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4 她是我媽,她到外面去旅行……


她是我媽,她到外面去旅行……

她是我媽。五年前,她把我送到歐洲去讀書;五年後我畢業的時候,我在英國,她要來看我。我開始不太贊成。大老遠的跑來幹嘛呢?她不會講英文,做什麼事都要我在身邊。何況英國真的沒有什麼好玩的。結果她還是來了。我去接她的飛機,她一身衝鋒衣,背個小書包,拖著一個拉桿箱。在西斯羅機場中,稍顯土氣。

和許多媽媽一樣,她到英國面臨著很多的不習慣。而她的這些不習慣,也讓我無所適從。比如,她會在店裡試衣服的時候,大聲用中文跟店員講那衣服如何如何大了小了,自己原來體型很棒等等。而我只好在一旁飛速的挑重點翻譯,最終告訴人家,我們再去別的地方逛逛好了。作為留學生,我平時很少去餐館,就算去,也只對幾家中餐熟悉。

我帶她去吃中餐,她吃的不開心:這東西國內一半價錢就吃得到,你帶我吃這個幹嘛?於是我從網上查了幾家評價不錯的西餐小館,進去之後她又讀不懂菜單。我給她從頭到尾翻譯菜單,通常是翻後面幾道菜的時候,她把前面的給忘記了。最後還是胡亂點了一個,上來亂七八糟什麼吃掉了,回頭還是埋怨我,說不了解的地方就敢來,西餐也沒什麼好吃嘛。

我跟她解釋,說這是網上評價很高的地方,她教育我說,網上的東西不能隨便信。雖然從來都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可她卻習慣於在每一個價格後面加一個零,換成人民幣,然後嘟囔一句:好貴啊。她會嫌棄外國人辦事效率低,說結賬了半天不來,一個勁的讓我催促。她會嫌棄外國旅館的條件不好。錢沒少花,卻怎麼連個拖鞋都沒有。她特別喜歡小孩子,看見“洋娃娃”總喜歡用中國人的方式逗人家。但我總覺得,那樣似乎不太禮貌。她喜歡照相,隨時隨地的,會擺出各種造型,而且對相片的質量要求非常高,人的大小,景物的高低,都不能馬虎。有時候為了照好一張相片不惜浪費很長時間。

有的時候,她讓人哭笑不得。因為不會說英文,所以她特別願意主動和一路上遇見的中國人,尤其是留學生聊天——這讓我很不習慣。留學生們和她聊了一會之後,總會對我說一句:能帶著媽媽出來玩,羨慕死我們了。如果說這話的是姑娘,她就會事後衝著我自豪的說:看,人家都羨慕你呢。彷彿是她幫我在姑娘面前加了分似的。

有的時候,她讓人覺得很無奈。她會跑進化妝品店,開心的對外國化妝品行業做一番瞭解,雖然她很少化妝。我們的購物方式有衝突。這麼多年獨自在外,我習慣的是缺啥少啥徑直走過去,拿了結賬。而她習慣的是國內有人陪伴的購物體驗,對於英國店員總是站在一旁讓你自己看來看去覺得很不理解。她總是拿起她感興趣的東西,讓我在外包裝上找出原料,原產地,生產日期。她會問我這東西是否適合她的年齡,而我一個男生,對化妝品著實不瞭解。我雖然日常英語還ok,但隔行如隔山,就算叫來店員,化妝品方面的問題也經常是所問非所答。

有的時候,她讓人很心煩。她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和不信任。儘管從來沒來過,地圖也不在她手中,但她總是要對我所走的路線提出質疑。我在和別人交流的時候,比如問路,買票,結賬的時候,她總是在一旁不停的提醒我,錢要點好,不要被騙,票據要清楚,收據要留好等等。我在同人家英文交涉的時候,還要騰出一個耳朵來聽她喋喋不休的中文。

終於有一次,好像是因為辦退稅,我們出現了分歧。我終於沉不住氣了。我帶著她走到海德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對她說,我累了,想歇一歇。她知道我不開心,倒也不急,坐在旁邊,自己拿出那本Lonely Planet《英國》慢慢看起來。那是一本又厚又重的書,卻是她一路上唯一的一本中文書,已經被她翻了好幾遍。有時候我在火車上睡醒了,看她不是在翻那本書,就是在看著窗外。

過了一會,她輕輕的點點我,像個孩子一樣對我說:我想上廁所。我嘆了口氣,把她帶到附近的一個公廁,幫她投了50p,看著她走進去。等她出來,我又帶她回到了那條長椅。好像過了好久,她都沒有說話。我回頭看看她,她臉色很不好。我想你爸了。她突然說了一句。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獨自生活的五年早已經讓我忘記了剛踏上這片土地的恐慌。我很自然的認為,我知道的事情,所有人都應該知道。除了“English,NO”之外,她幾乎不講一句英文,更是一個字也聽不懂。彷彿身穿一件厚厚的潛水鐘,而我是連接她與外界的唯一通道。雖然每天都和她在一起,但我走在街上可以聽懂路人的議論,看懂公交車上的廣告牌。而她的一切,除了我,只有那本《英國》。

我隱約的記起,在我剛踏上歐洲土地的時候,也曾因為外文不熟,說話常常跳中文;也曾經因為在餐館聊天聲音大,引得鄰桌頻頻側目;也曾吃不慣那血淋淋的牛排和苦兮兮的咖啡;也曾將所有的價格乘以匯率,然後畏首畏尾的花錢;也曾向“洋娃娃”拋過媚眼,而被他們父母投回善意的微笑;也曾隨身帶著相機,在別人的目光中留影紀念。

中西方的環境相差如此之大,我怎麼可以期待她在幾天之內就做到我幾年才領悟的東西?她敢於從自己熟悉的中文世界自己買張機票跑到萬里之外的英國,就是因為我在這裡,我是她的信心。

她確實願意和遇見的中國人聊天,但往往都聊得很投機。很多人甚至和她互留郵件,約定回國聯繫。她確實喜歡通過我和外國人問這問那,但也說出一些比我有深度得多的觀點讓外國人驚詫。我們甚至遇到一位老教授,為了聽我媽媽講中國請我們吃了一頓不菲的晚餐。她確實做事很小心,可這是她一貫的作風,而我也因為保留了結賬的票據,在稍後發生的事情上大大受益。她雖不會英文,卻傾其所有,讓我得到最好的教育。

我站起來,拉起她的手,對她說,咱們走吧。

去哪?

白金漢宮。

那是哪?

是英國女王住的地方。她打開她的小書包,拿出那本《英國》, 嘴中念著“白……白……白……”打算找白金漢宮的介紹。我把書接過來,翻到了那一頁,開始邊走,邊給她念:“白金漢宮,是位於英國威斯敏斯特城內……”一段念下來,她似聽非聽,眼睛看著遠方。

聽了麼?

嗯。

看什麼呢?

她指著天邊,對我說:你看那邊的天好低啊,雲彩好像伸手就能夠到。

初秋的倫敦有些潮溼,溫暖的太陽曬出落葉腐敗的味道。我越過她的頭頂向她指的方向看去,才發現,原來五年沒有和她並肩走過,她竟然矮了那麼多。

和她在英國的旅行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我們已經回到了國內,而她也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每天依舊忙叨叨忙叨叨的趕場子上課,滿意於飯店裡服務員的速度,購物的時候被店員尾隨著,隨時問這問那。就好像那一個月的英國之旅從沒發生過一樣。只是偶爾,吃過晚飯,她會對我和我爸說,她有時候會恍惚的想起她在英國牽著我的衣角跟在我後面什麼都不用愁的走著,那感覺真棒——我也記得那感覺,那年我四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