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 書信所見陳寅恪先生與繆師彥威之交往

書信所見陳寅恪先生與繆師彥威之交往

繆鉞工作照 (作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1月21日《南方週末》)

陳寅恪先生作為“教授中的教授”,在學術界為中外學者所景仰。他一生先後執教若干所中國最重要的大學,但其學術影響,並不只限於曾有幸在校園之內親承其音旨的學生,通過閱讀他的著作而受到影響得到啟發的學者,遍及中古研究的各個領域。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業師繆彥威先生之治學,便受到陳先生的深刻影響。繆師曾在自傳中說,他很早就“讀到王靜安、陳寅恪兩位先生的著作,對我影響很大”。從繆師平生治學的經歷來看,這種影響並非空泛而言而是非常具體的,他在思想學術上對王陳兩先生之學識精博、融貫中西,能開拓新領域,運用新方法的治學方式始終服膺,在1944年夏天后,繆師還曾獲得機緣,向陳寅格先生通函請益。

繆師自幼舊學基礎深厚,七八歲即從外祖讀《論語》《孟子》,在十八歲中學畢業前,已較為系統地掌握了文字、聲韻、訓詁及目錄學等方面的知識,閱讀了相當數量的經、史、子、集要籍,也看了許多小說戲曲之書,尤其《詩經》《左傳》《莊子》《楚辭》數種,更是熟讀無厭。在讀書中,他博覽清代學者著述而注重兼採諸家之長,推崇黃(宗羲)、全(祖望)、邵(晉涵)、戴(震)、章(學誠)的識解閎通,錢(大昕)、段(玉裁)、二王(念孫、引之)的考證精核,而尤慕汪中的“博極群書,文藻秀出”。但繆師同時亦接受新式教育,思想並不保守,也不拒絕外來之新觀念。他始終主張在文化上應兼採東西方之長,既不抱殘守闕,“湛溺舊聞,墨守故榘,傲然自尊”,亦不可迎合潮流,盲目崇外,“以膚受末學,投國人嗜奇趨易之心”,“惟有鏡照衡權,擷長棄短”,融合中西,“兼蓄新質,而能存故美”。(見《與編者書》,《冰繭庵論學書札》上卷,第4頁,商務印書館2014年)他在思想上尤其贊同接受當時“學衡”一派融匯中西的思想文化主張,因觀念之合,繆師與郭斌龢、吳宓、劉永濟等“新人文主義”的學衡派學者,畢生道義相期,情誼深篤。這些友人及繆師之親故中,不乏與陳寅恪先生交往密切者,不過,繆師與陳先生的一段書信交往,卻似乎並非緣自這些友人與親故的推介。

陳先生初知繆師,根據繆元朗的研究,可能與1943-1944年間方豪和陳先生的書信來往有關。方豪(1910—1980)字傑人,浙江杭州人,歷史學家,同時也是天主教神父,著有《中外文化交通史論叢》《中國天主教史論叢》《宋史》《中西交通史》等著作,時任浙江大學教授。方豪《陳寅恪先生給我的兩封信》中嘗言:

三十二年二月十日,我在重慶《益世報》文史副刊第廿六期發表《相偷戲與打簇戲來源考》,是答覆繆彥威先生(鉞)論北朝胡俗書,……曾寄奉寅恪先生一份,……寅恪先生復書……。(見張傑、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出版)

方豪信中所說“繆彥威先生(鉞)論北朝胡俗書”,今收入《冰繭庵論學書札》。(見《冰繭庵論學書札》上卷,98-99頁《與方豪書》)繆師在此信中,先透過宋人著作裡描述的遼金之俗,上溯觀察兩種鮮卑舊俗“相偷戲”和“打簇戲”,從古代東胡族甚至“西方諸胡國”的特有文化風習層面加以思考,以為或“可徵東西諸族往還之跡象”,並求教於浙大同事,“夙治中西交通史的”方豪教授,方豪遂作文以回覆之。此文發表,方豪特寄奉陳先生。陳先生之“復書”收入《陳寅恪集·書信集》。此信原日期有月日無年份,編者定為1943年,但據繆元朗考證,方豪文章刊於1943年2月20日的《益世報》,發表後始寄與陳先生,所寄時間必然晚於發表時間,加上郵路因素,陳先生收到此信應在數月之後。陳先生覆信所署時間為1月6日,其年份斷不可能為1943年。應為1944年1月6日方為合理。(參見繆元朗《陳寅恪先生對繆鉞先生的學術影響》,載《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1期)陳先生信中雲“先生與彥威先生讀史精博如此,至為欽服。北齊、隋、唐之胡俗,有一貫之關係,弟前於拙著《隋唐制度論》中論音樂章,略發之”。按中古南北朝隋唐之文化、制度、民族、風俗,本是陳先生研究精深的領域,而陳先生素來注重以縱貫之眼光看待北方各族的歷史和風俗文化,繆師所觀察到的北族風俗及變遷,與陳先生所研治恰相契合,故陳先生讀後頗為讚許,雲“讀史精博”,當非敷衍客套之虛語。由此而對繆師之研究留下印象,亦屬當然。

书信所见陈寅恪先生与缪师彦威之交往

陳寅恪致繆鉞 (作者供圖/圖)

书信所见陈寅恪先生与缪师彦威之交往

繆鉞致陳寅恪 (作者供圖/圖)

陳先生給方豪的覆信寫於1944年初,根據陳賢華所作繆師傳記,大約由此機緣,1944年起,繆師開始向陳寅恪先生通函請益。(見陳賢華《繆鉞》,載《中國近代教育家傳》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出版)當時繆師正執教浙大,居貴州遵義,而陳先生則於1943年底抵成都,任教於燕京大學(借用華西協合大學校址),住成都華西壩廣益學舍四十五號。這一時期,二人有數度函件往來。1945年秋,陳先生離開燕京,由成都至昆明,赴英應牛津大學教授職位之聘,並藉此機會治療目疾。後來手術未能成功,於是辭去牛津大學教職,經美洲回國。據楊聯陞先生在《陳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講筆記》中所記:“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六日與週一良兄(當時青年學人中最有希望傳先生衣缽者)同隨趙元任先生夫婦,到紐約卜汝克臨二十六號碼頭停泊之輪舟中,探望先生。時先生……對一良與聯陞近況,垂詢甚詳。……先生又詢及聯陞之內兄繆鉞彥威,雲曾數度通信。”(見張傑、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出版)

雖然有“數度通信”,但由於材料的散失,他們交往的直接證據,目前已發現的僅有書信兩通。

這兩通書信,一通為陳先生給繆師的覆信:

彥威先生道席:讀/大作七律四首,敬佩之至,知/公於此道深矣。/尊著文學論曾於此間書肆見之,亦拜讀一過,非精於文、詩、詞如/公者不能為也。惜/賜寄之本尚未收到,豈郵局誤耶,抑燕大傳達之誤耶?以後如蒙/惠書,乞寄:成都華西壩廣益學舍四十五號,不由燕大轉,當較妥也。敬叩/撰安。(見《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三聯書店2001出版)

此覆信所署日期為1944年8月25日,信中提到繆師前函曾寄七律四首,又提到尚未收到繆師所寄之書。然而繆師原函為何,之前一直未曾得知,繆師哲孫繆元朗2012年編《冰繭庵論學書札》(商務印書館2014初版)時亦未見。至2014年北京九州出版社出版《陳寅恪研究:新史料與新問題》(周言編),書中有郭長城《陳寅恪抗日時期文物編年事輯》一文,此文中所收錄的一件信函,恰為繆師致陳先生之函,內容如下:

寅恪先生有道:前奉/手教,獎飾逾量,愧不敢承。拙著文論九篇,近由路明書店印為一小冊,掛號寄上,敬乞/教正。邇來書店印刷粗疏,此書封面題字尤劣,殊使人不愜意也。鉞平生極敬佩王靜安先生,嘗嘆其姿詣之超異敻絕,在近三百年中殆罕見其匹。雖未嘗奉手承教,然讀其遺書,論文治學,深受啟發。拙著中《王靜安與叔本華》一文,於靜安先生才情造詣,妄有所論列,惟恐淺薄無當。/先生與靜安先生相知夙深,尚乞/不吝指示為感。肅此,敬承/箸祉/繆鉞拜上(此函現已收入《冰繭庵論學書札》商務印書館2018年二印本)

信末所署時間為1944年6月29日,從時間推測,此函很有可能為陳先生復繆師之函的前函,兩函間隔時間近二月,考慮到戰時郵路不便,從遵義到成都歷時逾月也有可能。陳先生覆函中所云尚未收到之書,或即為此函中提到的路明書店所印“文論九篇”一小冊。但此函並未提及有“七律四首”呈上陳先生,而函中向陳先生請教王靜安之學的問題,陳先生後一函中也未見回應(當然也有可能是繆師《王靜安與叔本華》一文因收在路明書店所印書中,陳先生尚未收到,故未及討論),所以也不排除這兩月間,繆師和陳先生尚有其它函札往來。值得注意的是,繆師此函中又提到“前奉手教”,可知在此之前與陳先生尚有信札往還,印證了楊聯陞所記陳先生言中的“數度”二字。

此通信函的發現過程頗為曲折。據友人見告,當是在1948-1949年間,陳先生曾運送了一箱或數箱物品至臺灣,其中包括陳先生的幾種最常用書籍、最重要的幾種手稿、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的重要文件如聘書、證件(如赴英護照)、信件、書畫等等,據說存於史語所庫房中。上世紀八十年代這批文物流入坊間,其中一部分由當時供職於史語所的郭長城拍照複製,原文物則最後不知所終。繆師的信函即在這批文物之中,得以留存圖像,堪稱幸運。從郭文中照片可以看出,陳先生對繆師此通書札保藏相當用心,信札紙質墨跡都頗為完好。

郭文中並曾提及陳寅恪先生早年刊印的幾種著作,包括作為“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專刊”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等,這些版本,繆師一直珍藏,反覆閱讀。其中有《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單行本,為陳先生在成都時,由燕京大學哈佛燕京社1945年刊印。這篇重要論文陳先生1943年完成於桂林,1945年在成都發行單行本(見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由馬鑑(馬衡之弟,時任燕大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題簽。此本為此文之最早單行本,其底稿,即郭長城1980年代在臺北所見並拍攝的陳先生手稿,據郭氏考訂,此手稿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出版《金明館叢稿初編》稿對校,有多處增刪異改,而大抵以手稿為佳。有意思的是,郭文所舉之例,正是筆者當年在上古本中見到並請教過繆師的問題。記得在1983年左右,筆者讀陳先生《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對其中一句“(郭)景純不是道家方士”深為不解,遂請教繆師,繆師馬上拿出燕大所印的這一版本,原來原文是作“郭景純本是道家方士”,上古本錯了關鍵的一個字,以致文義全非。值得提及的是,繆師珍藏的這本單行本,來歷殊不尋常,其封面左上有“繆教授 鉞”四字題贈,頗疑為陳先生親筆。若可證實,則說明陳先生在赴英之前,可能與繆師仍有郵件往還。

1945年秋,陳先生離開成都,1946年10月回到清華園,以後又轉道上海到達廣州,最終留駐嶺南,任教中山大學。而繆師則於陳先生離去後,於1946年8月抵成都,任教華西協合大學,亦住華西壩。數年後執教川大。從兩位先生各自的時空履跡來看,他們始終未曾有一面之緣。如繆師所言:“寅恪先生是我最欽佩的前輩學者,但只是通函請益,未嘗親承音旨。”(參見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卷五,中華書局2014年出版,223頁)僅只通函而沒有機會親承音旨,對於非常尊崇陳先生的繆師而言,內心或不無悵然之感,1946年冬,繆師曾作有《念奴嬌》詞一首,小序雲“一九三五年冬,餘居廣州,賞梅蘿崗。抗戰軍興,轉徙粵西黔北。偶睹一兩株,楚楚可憐。一九四六年,朅來成都,廣益學舍,梅花盛開,感念舊蹤,因賦此解”。華西壩廣益學舍是陳先生在成都時的住處,繆師當時住華西壩寧村,到廣益學舍應是專程前往。詞序以頗含感情之筆寫廣益學舍盛開之梅花,除憶舊遊,亦當包含對曾居於此的陳先生之懷想。

(本文得到繆元朗教授諸多幫助,特此致謝)

景蜀慧 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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