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 尖 開 花 · 文 心 淌 情
本期插畫作者：Lucy Fleming
我來過人間，
我愛過周邊。
01
我離開了，
在那個多雨的6月。
我離開時安靜極了，
就像我出生那天，
一聲都沒有哭一樣。
奶奶對我說，
9年前，我來到這個世界時，
天也下著瓢潑大雨。
媽媽生了我兩天兩夜，
我才來到人間。
“要是當時給你媽做剖腹產，
可能你就不會得病了。
但咱家窮，能省一點是一點。”
在我一生的9年裡，
奶奶一次次在我面前這樣絮叨。
我說不清楚話，
但我心裡很明白。
我揚了揚扭曲到一團的右手，
碰了碰奶奶滿是皺紋的臉，
在心裡對她說：
“奶奶，不要難過，
我不怪你們的。”
一個動作，讓我的身體就失去了平衡，
一下摔倒在奶奶的腳邊。
奶奶使滿勁兒把我抱到藤椅上，
心疼地摸著我畸形的身子骨：
“我的小乖乖，摔疼沒有？”
我咧開嘴對奶奶傻笑，
試圖讓她明白，
我早已習慣了摔倒，
我一點都不怕疼。
02
從我3歲記事起，
我就沒有了媽媽。
那時我仍不會走路，
奶奶就把我背在身後，
“這病難纏啊，
怎麼就你一個老太太，
孩子爸媽呢？”
幾乎每個醫生都會這麼問。
“孩子查出病後，她媽就走了。
她爸得出去做工，不然哪來的錢。”
奶奶低著頭，一遍一遍地解釋。
有時候，我們會碰見好心的醫生，
不收錢或少收一點錢。
有時候，我們會遇到騙人的醫生，
就要好多好多錢。
我記得有一次，
有個醫生說他家有祖傳的秘方，
能一個月讓我站起來。
奶奶可高興了，
把姑姑給她的錢都拿來了，
我還是老樣子。
那次看病回來，
奶奶坐在我床邊哭了：
“我的小乖乖，
我們上當了，錢花光了，
奶奶沒錢了。”
我用伸不直的手，
握了握奶奶的手，
我多想告訴她：
沒錢咱就不治了，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
我就很幸福。
03
對了，
我這難纏的病叫腦癱。
我認識很多和我一樣的孩子，
他們有的比我還嚴重，
十多歲了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們有的比我輕一些，
只是手腳不聽使喚。
一個會說話走不穩的男孩，
他特別健談，趴在我耳邊說：
“等咱倆都好了，
我就騎著自行車帶你去看海。”
我開心地笑了，
口水從歪斜的嘴角，
一下流到胸前。
但我不在乎，
一想到有一天，
能和他一起去看海，
我就忍不住再次笑出聲來。
04
我有點害怕我的爸爸，
他脾氣非常暴躁。
有時候，
奶奶帶我從淮安老家，
去蕪湖看爸爸和爺爺。
爸爸動不動就對奶奶發脾氣。
有一回，他嫌奶奶做的飯太鹹了，
氣得把碗都摔到了地上。
我驚恐之下癱坐在飯桌下。
他一把將我拽出來，
像拎一隻小雞一樣，
狠狠地把我扔到沙發上。
我蜷縮成一團，
嚇得哇哇大哭。
奶奶慌忙跑來，
把我摟在懷中：
“生病又不是孩子的錯，
你憑什麼打她！”
爸爸不吭聲了，
坐在門口不停地抽菸。
晚上睡覺時，
奶奶邊給我按摩邊說：
“自從你媽走後，
你爸就像變了一個人。
他原來脾氣可好了，
見誰都笑眯眯的。”
我慢慢移到奶奶懷裡，
把頭埋在她的胸前，
我多想告訴奶奶：
我不怪爸爸，
我只是有點恨自己。
05
我大部分時光，
都是和奶奶生活在老家。
我常常坐在院裡的藤椅上，
想象著天上有沒有一個女孩，
像個精靈一樣在雲朵上跳來跳去。
一想到她那麼健康那麼自由，
我就為她高興。
我也常常搖擺著身體，
艱難地移到村口的小路上，
想象著媽媽要是回來了，
會不會給我帶一條鑲著蝴蝶結的花裙子。
更多的時候，我坐在屋裡，
等奶奶從地裡回來。
我很聽話，從不亂跑，
尤其不到村旁的小河邊去。
奶奶一再叮囑我，
河中有鬼怪，
掉進河裡就出不來了。
我不想讓奶奶擔心，
也不想被鬼怪帶走，
我要當一個等奶奶回來的乖孩子。
06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那就是奶奶好像生病了。
特別是這一兩年，
她吃飯越來越少了，
而且每天要去廁所七八次。
姑姑和姑父回來時，
她死活不同意，
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但我真的替奶奶擔心。
有一次，
我在便池裡發現，
她大便中帶很多血。
為讓奶奶去看病，
我儘量多吃飯，
保持平衡不摔倒，
表現得乖巧又懂事。
我想，
只有我能照顧自己了，
奶奶才能放心去看病。
奶奶一刻也不閒住。
她抽空給我做了好多身衣服，
還給我做了10雙鞋子。
我很奇怪她做的衣服和鞋子，
為什麼都那麼寬那麼大。
“這些啊，是你長大後穿的。
我老了，就沒人給你做了。”
奶奶邊穿針引線邊說。
奶奶想得真周到，
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
07
奶奶還是病倒了。
她拉肚子拉得直不起腰。
姑姑和爸爸從城裡回來，
把我和奶奶都接到了蕪湖。
爺爺也在蕪湖做工，
雖然我很少見到他，
但我每一次見他，
我都覺得他老了許多。
奶奶住院了，
她得了很重很重的病，
要開刀，要住院很久。
蕪湖一點都不好玩，
我特別想老家，
我就一個人在爸爸家中，
躺在沙發上想奶奶。
有一天，爸爸回來，
說和爺爺一起帶我去南京，
那裡有很大很大的遊樂場。
我從來沒有去過南京，
就開心地點點頭。
那一刻，我覺得，
或許爸爸也是愛我的吧。
08
到了南京後，
爸爸沒有帶我去遊樂場。
他和爺爺輪流攙著我，
倒了一趟又一趟公交車，
轉了一大圈又一大圈後，
來到郊區一條大河邊。
“想不想去玩水？”爸爸問我。
我搖晃著身子，拼命地搖頭。
奶奶說過，河裡有鬼怪，
我不要被鬼怪帶走，
我要等奶奶出院，
帶我回老家。
但爸爸和爺爺根本就不聽我的，
拽著我就往水中走去。
我好害怕，拼命往後退，
任憑我怎麼掙扎，
他倆還是把我拉進深水中。
水漫到了我的腰部、胸口，嘴邊，
我雙腳不聽使喚，
驚慌地大喊大叫。
情急之下，
我第一次說出了清晰而響亮的話：
“救救我，救救我……”
但爸爸和爺爺聽不見我的呼救，
還把手中沉甸甸的書包，
挎到我的雙肩上，
然後他倆一起鬆了手。
書包好沉啊，
帶著我不停地往下墜。
髒水一口口地灌進我的嘴裡，
我胸口憋得難受，
一口氣也出不來。
我想不明白，
我沒有惹爸爸和爺爺生氣，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09
書包墜著我，不斷往下沉。
突然，我看見河底有道光，
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
笑吟吟地站在光的盡頭。
“媽媽，媽媽……”
我大聲地喊著，
第一次輕快地邁開雙腿，
第一次靈活地張開雙臂，
第一次飛快地向媽媽跑去。
媽媽一把將我摟在懷裡。
媽媽的懷抱好溫暖，
味道好好聞。
媽媽緊緊地抱著我，
就像從來沒有鬆開過一樣。
那道光忽然消失了，
媽媽也不見了。
無邊無盡的黑暗裡，
我好像被鬼怪拽著一樣，
一點點沉沒河底。
10
10天后，
我的身體漂浮到水面上。
很多人過來圍觀，
不斷搖頭嘆息。
警察也來了，
他們對著我的身體不停拍照，
還從我的書包裡找到兩塊
被水浸泡後變得更沉的磚頭。
他們把我和衣服的照片，
貼滿了南京的大街小巷。
但沒有人認識我，
也沒有人來認領我。
我一點都不難過，
我不想讓奶奶知道這個消息。
如果你們看見了，
千萬不要告訴奶奶我死了。
你們只需要記得，
我來過人間，
我愛過周邊，
我是腦癱女孩，
我一生都很乖。
故事說明
6月25日，南京江寧警方在河道里發現一具9歲女童遺體，女童身穿不合時令的厚衣服，揹包裡有兩塊8公斤的磚塊。
警方公佈屍源信息7天后，屍體一直無人認領。
7月25日，案件告破，女童是腦癱患兒，父母離異，和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患腸癌後，女童被父親和爺爺騙到南京，推進河道里。
本文是根據新聞改編的故事，並非事實的真相。
謹以此文，悼念一個曾經很乖的女孩，和她短暫的一生。
——結束，是另一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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