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離世已十八年了，斯人也跨過了古稀之秋。可老爸那副不苟言笑嚴肅莊重的面孔，至今想起來還是令人發怵、顫顫兢兢。這是發生在六十年前的事，也是我唯一一次不光彩的偷竊行徑。儘管時光飛逝，咱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但還是要揭醜亮短公之於眾，一為承勉子孫二為牢牢銘記父親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的教子真情。
那年，屋後大車門內的四爺(我們都叫車門四爺)，在離村不遠的二畛斜口務植的幾畝瓜長勢喜人。臨近開園，只見西瓜個個象憋足氣的大籃球橫七豎八地滾下一地煞似壯觀；五顏六色的甜瓜躲在秧蔓下面如同待出閣的玉女縱情地散發著鬱香。大人們齊聲讚歎車門四爺的種瓜技術，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玩童們則是饞涎欲滴，暗地裡竊竊私議，準備窺伺機會動手偷瓜。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月朗星稀幾位夥伴慫恿我一起“參戰”。本人平時家教甚嚴，但還是經不住攛掇，信然加入了偷瓜行列。初次偷竊就犯了“偷風不偷月”之大忌，由幾名精幹的同夥帶路，從瓜園一側的棉花地迂迥過去一頭扎進緊鄰西瓜的玉茭地。從玉茭地出來一律匍匐前進，個個象偷地雷似的爬到西瓜面前，耳朵貼近西瓜，然後用手輕輕地拍打以辨生熟。豈不知我們發出的窸窸窣窣的響聲，早已引起了車門四爺的警覺，他滿以為是狐狸和獾在搗亂，站起身來高聲吶喊：“打！”幾位機靈的同夥聞聲早已棄瓜抱頭鼠竄，只有我木訥遲鈍剛站起來準備逃跑，孰料，一隻腳被瓜蔓絆倒，接著鞋也飛出去老遠。正在緊張地四處找鞋之際，只聽得車門四爺說：“農兒，甭找啦，鞋在這裡。”說著把鞋給我扔過來。穿好鞋，車門四爺拽著我的手徑直向瓜棚走去。我像卸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端端地立在瓜棚下等候車門四爺訓斥。車門四爺還是和往常一樣慈目善顏，只是八字鬍微微顫動，顯得有點嗔怒。他輕輕地為我拍去身上的土，語氣溫和地說：“好好的一個娃，咋也跟上那幫混小子胡揚憨，想吃瓜了你就來，四爺這麼一園瓜還不夠你解饞！”回想起來，倒也是，車門四爺是本家長輩，我叔在西安經商，身旁沒有娃娃，加之我們兩家關係處得很好，他家的好吃食我沒有少吃，好玩的沒有少玩。想到此，我悔恨交加，羞愧的淚水不由得奪框而出。我顫顫巍巍地說：“四爺，我再也不敢啦！”這時，他從瓜棚裡取出兩個香噴噴的翠綠色老鼠尾甜瓜遞到我手中，對我說：“把這兩個甜瓜拿回去讓你爸你媽也嚐嚐鮮！”告別四爺，託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向村裡走去。
當年，爸爸是農村掃盲班教員，媽媽是學員。他們晚上還沒有下課。我悄悄地溜回家推開房門四處張望，急切地想把偷竊的物證先藏起來。等風平浪靜後再一飽口福。最後終於盯住久已不用的炕洞門，這真是一處藏匿“贓物”的絕好地方。藏好甜瓜心滿意足地上炕，不一會就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父親一回來，就聞到了瓜香，他隨香覓蹤，一下子就發現了秘密。第二天一早，剛起床就看見炕臺上的那兩個既熟悉，又恐慌的“孽種”，父親面帶怒色，指著瓜問，“這是咋回事？”我支支吾吾地想盡快編出一套慌言好將父親搪塞過去。但是，任憑我攪盡腦汁，也湊不出一個正當的理由來。吭吃了半響，竟說：“這是車門四奶送來的，讓你們嚐嚐鮮。”性格耿介的父親，向來愛較真，我這點小把戲怎能瞞過他的眼睛。見我不說話，立即令母親去車門奶家訂正。眼看著事情就要敗露，我只得囁嚅的道出實情：“昨天晚上我和幾個同學去車門四爺地裡偷……”一個偷字剛出口，他便怒不可遏地掄起右臂在我的臉蛋上重重搧了一耳朵，此刻，頓覺得眼冒金星，身子發軟，一下子倒在地上。站在一旁的媽媽心疼的想扶起我，父親硬是把她推開，喝令我自己爬起來。我手捂著臉，忍著疼痛，掙扎著順著炕沿站直身子，在父親的再三追問下我鼓足勇氣，毛褳倒西瓜一口氣把偷瓜的事抖了個底朝天。
父親執意讓我把兩個甜瓜給車門四爺送回去，無奈我只好低著頭抱著不是贓物的贓物，像遊街示眾一樣邁著沉重的步履向瓜園走去。車門四爺看見我這副狼狽相，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時父親也急匆匆地趕到瓜棚。還沒等我開口，他便說：“四叔，你看我逢下這賊娃，偷了瓜還不說實話……唉……”言罷又掄起巴掌朝我打來，車門四爺見狀怒不可遏抬手擋住父親厲聲說：“迎娃(父親的小名)，你這是打娃哩還是打我哩？這兩個瓜是我讓娃拿回去給你們吃的，你 咋能亂來！”父親氣槓槓地說;:“四叔，你不知道這慫娃竟學會做賊啦！車門四爺接著說：“咱叔侄倆又不是外人，再說，娃還小不懂事，況且還是頭一回。你看你把娃打的。”說著，四爺愛憐地用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臉蛋，並取出毛巾擦乾我的眼淚，順手掰開半個甜瓜塞到我的手中。這時，父親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知道你四爺為這片瓜園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天旱無雨，一窩一窩擔水點種，一窩一窩施肥，穩苗、整蔓、掐頭、壓瓜，一苗瓜要費多少工，那一個瓜都是用汗水澆出來的，你懂嗎？”見狀，車門四爺忙插話，“我娃今後一定要誠實，不能撒謊，更不能跟上那些壞小子幹那些偷雞摸狗的壞事，一定要走正道……”車門四爺的話我牢記心中，可對父親的那一記耳光我當時是又氣又恨，難以釋懷。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體味到深深的父愛感受到父親的真情。我在小鎮上學專門給我訂的饃鋪頓頓吃的是又虛又軟的白蒸饃；領我上集進飯店專買我愛吃的“紅燒肉”；自留地裡年年種我吃的“甜甜杆”；我入黨後向你報喜你把喜藏心頭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入了黨就是黨的人，事事按黨章辦，不能給黨丟臉！”；我在報紙上發表了文章，你諄諄教導說：“滿招損，謙受益。學無止境。”我提了職你勸慰說：“不管大小官，見利不能貪。”話雖不多，句句有分量。
這就是我的農民父親。你那一巴掌孩兒牢記在心中，那是父子摯愛碰濺的火花，看似很狠，當時也很疼，但卻清心明目，非常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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