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文\\ 吳 微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父親頭部數次開刀癱瘓在床,凌厲的病魔抽空了他的精氣神,黯然的雙眼偶爾星光閃過,如劍劃開時空,讓我看見他歲月崢嶸,連參軍都那麼富有戲劇性。

那是1950年冬,解放軍第18軍54師文工隊在宜賓招收文藝青年,17歲的父親因錯過了報名,在新兵出發點名時,一劉姓新兵未來,他即冒名頂替參了軍。

根據18軍進藏路線部署,54師從宜賓出發,全力開展修築昌都至拉薩的公路,師文工隊要把下達的任務、好人好事編成秧歌舞劇和藏族舞蹈表演,還要做沿線部隊、藏族僧俗、各族群眾的宣傳鼓動、解惑釋疑等工作。頂著別人的名字在部隊行軍演出,父親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從樂山至甘孜,每臨演出前搭戲臺,他搶著爬上十多米高的地方“倒掛金鉤”拴拉帷幕的繩子,一干就不計時間,大腦因為高原缺氧,頭上的血管暴出皮膚,眼睛充血,以致他的腦部受到很大損害。徒步到了西藏,在任何一個宿營地,他爭著拾牛糞柴禾、砌灶頭、燒開水,儘量把方便讓給後續來的同志;有時候到了一個地方得先走幾十裡去買糧,再背糧食回來做飯。

我想,他當時積極表現,恐怕是冒名頂替底氣不足,怕被部隊發現退回去無顏回家鄉吧!

部隊每到一駐地晚上要開會,總結一天執行紀律的情況,互查有無掉隊、畏難消極情緒,父親幾經猶豫下決心主動坦白頂替參軍的由來,組織考慮到父親的初衷和表現,情有可原,就不再追究恢復了他的原名。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過了昌都,部隊的口糧出現短缺,文工隊在進藏途中很受歡迎,父親他們每天要克服飢餓和嚴寒,揹著自己的行李、帳篷、彩旗,演出的道具等走幾十公里,有時一天要給部隊、駐軍和老百姓演出兩場,不錯過一個村莊、一個觀眾;有次到邊防演出,連續行軍48小時,走了90公里,翻了一座大雪山,連演三場未睡覺,非常疲累,但一上臺就精神抖擻,夜間演出沒有燈就燃起篝火,父親吹笛子,常常手指凍得發僵,在火上烤一烤繼續吹,演出結束後行軍,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更險的一次是,父親他們翻越海拔6300米的丹達山,山上氣候惡劣,寸草不生,雪粒狂飛,打得臉生痛,眼也睜不開,走一步喘幾下,胸口憋悶像壓著大山,頭暈眼花、口乾身麻,顧不得高原反應,即刻搭起帳篷,在雪峰埡口迎著刀削似的寒風,舞動紅旗、敲起鑼鼓、唱軍歌、打快板、喊口號,此起彼伏地接力歌舞,為過往的官兵宣傳演出,鼓勁加油;當在第一個山頭的鼓動完成後,再趕到第二個山頭、第三個山頭再鼓動宣傳。高寒缺氧,劇烈運動使父親和戰友們氣喘吁吁身體幾近癱軟,他的二哥,在雪山頂上唱歌,因體力不支昏倒了。父親堅強地支撐著,看見奮力攀頂的官兵們,以高昂的氣勢翻過雪山,並對文工隊的演出給予支持鼓掌時,他自豪驕傲,覺得再累再苦也是值得的。

1952年初,父親他們比其他部隊多走了一千多公里才走到拉薩,接著又響應“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號召,頂著早春二月的凜冽寒風,早起晚歸,披荊斬棘,在拉薩河邊開墾出了50多畝地。在那艱苦的歲月,父親始終勤奮積極,總結會上被記了四等功,評為模範共青團員。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父親熱愛學習,成了一生的常態和自覺。

1952年父親參加了西藏軍區舉辦的藏文高級訓練班培訓,課外找當地群眾進行語言交流,很快能寫能讀能譯藏文,有時他發急一出口說的竟是藏話;他還翻譯西藏古老諺語、寓言和民間故事等,在一些出版書籍上發表。由於成績突出,就留在藏幹校當教員,大夥喜歡這個聰明風趣又熱情、精神始終處於巔峰狀態、待人親如兄弟的老師,給他取名“左左”(藏語意為積極主動)。

1956年,我父母親又調到了咸陽西藏公學院當教師。當時學校的任教老師大都是北京高校的大學生,父親只有高中水平,為了跟得上學校的要求,每天惡補文化。那時候我和哥哥已牙牙學語,母親要備課,還要帶我們,實在很辛苦。而父親趕著惡補知識也讓母親共學,不管不顧我們,母親對他頗有微詞,他卻依然樂此不疲。1957年,張國華將軍到西藏公學院來視察,講話現場需要一個藏文翻譯,學院推舉父親當現場翻譯,效果出奇的好。

父親重返西藏昌都工作期間,經常廢寢忘食地寫作,又愛上了書法,用腳踩著鋪在地上的大紙,拿個爛掃帚蘸墨酣暢淋漓的書寫,氣韻富含唐風漢賦,曾經昌都地委大門影壁上,用隸書寫的毛主席語錄就是他的傑作;又迷上了國畫,在包裝的書皮上,信手畫些山水花草,再配上自己的詩,十分的典雅緻遠……如此不息地各式學習,直至陪伴他生命的最後時刻。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說起父親的戀愛,走的是婉轉線路。那時駐藏部隊發出“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的號召,解禁了部隊將士談戀愛,彼時追求母親的人不少,父親對母親心生戀慕卻不說出口,趁著母親回內地休假悄悄給她匯去500大洋,併發電報說進軍西藏這麼幾年辛苦了,拿這些錢去買些吃的或孝敬二老。母親覺得父親心細能為他人著想,在當時的戰友中少見,最後芳心暗許。用她的話說:父親擊敗了眾多的追求者,贏得了戀愛的勝利!

我兩歲多時,革命建設如火如荼,父母送我到西藏工委子弟校住校,及至我七歲來學校接我,彼此都不認識,若不是父親患上腦瘤,不得不離開西藏回到內地治病,結束與兒女的長期分離,他不會從我高山仰止的印象中走下來,真正有時間彼此親近了解。我發現他不僅是工作狂,也養魚、栽花、創新菜譜,教一群姑娘唱歌跳舞寫詩,很有生活情調的;對恢復身體健康積極樂觀,天天堅持讓我母親針灸按摩、加大次數練習身體恢復性運動,有時候累得滿頭大汗臉色發白,手腳顫抖方才休息。

儘管父親持續治療,病情卻每況愈下,動手術的間隔越來越短,每一次開刀前,父親看著我們的擔憂總是笑著,好像是去赴宴。手術後,醫生把取出的腦瘤給我看,說別看只有乒乓球大小,充血的時候有一個拳頭大呢。我的心很痛很震撼。更讓我難過的是,在同病魔作頑強鬥爭期間,他渴望回到純淨的高原工作,常常守在收音機前聽新聞,坐在輪椅上找熟人打聽西藏的情況,那種急迫焦慮,那種折磨人的好強,從他的眼神、他的肢體語言都深刻地反映出來,我們除了心疼流淚之外,什麼都做不了,安慰不了……

父親43歲那年,生命戛然而止,帶走了一生要守候的夢想,只留下神往淨土的眷戀,讓我追隨他的跋涉咀嚼一生的苦樂;殘破的家庭悲痛一直縈繞密佈,我帶著他的骨灰回到昌都達16年,即便他已成一抔黃土,也要實現他迴歸西藏的夙願,讓他去往天堂的行囊裝滿高原的風情、太陽和青稞酒,還有歡快的笛聲美音,在雪域天宇飛昇、迴盪、雋永……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現他最珍愛的不是他誦讀的書籍,而是他當兵時佩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解放軍西藏軍區幹部學校”的胸章、四等功證書和各種證章,放在一小布袋裡,雖已陳舊,卻透出他生活在火熱年代的朝氣和激情,他對部隊的依戀、對西藏的深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厚得多。部隊給了他理想、才能發展的空間,雪域的熱土,即如一棵草一首歌,有著神性的純美和珍貴至深的友情,似心靈之澤、信念之門,都是他不再孤獨不再虛幻的依託;他的呼吸和心跳,與這片土地上雪蓮綻放、江河激盪的音律合拍,虔誠的心閃爍秋天的斑斕,思考亦如雪山那樣深邃。雖然,他極少說起部隊的事,但在他內心已將自己永遠視為軍人,把自己和西藏緊緊拴在了一起。

一年年塵雨飄過,高原桃紅春芳菲的季節,總是疊加在母親翻開的相冊裡,靜靜地,她輕輕撫摸著戎裝和藏裝的父親照片,喃喃低語,像要融入父親懷抱;窗外旭陽長驅直入,斑駁的光影蒼老了她的華髮,懷念父親悽愴了她的半世,生死兩茫茫,柔指間滿是凝霜的伶仃,心酸得我無語凝噎淚雨迷濛,想起英氣颯爽風儀容光的父親,扮成紅軍揮舞紅旗登臺亮相,一招一式多有感染力呀;文革時為了讓我兄妹吃上滷鴨子,他在烈日下曝曬幾小時;他引經據典、妙趣橫生地給我講故事講歷史,教我繪畫讀詩,教我做好吃的菜,還有他性情急躁打我的經過,清晰如昨,從不曾遠逝……我不想他走遠,走出我的生活,只願世途上父女相勉相陪,天地不老,而這樣的願望我想回報已是不能了呀!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回望父親這一代人,披肝瀝膽,臥冰趟雪,默默無聞功勳卓越,為了事業可以闊別親人遠離故鄉,在艱苦的邊疆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以自己的平凡忠誠合奏了一個世紀偉大的絕響,鑄就了不朽的老西藏精神的軍魂,成為建設美麗西藏的強大動力和精神支柱。而今,我們的祖國繁榮強大,西藏美得如詩如畫,相信天堂的父親,看見這些定會無比的欣慰吧!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老西藏:不曾遠去的父親

吳 微

現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文化傳播促進會理事、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成都市作協會員、金牛區作協會員,曾任四川省文聯《文藝報》副刊編輯,現任微刊《船波文藝》《在場微散文》《天府影視》文學平臺編輯,有作品見諸報刊,出版有《奔向墨脫的靈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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