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曹雷,上海电影译制厂老配音演员,下面这篇她写的文章,给我们带来了上译厂的老配音演员们为外国影片配音的点滴回忆,生动且有趣。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图为正在配音的曹雷


上海电影译制厂第一代的老演员,他(她)们每个人都配过无数让观众难以忘怀的角色,他们的声音已深深留在一代又一代观众的心中。那么,除了自己多年的刻苦磨砺,他们有没有传承呢?又是传承谁的呢?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当年位于永嘉路的上海电影译制厂


我在学生时期,也是个译制片的影迷。那时,学生场的电影票是一毛五分钱。到了周末,为了看一场心仪的电影,我会走好几站路,为的是省下车钱,再买下周末的票。那时起,我就很注意配音演员。而那时的配音演员有很多是电影厂的演员。


记得我看过不止一遍的苏联电影《伟大的公民》(上下集),那主角沙霍夫是卫禹平配的。影片一开头,沙霍夫有大段对群众的演讲,那话语的铿锵有力,对听众的热情鼓动,真是把我们观众都镇住了。他后来担纲了不少译制片的主角,最后正式转入了上译厂的编制,并担任译制片的导演。我最早配的《鸳梦重温》和《傲慢与偏见》(黑白版),都是他担任导演。然而“文革”以后他患脑梗,瘫痪在床很多年,译制片的高峰时期他却不能工作,真是很大的损失!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译制片配音演员卫禹平


还有孙道临配的《王子复仇记》,把那王子高贵的气质和优柔寡断的矛盾内心,在优雅动人的语言中表露无遗。而他在《白痴》里配的梅斯金公爵,更是非他莫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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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临


苏联出品的《奥赛罗》,主角的配音是演员高博、程之,配的反派人物雅古,他俩把莎士比亚的台词说得那么漂亮,让人听后多年都不会忘记。高博后来还配过邦达尔丘克演的《一个人的遭遇》;程之还主配了英国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孤星血泪》和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韩非配的《勇士的奇遇》(又名《郁金香芳芳》),传达出了钱拉·菲利普饰演的芳芳身上的侠客气,比后来的阿兰·德隆的佐罗还更多一层幽默调皮。


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林彬配的《第六纵队》,又名《但丁街凶杀案》。林彬配影片主角——法国女演员马德琳·奇波,可以说深深地影响了我。她把握人物的分寸很精准:既有名演员的气度,又有女人和母亲的细腻温情。当年我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走上配音演员的道路,但是一心想成为马德琳·奇波那样一种气质的演员。这部影片我一连看了八遍,很多台词都已烂熟于心。没想到1982年我转到了上译厂,当年就接到一部重头戏《非凡的艾玛》,艾玛·德丝汀也是位世界知名演员,气质、个性与马德琳很相近。我在配她时很自然地想起了林彬老师的配音给我的感觉,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这角色已酝酿多年了!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1954年,译制片导演和演员合演,居中梳辫子者为李梓


上世纪50年代参加过配音的上影演员很多。中叔皇配的马德琳·奇波的丈夫以及《生的权利》、《两亩地》,温锡莹配的彼得大帝,张伐配的列宁,朱莎在《王子复仇记》中配的俄菲丽娅,张瑞芳配的《白痴》,舒绣文配的《乡村女教师》等,都给当时的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译厂建厂初期,虽然已组建了自己的演员班子,但是为译制片配音毕竟没有多少经验。当时的厂长陈叙一就采取让上影的演员来帮带的办法。请来的上影演员,都是既有话剧舞台的表演经验,台词功夫过硬,又拍过多部电影,能把握话筒前的语言分寸。请他们来配影片的主要角色,不但起到示范的作用,也可保证译制片的质量。上译厂的演员跟着配各种角色,一面学习一面锻炼,在实践中也很快成熟起来。到了50年代末期,很多影片基本上都由上译厂自己的演员挑大梁了。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1955年,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片组部分演员与来配音的故事片演员合影


后排左起:刘琼、高正、毕克、周伯勋、董霖、关宏达、张捷、邱岳峰、杨文元、傅超武、程引、周起、富润生、潘康、程之

前排左起:胡庆汉、柯刚、姚念贻、张同凝、苏秀、陆英华、陈述


而到了上世纪70年代,在那个特殊时期,上译厂在接受“内参片”的配音任务时,由于片子多、任务紧,又再一次请来了上影厂的演员协助。除了孙道临、中叔皇、高博、张瑞芳、林彬、康泰等老演员外,达式常等年轻演员也参加配了一些影片。我也就是那时被借到上译厂,配的第一部故事片是《罗马之战》,并有幸和我崇拜的林彬、卫禹平、高博、康泰等演员合作,向他们学习。我的译制片生涯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译制新、老版本《傲慢与偏见》

1975年,我还是上影的演员,不是专业配音演员,被借到上译厂,配了影片《傲慢与偏见》中的女主角伊丽莎白(爱称“丽萃”)。那是黑白版的《傲慢与偏见》,当时影片译名是《屏开雀选》。


1975年还是“文革”期间,这部影片是属于“内参片”之列,与《鸳梦重温》《怒海情潮》《农家女》《美人计》等一批影片,都是同一个时期交下来的译制任务,配好了只作为“内部参考”不对外公映的。那都是些美国老片子,用的也是解放前公映时的老译名。因为跟美国没有文化交流,更没有版权,老片子也没有新拷贝,送到厂里的拷贝都是解放以前片库里的旧拷贝,片基还都是易燃的。记得同时来的还有一部英格丽·褒曼和查尔斯·保育主演的《煤气灯》,在厂里第一次放映时,拷贝就烧了起来,画面都化开了,根本就不能工作,那部影片就没有配。即使配的那些影片,不少也因拷贝很旧,断开的地方很多。译制这些影片也没有原文剧本,都是靠懂英语的翻译根据原片一句句口译出来的。为了译制这批“内参片”,电影系统将懂英文又懂电影的演员孙道临、老局长张骏祥都调到译制厂来参加工作了。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傲慢与偏见》(1940)美国


虽然工作条件很差,但所有参加工作的人都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地努力把影片配好。一是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由“中央文革”交下来的任务,做不好吃罪不起;再是搞了这些年的运动,心理上都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有机会从干校回到自己喜欢的专业工作中来,又是配的过去没有机会看到的内参片,人人都把这当作精神上的一次放假。尽管还是要天天学毛选,还是要在工宣队和军宣队带领下对每部片子作“大批判”,但大家都是心甘情愿加班加点,努力要把影片译制好。


黑白版的《傲慢与偏见》,从演员的表演到服饰、造型以及场景布置都比较戏剧化,很多场景感觉好像是在摄影棚里拍摄的。人物很有个性,但也比较夸张。丽萃(葛莉亚·嘉逊扮演)与男主角达西(劳伦斯·奥列佛扮演)的戏,唇枪舌剑,对话都带着“骨头”,很是过瘾。配这样的对白,对我这样一个从戏剧表演专业出来的演员来说,倒比较对路,不太容易暴露出自己的缺点。


当年这部戏的配音演员班子可算齐全。除了原上译厂的配音演员,还从上影演员剧团和科影厂调来了人马。给我印象最深的,女演员中要数配母亲班纳特太太的林彬、配小女儿莉吉娅的李梓和配达西姑妈的张同凝了。林彬一直是我喜欢并钦佩的演员。她有很扎实的舞台语言功底,也有很强的塑造人物的能力。60年代初,她配的那部《第六纵队》(又名《但丁街凶杀案》)是被我奉为范本的学习教材,我当年反复看过8遍。但是,她配的班纳特太太却一点没有《第六纵队》中著名演员马德琳·蒂波那种雍容华贵的艺术家气质,而是活脱脱一个俗气的小市民,急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有钱人。她的马德琳·蒂波和班纳特太太的不同配音,对我以后的配音工作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上影厂演员林彬


《傲慢与偏见》曾在银幕和电视上被反复拍摄成各种版本。到2005年重又拍成电影,老版的导演、演员这时多半已作古。没想到三十年以后,我却又有机会成为这最新版电影的译制导演。


当然,小说我已很熟悉,把握人物的个性和对白,也没什么大的困难,但是和1940版对比,导演对整部影片风格上的处理,有很大不同。2005版更接近于英国19世纪初叶那个年代乡村小镇的风情,生活气息也更浓厚,从表演到对白处理,不像40年代那一版那么戏剧化,所以配音上的处理也朴素得多。


除了我以外,所有班子的人(包括录音师)都是新一代了;工作的方式也和三十多年前不一样了,用电脑录音、各演员声音分轨。林彬年事已高,不大能出门了,我自告奋勇地配起了班纳特太太。虽然我并不以当年自己的配音来要求新版配音的年轻演员,因为新的丽萃和黑白版相比,从形象到气质都有很大不同,大可让年轻人发挥,可是我在配音棚里,总时不时耳边会响起林彬的声音,走出棚来,当年配音的情景也总会在眼前出现,那些老前辈———毕克、邱岳峰、赵慎之、李梓、苏秀、张同凝、富润生……他们在配音史上达到的高峰,后人真是很难逾越的。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从左至右:刘广宁、程晓桦、赵慎之、曹雷、苏秀、童自荣

用沪语为《耶稣传》配音


20年前,我们厂曾接到一项很有趣的工作,记得是中影公司转来的。这是一部原声为英语的传记故事片,名为《耶稣传》,改编自《圣经》中的《路加福音》。要求我们为电影配上沪语,估计是宗教界为传教所用。厂里把这部片子的配音导演工作交给了我。为此,我特地托教会里的人买来《圣经》,好好研究了一番。中文剧本对白是已经译好的,基本上就是圣经里的词,不允许有大改动。剧本不需我们来翻译,当然省事;但要将它变成沪语,还需要二度翻译,这还是有些难度的。有些词,沪语很难读,弄不好还会产生歧义。我听说,上海有的教堂布道也用沪语,所以我去拜访了上海的一些神父和牧师,征求了他们的意见,对剧本用语做了些调整。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电影《耶稣传》


这部影片的配音几乎调动了我厂所有会说上海话的演员,还到厂外借了个别演员。大家对第一次用上海话为外国人配音都很感兴趣,但是,各人的上海话口音互有差异,有的带苏州腔,有的带宁波调,又没地方去培训,不知该怎么统一。于是我想了一招: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有个沪语栏目,叫《阿富根谈家常》,这个节目的主持人说的沪语应该是标准的。我找到了“阿富根”的播音员顾超,给了他一个剧本和一盒TDK录音带,请他帮忙用标准沪语录下整个剧本所有人物的台词,不需带感情,只要音准就行。他很热情地一口答应下来,并且很快就录好了。我拿了这盒录音带,提了台四喇叭录放机,就进录音棚开录了。


为耶稣配音的是王玮;配旁白的是乔榛。参加配音的还有翁振新、童自荣、严崇德、杨晓、丁建华、程晓桦、周瀚、席与荣等。如果有谁在录音时对哪个字的发音吃不准,就打开录放机听一下顾超是怎么念的,大家向他靠,语音就统一了。尤其是标准沪语里有的字要念“尖团音”,如“七”、“亲”等字,我们也认真咬字发音。《圣经》是经典,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整部片子配完后,我还请了宗教界人士来看了一遍,做一次鉴定。确认没有配错或疏漏,才敢送到北京。在今年展出的上海电影博物馆里,参观者可以听到这部电影的沪语配音。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上海电影译制厂演员组合影,摄于1980年代初


后排左起:杨晓、杨成纯、曹雷、胡庆汉、严崇德、翁振新、毕克、杨文元 中排左起:程晓桦、周瀚、苏秀、王建新、丁建华、尚华、施融、陆英华、富润生

前排左起:孙谕烽、刘广宁、伍经纬、赵慎之、于鼎、乔榛、童自荣


为美国人演的中国戏配音


那年我们接受了一个很特别的配音任务。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著名演员英若诚到美国去讲学,他把曹禺先生的剧本《家》译成英文,为美国的演员用英语排演了这出中国名剧。这部戏在美国上演时被摄下录像,在电视台播出过。英若诚将录像带回交给我们,让我们把所有对白配成华语,再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按说,这本是一出中国的戏,曹禺先生的对白也是现成的,我们的工作应该不太难。不料一做起来才知道不简单。首先遇到的是口型问题。对白变成了英语,口型长短跟中国话就不一样,用原来曹禺先生写的台词根本对不上;英语结构和中文也不同,有很多我们听来是“倒装句”,简单打个比方说,中国话说“某某人跟我怎么怎么样”,到了英语里,就成了“某某人怎么怎么样……跟我”,演员说到最后,才把手往自己胸口一指,这动作跟中文台词也配不上。所以,这部戏还得照着我们译制片的规矩来次“初对”,让英若诚先生陪着我们的译制导演,一句一句数着录像上演员的口型,根据口型、停顿、表情、动作,参考曹禺先生的剧本原意,把台词重新组织,编成一个新的中文对白本。好在英若诚先生对中、英文剧本都熟悉,这一段工作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著名表演艺术家、翻译家英若诚


尽管美国的演员穿着中国的长衫马褂,乍一看有点滑稽,但是,他们把握人物内心很细致到位,很快我们就跟着入戏,并被戏中人物所吸引和感动。《家》是一部我从小就熟悉的话剧。小时候,我生在江西赣州。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有一支话剧队叫“剧教二队”,活跃在那一带,他们排演过《家》。父亲后来告诉我,他们曾让我去扮演第一幕里躲在觉新新房床下听“天上喜鹊打喳喳”的那个孩子,也不知成没成,我不记得了,但是那时我肯定看过这出戏;后来上海戏剧学院有好几届毕业班都排演过这出戏,我几乎也都看过,不少台词我都背得出来。这次安排我配瑞珏,成了我与《家》的唯一一次真正的接触。


虽说是电视录像,但整个戏是一台完整的舞台纪录片,台词风格也还是话剧语言。配音的演员,也选有舞台经验或在戏剧学院表演系学习过的为主,可能是导演的要求吧,这样语言风格上容易统一些。记得还特邀了老演员林彬来配梅表姐。


林彬与上译厂厂长陈叙一过去都是苦干剧团的成员,是很有功底的话剧演员。在《罗马之战》的配音中,虽然没跟她配对手戏,但还是悄悄地向她学了不少本事。她的吐字清晰,那是没话说的,高就高在没有着意的痕迹。不像有的配音演员,使劲去咬每个字,结果,词儿是说清楚了,人物却没了,人物关系、当时的情景、心里的状态,都没有了。林彬的语言中还有一种大气,把听似不在意中的意思,轻轻递给你,分寸恰到好处。她在《罗马之战》中配的淫荡的东罗马帝国皇后,《屏开雀选》中配的小市民气十足的班纳特太太,《家》里的梅表姐,加上《但丁街凶杀案》里的法国名演员玛德林·蒂波,几个截然不同的人物,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上译厂老厂长陈叙一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后排左起:杨成纯、严崇德、乔榛、富润生、杨文元、尚华、程玉珠、陆英华、毕克

中排左起:盖文源、于鼎、周瀚、丁建华、苏秀、伍经纬、童自荣、胡庆汉、孙渝烽

前排左起:戴学庐、程晓桦、刘广宁、孙丽华、李梓、赵慎之、曹雷、王建新、杨晓


《家》所以成为经典,不论巴金的小说,还是曹禺的剧本,都因为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得复杂而细致,多面而真实。当然,各个人物深浅有不同,凡是给人留下印象深的,如觉新、瑞珏、梅、鸣凤、冯乐山,都是有血有肉的。无论是表演或是配音,都先要把人物心里的念头摸准了,哪怕是乱纷纷的,也要把那乱纷纷的感觉摸准了,才表现得准确。


有一场戏,特别不好处理:当瑞珏与觉新已经有了孩子,这时梅表姐来到他们家。瑞珏知道梅和觉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很早就有了感情,她不愿觉新感情上受苦,提出要把觉新让给梅。她对梅表姐说:“把明轩(觉新)和孩子交给你。”我们分析,这样的台词背后,决不是单一的退让,而是进攻。因为她爱觉新,她知道觉新痛苦,才提出这个别人看来是荒唐的提议;也正因为她了解觉新,她也知道觉新和梅决不会照她提议的那样去做。这不是虚伪,她是矛盾的,也是真诚的。她的动作是积极的,在梅面前她不是谦让而是争夺,她无法跟一个心给了别人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如果这样,她宁肯不要这个丈夫。最后,她是以自己对丈夫的强烈感情使梅不得不折服。梅放弃了,退出了这个感情的战场。所以这场戏的结尾瑞珏会那么欣喜,高兴得有点失态。


我曾问过英若诚导演:这时的觉新真正爱的是谁呢?英导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我肩上点了一下。我想,瑞珏也是应该明白这一点的。把握了明确的人物关系,说起台词来心里就有谱了。


英若诚导演在谈这部戏和戏中的人物时,有一点,很值得记下来:“周总理一直批评北京人艺演的《雷雨》不够封建。《家》是四川,是内地,‘五四’运动刚过没几年,封建的势力是很强大的,人和人的关系、举止、声音,都要体现出‘封建社会’这个环境来。封建家庭是封建社会的基础。这是个反封建的戏。”


这部戏在配音上的特殊在于:一,是中国的名剧,又是外国人演的。语言上既不能太“洋”,让人听了像翻译片;又不能太“土”,太中国化,使观众听了觉得不像是从这些美国演员嘴里说出来的。二,是舞台剧,又是电视片。台词本身具有舞台话剧的特点,所以配音上不能太生活化;但演员的表演又很生活,配音上不能有太多的舞台腔,让观众听了觉得别扭。


我很喜欢这些美国演员念台词的感觉。他们并没有因为这是一部经典名剧,念台词就要有“舞台腔”,要故意夸张地去表现抑扬顿挫。他们非常真实地、非常朴实地用这些台词去表达自己的内心。那些停顿、甚至有时带些语塞的口吃,都非常自然,感觉到演员是在思想,是在选择适合的词句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这是非常符合生活的真实的。我在配音时,也就尽量去接近他们的风格。


美国版的《家》配好后曾在中央电视台播映过,反应都很好。这真是一次很有趣的文化交流,可惜这样的交流机会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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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上译厂正在交流的配音演员们


为斯特里普的“女魔头”配音


《穿普拉达的女王》又译名《穿普拉达的女魔头》,我不知为何要用“女王”一名,因为从影片里这个人物的个性举止来看,她就是个女“魔头”。


这部影片,现在的年轻人很喜欢看,尤其是女青年,因为影片里讲了很多时尚、名牌。但是我认为这部影片的主题恰恰是“反时尚”,它控诉了时尚对人性的戕害。不过,不管怎么个主题,影片把时尚元素糅合得很好,什么观点的观众都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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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海报


我配的恰恰是这个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女魔头”。


斯特里普是我最佩服的演员,给她演的角色配音,算起来这是第8部片子了,其中大部分是作为内部资料片配的,并没有公映。不过在我来说,公映不公映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工作,都要尽力配好。我想说的是,并不是配多了她的戏,就会变得容易起来,因为她是一个特别会塑造人物的演员,而且是全方位地塑造:从外形到内心,从形体到声音,她会根据角色不断地改变。


我曾配过一部她主演的《紫苑草》,她饰演的是一个过气的歌厅女歌手,因患肝癌,无法再唱,流落在纽约州一个城市的街头,连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出场时,蓬头垢面,浮肿的脸颊和眼泡,一条破围巾绕在脖子上,开起口来有气无力,一副破嗓子……天哪,这是斯特里普吗?我真是不敢相信,但是你不得不信她就是这个人物!纽约州位于美国东北部,冬天十分寒冷,戏里的她常被冻得嘴皮发僵,说话哆嗦。有一天拍戏,为了逼真,斯特里普竟然跑到冰上躺了20分钟。事后,与她演对手戏的杰克·尼科尔逊说,在镜头前把她抱在怀里时,真害怕她醒不过来了!还有一场戏:流浪街头的她偶尔进了一家酒吧,她走到话筒前想唱一曲。我知道,斯特里普本人原是个音乐剧演员,唱得很好,还演过音乐剧电影《妈妈咪呀》,但在这歌厅里,她却是声音嘶哑,荒腔走板,让人惨不忍听!而这,恰恰是戏里人物需要的。


斯特里普还有一个本事:她会在不同的戏里,根据角色要求学会说不同口音的语言。在《索菲的选择》里,她为了演一个二战后到美国的波兰妇女索菲,专门学了一口波兰话,在影片开头一段她就是说的波兰话;到了美国,因为刚学,她说的是结结巴巴、很生硬的英语;后半截她基本说的英语,但始终带波兰口音。而在《黑暗中的哭泣》这部影片里,她演的是一位澳大利亚妇女,说一口澳大利亚英语。在最新影片《铁娘子》里她扮演撒切尔夫人,竟又根据录音学了一口铁娘子的家乡口音!


我并非说我们配音也要带各地口音,因为不可能找到与原片对应的方言,只能找那种感觉。我是佩服斯特里普把语言作为一个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这是值得我们所有的配音演员和舞台、电视、电影演员们学习的。而我们配她的各个角色,就不能总是一个调子,也要跟着她的变化起变化,正像老厂长陈叙一说的:要“上天入地,紧追不舍”。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女魔头”


她演的“女魔头”一出场,就是一串连珠炮式的对下属发出的指令。调子不高,就像是喃喃自语,却是一口气说了七八件要下属马上去办的事,其中夹杂着呵斥、抱怨、命令、指责。语速极快,容不得对手插话解释,一下子就凸显出她在这个“王国”的霸主地位,别人对她必须唯命是从。整部片子里,她没有提高嗓门说过一句话,但是,貌似轻声细语,可语气中却有嘲笑、有讥讽、有不屑、有刻毒的咒骂,让她手下和周围的人不寒而栗。看得出,斯特里普对这个人物的准确拿捏已经到了极致!


这样的语言处理,在我的配音中也是很少遇到的,需要我细致地把握分寸。


曹雷:追述上译厂老演员的配音往事

△ 2014年6月25日,在南翔一家养老院里,合影中人物都来自老上海电影译制厂。左起:孙渝烽、程晓桦、赵慎之、戴学庐、曹雷、狄菲菲、苏秀、童自荣、刘广宁。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第一天配音,全片里我的戏配完了三分之一,一切还顺利。不料那天天气特别冷,而录音棚里的暖气却开得特别高,因整个大楼是中央空调统一掌握温度,我们无法调节,录完音出来我已浑身是汗,内衣都湿透了。出了棚,冷风一吹,内热未尽,又外感风寒,第二天早上竟失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在我也是很少碰到的事。


第二天,我只能到厂里跟导演程玉珠说不能配了。他也很着急,说把我的戏往后放放先治嗓子要紧,让别的角色的戏先配了。上午我就奔医院,吃药、打针还带喷嗓。睡了一下午,还歇了一天。两天过后,嗓子好了一些,但还听得出是哑的。这时,别人的戏都配完了。我说,就用我这哑嗓子,把我剩下的戏尽可能地录了吧,这样可以全片接起来进行鉴定。鉴定下来,若觉得戏还可以,只是声音差,那不是又过了一天半了?我的声音又可以好很多,咱在补戏的时候(每次录完全片都要鉴定,鉴定完还有个补戏环节),把那些声音不好的部分再补一次。


就这样,我勉为其难地录完了全片。鉴定结束,出现了一个出乎我意外的意见。剧中有一场戏:这“女魔头”正不可一世地出席巴黎时装年会,她丈夫突然提出跟她离婚!这打击使她十分狼狈,观众第一次看见她这样颓丧,蓬头垢面,满脸疲惫,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锋芒和光彩,说话也有气无力,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大家的意见是,这场戏决不要再补录了,因为我那哑哑的声音正好适合这时人物的状态。这真是歪打正着!也许等我嗓音恢复了,就出不来这样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天多,我的嗓音又恢复了不少,只要“含”着点说话,已经露不出嘶哑,而这个角色“阴阳怪气”的腔调,还真不需要我怎么使劲。于是,我又把前两天录的一部分戏重录了一遍,终于完成了全片的译制任务。


这事儿却让我想明白了一点:配音演员如果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当然很难得,是上天给的礼物,但是,配戏并不是纯卖嗓子的活儿,配出人物的内心、配出角色的“神”,那才叫“演员”。各种人物千变万化,人物内心千变万化,声音也会千变万化,只有能把握这种变化,才能配出好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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