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__於去惡

北平陶聖俞,名叫下士。順治年間,他去赴鄉試,住在省城郊外一家旅店裡。

這一天,他偶然出來散步,見一個人揹著書箱在路上徘徊,樣子像找不到地方住。陶生就上前與他搭話,那人放下書箱與他攀談。說話當中,陶生見那人很有名士風度,心裡非常高興,就請那人與自已同住一個旅店;那人也很同意,便進了旅店住在一起。那人自我介紹說:“我是順天府人,姓於,字去惡。”因陶生年紀稍長一點,於是就叫他兄長。

於去惡性情喜靜不喜動,常一人獨坐在屋裡,但他的桌子上又不見書籍。陶生不與他說話,他也不做聲,就一個人默默地躺著。陶生覺得這人很奇怪,便看他書箱裡有啥東西;但裡面除了筆墨紙硯,其它什麼東西也沒有。陶聖愈感到很奇怪,因此就問於去惡,於笑著說:“我們讀書人,哪能臨渴掘井?”

一天,於去惡向陶生借了本書,自己關上門抄書,抄得非常快,一天抄五十多頁,抄了後又不見他裝訂成冊。陶生納悶,就偷偷瞅他,見他每抄一頁就燒一頁,燒成的灰一口吃了。陶生越發覺得奇怪,於是便問他,於回答說:“我這是以吃代讀罷了。”接著他就背誦所抄的書,一會兒功夫背了好幾篇,並且一字不差。陶生十分高興,要求於去惡傳授這種方法,於說不行。陶生認為於太保守,不夠朋友,就說話刺他。於去惡說:“老兄你太不諒解我了,有些事想不對你說,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可是驟然與你說了,又怕嚇你一跳,這怎麼辦?”陶生一再請求說:“你說吧!不妨事。”於這才說道:“我不是人,而是鬼。現在陰曹中以考試任命官吏,七月十四日奉命考核考官;十五日應考的士子入場,月底張榜揭曉。”陶生又問:“考核考官幹什麼?”於說:“上帝為了慎重起見,對無論什麼樣的官吏,都得要進行考試。凡文采好的便錄用為考試官,文理不通的就不錄用了。因為陰曹中也有各種各樣的神,就像人間有太守、縣令一樣。得志的人,便不再讀古籍經史,他們只是以古籍當敲門磚以求取功名罷了。一旦敲開門,當上官,就全丟了;如果再掌管文書十幾年就能當上文學士了,胸中哪還能留下幾個字!人間之所以無才的人能當上官,而有才的人卻當不上官,就是因為少者這一考試啊。”陶生聽了,認為於說得很對。從此,越發對於敬重了。

一天,於去惡從外面回來,面帶愁容,嘆了口氣說:“我活著的時候就貧賤,自已本以為死後可以免於貧賤了,不料倒黴先生又跟我到了陰間。”陶生問他是怎麼回事,於去惡說:“文昌星奉命去都羅國封王,考官的考試他暫不參加了。幾十年的遊神、耗鬼,都夾雜在考試官裡,我們還有什麼希望?”陶生問:“那些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於說:“就是說出來,你也不認識。只說一二人,你可能知道。譬如說樂正官師曠、司庫官和嶠就是那樣的人。我自己想:一不能聽命運擺佈,二不能依仗文才進取,別又沒有出入,還不如就此罷了。”說罷怏怏不樂,便整理行裝要走。陶生一再挽留並誠懇地安慰他,於才又住了下來。

到了七月十五日的晚上,於去惡忽然對陶生說:“我要去考試了,請你黎明時,到東郊去燒上柱香,連叫我三聲去惡,我就來相見。”說完就出門走了。陶生準備了酒、菜,等他回來。

東方天亮時,陶生就去東郊燒了香,叫了三聲去惡。不一會兒果然於去惡回來了,還領了一個少年來。陶問少年是誰,於去惡說:“這位是方子晉,我的好朋友,剛才在考場碰到,聽見你的大名,很想認識一下,交個朋友。”於是他們三人一起到了住處,掌上燈,見了禮。這個少年風流瀟灑,態度非常謙遜。陶生對他十分尊敬,便問:“子晉的大作,一定非常滿意吧?”於說:“說來可笑,場上出了七道題,子晉已作了一半了,一下看到主考官的姓名,包起東西就退出考場,真是個奇人!”陶生一面在爐子燒酒,一面問:“考場出的什麼題?於兄定能考個一二名吧?”於去惡說:“以四書命題的八股文一篇,以五經命題的八股文一篇,這個什麼人也能寫;策問文體中有這樣幾句:‘自古以來,邪氣固然很多。到了今天,奸邪之情,醜惡之態,卻越來越多得不計其數;不用說十八層地獄不能都用上,就是都用上也容不下這些罪人,到底有什麼辦法呢?有的說再增加一二層地獄,然而這樣太違背了上帝的好生之心。到底是增加地獄還是不增加?或是還有別的辦法能堵住犯罪根源,你們可以提出建議,不要隱諱。’小弟對上述策問,答得雖不夠好,但卻是非常痛快。還有擬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再就還有‘瑤臺應制詩’、‘西池桃花賦’這三種。我自認為考場上無人能與我相比。”說罷鼓掌。方生笑著說:“這時的快樂心情,只是你自己感覺如此罷了;過幾個時辰後不痛哭,才算真正男子漢。”

天明後,方生要告辭回去。陶生留他住下,方生不同意,陶生就要求他晚上回來。以後,方生一連三天竟沒有來。陶生託於去惡去找方生。於生說:“不必去找,子晉很誠實,一定是有什麼事,不然他絕對不會故意不來。”

太陽快落時,方生來了,拿出一卷稿子給陶生,對他說:“三天沒有來,我失約了。我抄了舊詩百餘首,請你欣賞。”陶生接到手裡,非常高興,馬上捧讀,讀一句讚一聲,約讀了一二首,就珍藏在自己的書箱裡。當晚,他們談話談到深夜,方生便留下與陶生一起睡下。自此以後,方生沒有一晚上不來,而陶生也是一晚上不見方生,便睡不著覺,他倆親熱異常。

一天晚上,方生忽然愴惶進屋,對陶生說:“陰曹的地榜已接曉,於兄落第了!”於去惡正睡間,聽到這話,立刻起來,十分痛苦,滿臉是淚。陶、方二人極力勸他,安慰他,於生才止住了淚水。然而三人都心裡難過,相對無語。待了一會,方生才說:“聽說張桓候要來巡視,我想這可能是不得志的人造謠;若是真的話,這次考試可能有反覆。”於去惡聽說,臉上出現喜色。陶生問他為什麼又高興,於說:“桓侯張翼德,三十年巡視一次陰曹,三十五年巡視一次陽間,兩世間的不平之事,等他老來解決。”接著起身拉著方生一起走了。

隔了兩夜,於、方二人又回來。方生對陶生說:“你不祝賀一下於兄嗎?桓候前天晚上來,扯碎了地榜,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桓候逐個看了一遍餘下的考卷,見到於兄的考卷很讚賞,推薦於兄任交南巡海使,很快就來車馬接於兄上任。”陶生聽了十分高興,馬上擺了酒席慶賀。酒過數巡,於問陶生:“你家裡有多餘的房子嗎?”陶生問:“你要做什麼?”於說;“子晉孤單一人,沒有家,他又不忍心老麻煩你,所以我要借你的房子與他相依為命。”陶生非常同意,說:“這太好了。就是沒有房子,咱們同床共寢又有何妨!但是家裡還有父親,必須先向他說一聲。”於說:“早知道你父親仁慈寬厚,十分可信,你馬上就要應考了,子晉如不等在這裡,就先回去怎麼樣?”陶生留他們一起住在旅店裡。等自己考完了試,大家一塊回家。

第二天,太陽剛落山,就有大隊車馬來到門口,說是迎接於去惡去上任的。於起來向陶、方二人握手話別。對他二人說:“我們要分別了,我有一句話要說,又擔心這話會給你潑冷水。”問:“有什麼話?”於說:“陶兄命運不好,生不逢時,這一科考中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下一科,桓侯巡視人間,公道可能分明些,但成功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分之三;再一科考試,可望成功。”陶生聽後,覺得這科沒有什麼希望,就想幹脆不考了。於去惡說:“這不行,這是天數,就是明知考不上,也要經歷一下這命中註定的艱苦。”接著他又對方生說:“不要再久留於此,今天是個好日子,我馬上用車送你回去,我自己騎馬去上任。”方生欣然同意,拜別而去。陶生心中迷亂,不知怎麼是好,只是哭著送他二人走。遙望車、馬分道而去,陶生心裡十分空虛。稍鎮靜了一下,才後悔子晉北去他家,沒有向他交待一句話,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陶生三場考下來,考得不夠滿意,一路奔波回了家。進門就問方子晉是不是來了,可是家裡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方子晉的。他便向他父親詳細說了在外面碰到的情況。父親高興地說:“若是這樣的話,那客人早就來了。”原來在陶生未回家前,陶公白天睡覺,夢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前,一個美少年從車子裡出來,到堂上來拜見。陶公問他從哪裡來,少年回答說;“大哥允許借我一間屋住,因為大哥沒考完試,所以我先來了。”說罷,要求進內房拜見母親。陶公正推辭時,家中老傭人來報告說;“夫人生了個小公子。”陶公恍然醒來,覺得十分奇怪。今天陶生所說,正好與夢相符。才知到小兒就是方子晉來投胎託生的。陶氏父子非常喜歡這孩子,給起了個名字叫小晉。

小晉剛生下來,半夜裡好哭,母親非常苦惱。陶生說:“他若是子晉,我見了他,他就不哭了。”可是當時有舊風俗,剛生下來的孩子不能見生人!所以沒有讓他們相見。後來,因孩子哭得實在不能叫大人忍受了,才叫陶生進屋看他。陶生對孩子說:“子晉不要哭,我回來了。”小孩正哭著,聽到陶生說話,馬上就止住了哭聲,直瞪著眼看陶生,像在辨認他一樣。陶生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頂,就出去了。

自從陶生去看了小孩兒以後。孩子再也不哭了。過了半月,陶生就不大敢見他了;因為一見他,小孩就非要陶生抱著不行;不抱,就哭個沒完。陶生也越來越喜歡他。小晉長到四歲,就離開母親跟陶生一塊睡。陶生出去有事,他就裝作睡著了,一直等陶生回來。每天陶生都在床頭上教他讀《毛詩》,誦詩的聲音呢呢喃喃,一晚上背會四十行。拿原來方子晉的詩教給他,他非常樂意讀,一讀就能記住。再試其它詩文,他就記不住了。八九歲時,長得眉眼明亮,很像方子晉的模樣。

後來,陶生兩次參加考試,都沒有考中。丁酉年,考場作弊事件被揭發,考試官大多數誅殺或貶職,考試作弊的事得到肅清,原來是張桓侯下界巡視的結果。陶生下一科中了副榜,接著成為貢生。陶生此時對前程已灰心,便隱居鄉間,一心一意教小弟弟讀書。經常對人說:“我有現在這樣的快樂,當官也不換。”

異史氏說:我每次到張翼德夫子的廟堂裡,總要過細瞧瞧他那威嚴的豎眉毛、長鬍子,想到他在世時大吼聲:如同劈靂,金戈揮動,鐵馬奔馳,所向披靡,所作所為,令人十分痛快,出人意外。世人因將軍戰功炷赫,便把他看作周勃、灌嬰一派人物,豈知文昌帝君事情太多,常常請他幫忙整肅人間和地下的科場紀律呢,喚呀!三十五年才巡視一次,實在太少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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