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 往事再回首

往事再回首



●張放蓓(上海)





往事再回首


下雨天,不好出門,傻呆在家裡,隨手翻開手機新聞,是一段關於新疆的報道。看到新疆,我立刻想起留在那片土地上的三十多個春秋,想起一些不能忘卻的往事——一個叫做帕泰姆的維吾爾女孩和一段純潔得像雪蓮花一樣的友情。

十八歲那年,我和一位要好的女孩,從江南走進大漠,到新疆塔里木河流域一個叫做海里瓦普的地方插隊。我是懷著美好的憧憬、揹負因為出生不好要改造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決心,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那個小小的村莊,全部是維吾爾族農民。他們和內地所有的農民一樣,在那個特殊年代,敞開胸懷接納了兩名特殊的孩子:來自湖湘的漢族女知青。三年的知青生活,我們與維吾爾鄉親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生產隊的婦女主任,還給我取了一個維吾爾名字,叫做阿娜卓尕。

記得剛到生產隊,我們就和幾個年輕維族女孩成為了好朋友。有個叫帕泰姆的姑娘,和我們特別投緣。帕泰姆和我們一樣大,一張小小的面孔,五官精緻,眼窩微陷,高鼻樑藍眼睛,長得極像希臘神話裡的仙女。

剛開始,我們不懂維語,帕泰姆不懂漢語,交流的方式是亂七八糟的手勢、肢體語言,加上豐富的面部表情。為了儘快地融入環境,必須學會維語,帕泰姆就成了我們的老師。同時,她也積極地跟我們學習漢語。那時,田間地頭,我們一見面,都生硬地用剛剛從對方學到的詞語打招呼,常常會被自己奇怪的語調和說錯的話逗樂,然後,笑得抱在一起打滾。不久,我們都掌握了許多詞彙,就能夠用簡單的語言進行交流和溝通了。

我們知青都沒有農業勞動經驗,記得接受再教育的第一堂課是挖渠。那天,隊長按人頭分配好任務就走了,留下對著坎土曼和土地無比糾結的我們,站在那裡無從下手。帕泰姆和幾位女孩跑過來,手把手教我們,直到我們掌握基本要領,可以獨立行動。

城裡長大的女孩兒,又沒幹過農活,只知道使蠻勁,不會靈活地使用坎土曼。挖了一個上午,我們細皮嫩肉的手就都被粗糙的木把磨出許多血泡。可是,隊長分配的任務還剩很多,按我們的進度,當天肯定完不成。

午後,社員們都挖到前面去了,我們遠遠地落在後面,手掌針扎般疼痛,坎土曼越來越沉重,前進的速度也越來越慢。看著漸漸西斜的太陽,我慌亂、無助,又很茫然,憎恨自己低能,不知道這一天以什麼方式結束。

見我們掉隊太遠,帕泰姆來到我們身邊,很快發現了問題。她掰開我們兩人的手,看到掌心都是紅得發黑的血泡,也禁不住哎呀了一聲。立即翻開自己的衣領,從上面抽出一顆隨身攜帶的縫衣針,分別刺破我們掌心的血泡,細心地穿過去,將血水從針眼裡擠出來。經過處理,果然輕鬆許多,沒有剛才那麼痛了。帕泰姆看出我們根本沒法完成任務,迅速幹完自己的活,跑過來幫忙。終於,趕在太陽落山前,我們一起幹完了所有的活。

那天收工後,知道累得半死的我們,回去還要自己做飯,帕泰姆邀請我們到她家吃晚飯。房間籠罩在淡淡的煙霧中,土炕邊的爐灶上,老阿啵(媽媽)已經煮好了一鍋熱騰騰的燴麵。帕泰姆拿出兩隻大瓷碗,撈了稠稠的兩大碗麵條,遞給我們,這時,鍋裡就只剩下一些清湯了。

中午只啃了幾口包穀饢,早已飢腸轆轆。面對滿滿一大碗燴麵,我卻無法下嚥。那是計劃經濟的年代,所有的物資都要憑票供應,每個人只有一份賴以生存的口糧,國民都處在半飢餓狀態中。今天,我們吃了這頓飯,他們一家就得空著肚子。可是,這頓晚餐,對於帕泰姆,意味著繁重勞動一天後,是體能消耗的唯一補充。我更加沒想到的是,帕泰姆會如此貧窮,家裡只有她一個主要勞動力,還有一位老母親需要贍養,徹底的家徒四壁,遠遠沒有達到溫飽水平。可是,在這個一無所有的異族鄉村女孩家,沒有物資金錢的交換,沒有利益的驅使,甚至沒有語言的交流,全憑一顆簡單純樸的仁愛之心,她們把一天中最重要的晚餐讓給了我們。捧著熱騰騰的燴麵,那種浸入心底的感動,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

從此以後,我們和帕泰姆成為最好的朋友,如同姐妹。我們穿彼此的衣服,戴彼此的首飾,一起勞動,一起趕巴扎。沒有歧視,沒有隔閡,那種單純的友愛,淡化了民族習俗差異,使我們相互融入,就像親親密密一家人。

在海里瓦普的日子,勞動很辛苦,吃得也很粗糙,因為有了社員們的關愛,有了帕泰姆和其他維族姐妹們的陪伴,我們迅速成長,很快學會了各種農活。三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我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不會玩坎土曼的女孩子,已經成功地被塑造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

我以為自己植根於那片土壤,會在那片原野上長成一棵樹。然而,三年後,卻像一隻羊一樣被趕到了另一個草場。落實知青政策,政府安置我們這批知青到遠離海里瓦普的山區企業當工人,阿娜卓尕與帕泰姆分開了,這一別就是整整十年。

國家進入改革開放時期,人民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期間,聽說帕泰姆結婚了,嫁給一個叫做米吉提的維族小夥,那個小夥在公社看水閘,他們還擁有一大片果園,生了一群孩子,生活得安靜而幸福。

我也結婚、生子,當工人、做教師。從農村到山區,又輾轉到城市。在人生的車道上跑了十年,串起停留過的驛站,我跑的是一條環線。十年後我調到縣文化館工作,與曾經的海里瓦普比鄰。

剛到文化館上班的一個禮拜天,是四里八鄉趕巴扎的日子,我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去買點什麼。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一個熟悉的名字:阿娜卓尕!我本能地用眼睛尋找:公路上有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一群孩子,趕車的是一個維吾爾漢子,他身邊坐著帕泰姆。我大喊大叫,瘋狂地衝向馬車,一把拉住帕泰姆,她激動地俯下身子。一個在車上,一個在車下,我和帕泰姆緊緊地抱在一起,臉貼著臉,猶如久別的親人。

這次重逢時,我已經是文化館的一名幹部,帕泰姆依然是農民,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的交往。從此,每逢巴扎天,她到縣城趕巴扎,就帶著孩子來我家做客。駕一輛馬車,抱著一把青菜,那青菜是從菜地剛剛摘的。她將馬車停放在我的院子,趕完巴扎,就在我家玩。走的時候我也會讓她帶上些孩子的衣物,或者是一包上海的奶糖。有時,巴扎天我正好有事外出,回家打開院子門,就能看到從圍牆外扔進來的一把青菜。

偶爾,我也會騎上自行車,帶孩子去帕泰姆家做客。在那胡楊林中維吾爾小院裡,帕泰姆給我們準備了羊肉抓飯和饢,吃完飯再到她家的果園裡摘杏子,摘葡萄。走的時候還提上一隻柳條筐,把它裝滿帶上,濃濃的果香飄灑一路。那些年,我們兩個異族姐妹,像親戚一樣來往走動,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孩子漸漸長大離開,我也告老還鄉回到了江南,與帕泰姆一別又是二十幾年。有一天,遠在新疆的知青女友,微信來一張照片,是當年我們和帕泰姆的合影。她告訴我,直到現在,帕泰姆還將這張照片一直襬放在家裡最醒目的位置。

回首往事,我為一份雪蓮花一樣純潔美好的異族情誼,為這個世界擁有的一份真情,留下這段文字。我想告訴大家,和諧與安定,是每個善良人的最忠實願望;仁愛與尊重,是人們交往最根本的基礎。什麼自由人權、民族信仰、習俗差異,統統都不是割裂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理由。我相信,心單純,世界就單純;人和諧,世界就和平。


往事再回首

張放蓓,女,1951年生,原籍長沙。上世紀六十年代響應政府號召,輾轉到新疆插隊,成為一名知青。此後,在新疆生活三十餘年,種過地、養過豬、磨過豆腐、當過工人、教過書,還在文化館工作八年。最後,從公務員崗位退休,退休後定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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