁秋霞望著秀娟的背影,鼻酸喉堵,雙目潮紅,輕輕點了點頭。

半個月過去了,仍沒有看到秀娟的身影,大剛徹底絕望了。

大剛蜷縮在牢房的床上,目光痴呆。自己撞的禍自己承擔,十年八年他認了。可他就是不甘心,這事怎麼偏讓他碰上。本來家裡就窮得一貧如洗,這下又惹下這麼大的禍害,自己哪有能力賠給人家?他這會才後悔,當初不該讓新紅給秀娟捎話,讓她借錢賠給人家。可他又一想,要是沒人管這事也不行,總得給人家個說法。最讓他擔憂的是,自己坐牢了,這個家不就等於全塌了嗎?他是家裡的主要勞力,沒有男人的家女人怎麼辦?秀娟那麼脆弱的身子能承擔起所有的責任嗎?還有強強,他疼愛的兒子,這麼幼小的心靈能接受得了他爸爸是個殺人犯的事實嗎?村裡的孩子會怎樣看待他,在他們面前強強能抬得起頭嗎?還有他那憨厚善良、年邁多病的老父親,他知道了這件事又會是什麼樣子?能承受起這種打擊嗎?父親是個憨厚老實、安分守己的農民,勤奮善良是他常掛在嘴角的信條。大半輩子了,雖說沒幹出一件經天動地的大事,可他也從不去惹事。他常勸告大剛,要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實實處事。這些事他都不敢去想。也不知道家裡現在是什麼樣子。

把人撞死了,已是既成的事實。惹了這麼大的事,自己卻躲在看守所裡跟沒事似的。他不知道家裡能發生什麼樣的事。秀娟替他承擔了一切。這些大剛是能意識到的。秀娟看似柔弱的女人,可她骨子裡卻有著男人一樣倔強、自強、自尊。大剛能娶到秀娟這樣的女人,還有那麼一個可愛的強強,就是在看守所呆上一輩子他也覺得值!按新紅的說法,他全完可以不去管高大伯,逃走了啥事也不會發生。可他沒有,良知告訴他,是自己惹的事就應該由自己的承擔。事情是大是小不能逃避更不能推卸!所以他對自己的做法一點都不後悔,因為他是按父親的教誨去做事的。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做人的良知是不能違背的。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實實處事。讓大剛掛念和最擔心的是他的老父親,晚年了卻無人侍奉在身邊,這樣的擔子甩給秀娟他還是個男人嗎?想到這裡,他還真有點後怕,當初要是逃走那該多好!要是這麼一來,他也不得安生,整天提心吊膽過日會是什麼樣?那樣做人能踏實嗎?

大剛橫下一條心,麻煩事出來了,就得面對,無論結果是什麼他現在懶得去想。他不為當初的選擇後悔!

縣公安局交警大隊根據大剛口述的情況,分析研究後,決定深入家中實地核查,如果情況屬實則可酌情處理。第二天一大早,高隊長與小李驅車來到大剛家門口。警車剛停穩,就圍來了許多人。農村人對別的他不感興趣,唯獨是警車,要是來輛警車,那準是誰出事了。大夥一看警車咋停到了大剛家門口,便覺得特別奇怪,很快就圍了上來。大剛這麼好的人能出啥事呢?大夥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高隊長和小李下了警車,徑直走進院子。

李大伯一看是公安,嚇得手忙腳亂,怯怯地站了起來。

“你們這是——”

“大伯,這是李大剛家?”小李問。

“是李大剛家,咋啦?他不在家,去遠處打工去了,你們找他有啥事?”

“那他媳婦呢?”

“你是說我那兒媳婦吧?說是去城裡找活幹,掙點小錢”。

高隊長沉重地掃視了這個貧困的家,連連嘆氣,思索片刻,望望小李。

“照實說吧,不說不行啊”。

“大伯,你兒子李大剛前幾天騎摩托車,撞死了一位老人,對事故應負完全責任,按法律規定,應賠償死者4.1300萬元。這是事故責任認定書。”小李拉著大伯進屋,把認定書放在桌上。

“唉,我……我就覺得出啥事了,這可咋辦呀麼……”。李大伯聽罷,癱坐在地上哭泣。

高隊長看了看整個院落,又看了看李大伯。強強恐懼地縮在大伯身後,目光裡充滿了警覺。看到這些,高隊長心情沉重,臉色陰沉,眼圈紅潤,長長嘆了口氣,側過臉,壓低聲音。

“小李,帶錢沒有?”

“我身上只有二百”。小李疑惑地望著高隊長。

高隊長掏出身上帶的錢,衝小李遞了個眼色。小李馬上明白過來,急忙從身上掏出錢,同高隊長一併放在桌面上,扭身快步走出大門。

“哎呀天塌下來了!大剛兒啊,你造孽呀!遭孽呀!”李大伯手抖著拿起桌上的認定書。“大剛呀,你狗日的還不如把老子撞死算啦!4萬多塊錢呀,咱拿啥賠人家呀?”

警車悶吼幾聲,噴出一股黑煙遠離黃河灘塗而去。

一家飯店門前停放了不少小車,客人進進出出。梁秋霞、高建軍進飯店坐下。服務員拿菜單熱情地招呼“二位師父吃點啥?”

“來一斤水餃吧。”高建軍回答。

“二位師父稍等。”服務員轉身離去。

秀娟端菜路過一個顧客身旁,不小心把菜水掉在了一個顧客身上,顧客發火地站起來。

“你是瞎了眼了,你咋個端菜哩?”

“大哥,對不起!”秀娟急忙道歉。

“哼,對不起,對不起就完了,你知道不知道,我這衣服可是品牌好衣服,一千多塊錢哩,你說咋辦?”

“這——大哥,你行行好吧,我老公公有病還躺在炕上沒錢治病,我丈夫開車把人撞死了,現在還在監獄裡,我好不容易才找了這份工作!”

梁秋霞忙站起來望著眼前的面孔遲疑。

“建軍,這不是那天去咱家祭拜老爸的那個肇事者李大剛的老婆嗎?”

“就是她呀。”

“大哥,我把我家地址給你留下,我掙下錢一定還你。一定還你。”秀娟忙哭著解釋

“你那不是廢話,掙下錢還我。你猴年馬月還哩。”顧客不依不饒。

“這——”

“現在就還你,多錢你說?”梁秋霞生氣地走了過來。

那個顧客、秀娟及在場的顧客都遲疑地望著梁秋霞。

高建軍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雙目緊閉,胸脯微弱地起伏。梁秋霞端了杯茶水從臥室走過來坐在建軍身旁。

“建軍,父親事故民事賠償請求一事,你還是再考慮一下。”梁秋霞直直地望著高建軍。

“這還有啥考慮?”

“你想想,大剛知罪悔改,敢於承擔責任,不顧身負重傷,把老人背了十幾里路到醫院搶救,還主動投案自首,李大剛被刑事拘留後,讓秀娟借錢賠償。可秀娟借了好多家親戚,一分錢也沒借到,那天步行幾十裡,披麻戴孝,拜靈謝罪,仁義感天!這些你都是看到的。老爹死於非命,不可復生。老人一生仁厚,他若知道你非得置人於死地而落個不仁不孝之名不可,我想,他老人家也不會誇獎你這個假仁假孝的兒子!你想讓老爹躺在地底下和你一塊遭人臭罵吧?再說了咱也不能連打帶罰呀!”

建軍猛地坐起來,眼睛直直地望著秋霞。

“我不知你是替誰說話?簡直是無理取鬧,不可理喻。只知情理、仁義,不知法理!我不管,讓我放棄民事賠償請求,那是辦不到的。難道老父親就這樣白白被大剛撞死不成?便宜他了?這叫啥道理?”

“高建軍你——”

“咱倆沒必要在這爭執,按執行辦不就完了!”起身走進臥室。

秋霞望著建軍的身影嘆了口氣。

秀娟怎麼也不會想到在她危急的時候竟是梁秋霞幫了她。梁秋霞詳細詢問了秀娟的情況後,對她很是同情,與建軍商議決定親自去秀娟家看看。

小車在李大剛門口停下。

“秀娟!秀娟!”隔屋突然傳來李大伯的聲音。

秀娟慌忙跑進老人炕前。

夫妻二人也急隨秀娟進來。

李大伯躺在炕上,臉色蒼白,雙唇青紫,呼吸痛苦而急促。

“爸,你……你咋啦?”

“秀娟,大剛惹的禍,難為你了,你趕緊把我埋了……我活不下去了,咋出了這事呢?這不是要我的命麼!我死了,你就少操一份心,掙錢慢慢的給人家還吧。咱不能讓人罵咱沒人性,沒良心……虧了天——天道……”

李大伯眼角掛著老淚,聲音痛苦而微弱,一時胸口猛痛,渾身抽動,閉眼斷氣。

“爸!爸呀!你不能死,你死了,讓秀娟拿啥埋你呀......”

秀娟拽著老人冰冷的手跌倒在地上。

高建軍握拳捶頭。

“妹子,別哭了,先安葬老人吧……”梁秋霞雙目血紅,扶著秀娟走到堂桌前,從手袋裡取出一沓錢,硬塞進秀娟手中。

“大姐……”撲嗵一聲跪下。

“跪啥哩!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咱再誰都不跪!”梁秋霞急扶秀娟。

“妹子,是我對不住大伯呀……”高建軍淚水長流,幫秋霞攙扶秀娟。

“大伯,我對不住你,是我逼死了你呀……”高建軍從黑皮包裡取出一沓錢,沉重而愧疚地走回老人火炕前,跪在炕邊,雙手捧錢,失聲痛哭。

回到家中的高建軍夫婦心情一直不能平靜。誰能想到,出於好意的舉動能使病痛中的李大伯命歸西天。這是自己的罪過還是他壽命已盡,面對如此境地建軍陷入了深深地痛苦和懺悔之中。

梁秋霞這時生氣的望著高建軍,高建軍默不作聲地在吸菸。

“這下可好了,他撞死你爸,你逼死他爸,扯平了!”

高建軍緊咬雙唇,緊鎖雙眉,緊繃雙腮,一種沉重的負罪感襲擾他的心扉。

“建軍,你不想做點積德行善的事嗎?難道你逼死了一個,還想再逼死他們一家人嗎?”

高建軍困惑不解地瞅著梁秋霞,臉上凝聚著難言的苦楚和悔恨。

“秋霞,當年要不是你領著我走出窮家寒舍,苦打苦拼,創出這份家業,我們也可能還在那土窩裡滾爬。老爸受了一輩子苦,與人無爭,仁善一生,正好享享清福,卻被李大剛撞死了。唉,我真沒想到,李大剛家比原來咱那個家還要窮呀。更沒想到,4萬多塊錢賠償一分還沒得到,卻逼死了李大伯!”

梁秋霞又想起曾在什麼報上看到的《搞壞人心的那些事兒》那篇評論中的一段話來,“我們常說,‘中國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只是他們的善良,常常不得不被外界的寒冷逼回到內心,被迫墊伏起來,這就是最為人憂慮的。”她語氣十分乾練,臉色依然冷峻,掏出手機。

“喂,是檢察院的王檢察官嗎?我是潼關綠奧集團梁秋霞,有兩件事我想和你溝通一下。第一件事,我和丈夫高建軍商量,想收回對李大剛的民事賠償請求。”

高建軍略一怔,點了點頭。

“王檢察官,建軍同意。李大剛家一貧如洗,一分錢都拿不出,我們算是積點陰德、行點陽善吧!要不會逼死人命的!第二件事,李大剛的老爸今天突然發病去世,我想馬上給李大剛辦理個取保候審手續。想爭取讓李大剛回家為老人送終。你看——”

“只要你開口,那沒問題。”

“好,好,回頭我請你喝茶。不喝?忙?再忙也得喝!男人一言九鼎,女人一言千金!好,再見”。

梁秋霞關了手機,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

這麼一來,好似誰也不理虧於誰!可良心的天平是永遠不會平衡的。有理虧內心就會覺得不安!為了孝仁之心,也出於良知,建軍極力保釋李大剛出獄為父守喪。

秀娟是在秋霞和建軍的陪同下到看守所接大剛的。看到秀娟紅腫的眼圈,大剛已明白了許多。秋霞和建軍留下秀娟與大剛出去了。

“到底發生啥事了?”大剛急切地追問。

“爸爸他——”秀娟強忍著極大的傷痛,一個字再也無法說出,只是無聲的哭泣。

“爸爸他到底咋了?”

秀娟抬起胳膊。胳膊上的黑紗映入大剛眼簾。

“難道是爸爸他……”大剛捂著自己的腦袋後退了兩步。“不可能,不可能!”

秋霞和建軍走進來。

“秀娟,你們和大剛回吧!”秋霞輕輕拍了拍秀娟的肩膀。

“大剛,回去看看大伯!”建軍仰起頭淚水已湧出眼眶。

防洪堤壩下多了一座新墳。墳上插滿了花圈,新墳上擺放著李大伯的遺像,插著香蠟……

李大剛、秀娟、強強披麻戴孝痛哭地焚燒紙錢。

李大剛臉腮依然腫脹,淚流滿面痛哭流涕。

“爸,我對不起你呀,爸——,我不孝呀。是我害死了你呀!爸——”

秀娟奠完酒叩頭,和強強扶李大剛起身離開墳頭。

李大剛的腸子都悔青了,前後不到一個月時間,自己竟然使兩位老人命歸西天。自己是罪人,自己理應受到法律的制裁。面對秀娟和兒子強強,大剛覺得自己虧欠她們的太多了!

法律是無情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這一切都沖淡不了黃河兒女寬厚仁愛的心!黃河之水洶湧澎湃奔流不息,沖洗不掉黃河兒女純樸善良的品質。混沌的黃河水鑄就了華夏兒女禮儀、仁愛、寬厚的胸懷!

(小說主要故事取材於王克印電影文學《高原仁道》,魏忠社根據小說改編成電視短片《黃河兒女》,已在陝西電視臺百家碎戲欄目中播出,在此一併致謝。)

徐紅林:黃河魂祭(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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