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盡可夫。
這樣的故事，大概只發生在曾經的中國。
日本人在東北地區抓壯丁，眼見三個兒子都將生死未卜，年邁的乾老四打算給老乾家留個種。
兒子老大，一直不行。於是讓老二去睡大嫂，老二不答應，那就讓老三上。
盛放乾家種子的那個子宮，屬於坤兒。她是一個失語者，任勞任怨，對自己的處境沒有什麼反抗。
顏丙燕飾演坤兒
對於很多女性觀眾來說，這部《冬去冬又來》可能是110分鐘的煎熬。
但它恰巧成為了2019年山一國際女性電影展“華語力量”單元的展映片，從一個極端事件中，展現女性的力量和父權的殘忍。
導演邢健花了5年時間創作這個故事，最後拍出了52個鏡頭。
風格上延續了他的上一部作品《冬》，黑白、長鏡頭、固定機位，主角保持著失語狀態，近乎默片。
第一導演在山一的舉辦地成都，見到了邢健。
別的不敢說，但他一定是中國所有導演中髮型最獨特的一個（這個髮型我們也問了）。
邢健
整個採訪，有點像從電影角度出發的“偽滿洲國曆史大講堂”。
《鬼子來了》中八嬸子為什麼藏白麵？李香蘭的《蘇州夜曲》為什麼會是中國禁片？老三出門時是日本人的壯丁回來怎麼穿著國軍的衣服？
雖然處女作《冬》憑藉悠遠的詩意驚豔了影迷，但邢健絕對是一個對政治、歷史感興趣的導演。
他最想拍的其實是《西遊記》，因為在他眼中，這是一個黑暗的政治鬥爭片。
（本文含《冬去冬又來》部分劇透，請酌情閱讀。）
01、三兄弟，就像《水滸傳》中的武大郎、武松、西門慶
第一導演：在其他網友的影評中看到，你說三個兄弟是對應《水滸傳》中的三個角色？
邢健：是我跟演員講戲時大概的定位。老大可能就像武大郎，老二就像武松，老三有一段很像西門慶。
第一稿劇本，老二不是主動離家的，是老三說，你不能被日本人抓壯丁，你趕緊跑。
實際上老三想去上大嫂，非常有心計。
後來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就給調整了，更像小孩，對性啊、愛啊完全不懂。然後這邊選顏丙燕老師，是一個大嫂，這麼一個年齡段，我覺得會很好。
老三 劉頔飾演
第一導演：老三有一個行為，很可怕，他在知道大嫂懷孕後，用哥哥的遺物殺大嫂。
邢健：這就是人性吧，第一他確實很小，第二是他的身份，有很多想象的空間，他離開家時，是被日本開拓團抓壯丁，一般是修炮樓子、鐵路。
但他回來，穿的是國軍的衣服，拿著一杆槍，說明他被國軍繳過，充軍了。那逃兵抓到就是槍斃。
所以對他們村子來說，幾個老頭，一個傻子，就沒有真正的男人可以讓坤兒懷孕。
02、女性沒有愛情觀念，這是一個時代的根
第一導演：跟《冬》相似，《冬去冬又來》的主角又是失語狀態，你為什麼總喜歡讓主角不說話？
邢健：劇本的定位吧，《冬》是一個寓言，需要那樣的感覺。《冬去冬又來》坤兒這個角色，就是像母親、土地，遇到各國的踐踏，但是依然可以去接納、包容。那時候的女性，本身也沒有話語權。
其實第一版劇本結尾，她遇到門口的小孩，是有一句的。她說冬天會過去的。後來希望做極致一點，刪掉了。
第一導演：不知道導演有沒有看過美劇《使女的故事》，世界上只有一部分女性具有生育功能，成為行走的子宮。《冬去冬又來》也有類似的感覺，但使女一直在反抗，坤兒沒有，你覺得坤兒的主觀能動性在哪？
邢健：那個時期的女性，沒有愛情觀念。父母說你要嫁給誰，你就必須嫁了，然後你到了人家裡就需要幹活、傳宗接代。我覺得是時代的一個根。
第一導演：她想要和老二走，是不是一種反抗呢？
邢健：對，她有。他倆心裡都有對方，但老二不能過這個坎，畢竟那是他大嫂。坤兒想跟老二離開，但是老二也沒有帶她。那是唯一一次她內心想離開這個家，也算一種絕望吧。
第一導演：最後她的孩子也死掉了？
邢健：對，生是生下來了，生下來之後看了三眼嘛，紅色是孩子從子宮裡出來（的主觀鏡頭），而且倒看的，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
03、導演提出問題，不要教大家哪個是對，哪個是錯
第一導演：坤兒的角色一開始就想到顏丙燕老師嗎？
邢健：對，第一個就是。她看完劇本就問我，導演你確定嗎？我年齡可以嗎？我說坤兒年齡就應該這樣，我想要和老三的一個反差。
你看老三第一場戲，他在那兒很緊張很害怕，然後坤兒去撫摸他，拍他。某種角度來說，挺像他母親的。
第一導演：所以我覺得倫理的衝擊力挺大的。
邢健：但坤兒的身份，還有一個不同。她是乾四爺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孤兒，跟老大、老二、老三、更像兄妹。乾四爺就像她父親。
乾老四
第一導演：名字也很有意思，男性都姓乾，然後女性是坤，天對地。
邢健：對，還有數字，乾老大、乾老二、乾老三，然後他們爹是乾老四，日本人叫中村八郎。漢奸翻譯叫冰嘎，就是在冰上打著轉的陀螺。
這個漢奸也不是徹底的漢奸，那時候正好過渡的時期，整個國家也不知道誰作主，尤其在東北偏僻的地方。
第一導演：那你對他們是同情多一點，還是批判多一點。
邢健：沒有什麼同情和批判吧，我就是提出問題的人。只能把歷史背景、事件、人物提出來，讓大家去感受嘛。導演不要去教大家哪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
04、過審難度比較大，故事背景才改到偽滿洲國
第一導演：你是什麼時候，對滿洲國的歷史感興趣的呢？
邢健：其實這個故事最早放到了90年代，但過審難度特別大。後來又放到文革，風險更大了。再往早一點，就發現滿洲國時期，很多事情可能沒被拍攝過的。
那段歷史也特別荒誕。我看了一個書上介紹，說東北人不知道什麼叫日本人，不知道日本人從哪兒來。就覺得可能是某個部落，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當時他們也不知道蔣、毛是誰。
第一導演：只有東北地區這樣嗎？我沒有辦法想象這個。
邢健：那我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溥儀到東北，日本人要扶持他，你知道影片當中《米穀管理法》是誰頒佈的嗎？
第一導演： 溥儀嗎？
邢健：對。溥儀不讓百姓吃大米和麵。《鬼子來了》裡面有提到一點，姜文去找八嬸子借面，八嬸子說，這年頭誰敢吃麵？
甚至1943年，日本的首相想在長春定都。這個電影要想看得非常透，需要了解很多。滿洲國從1931年到1945年，很長時間。
而且東北的變化非常大。大家都知道長春電影製片廠，是中國第一個電影製片廠，但前身是啥？滿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
第一導演：《冬去冬又來》裡有放電影的情節，《滿洲夜曲》就是滿映製作的嗎？
邢健：有一個電影叫《蘇州夜曲》，也叫《支那之夜》，被稱為中國十大禁片之一。
特別巧合的是，裡面講了一個日本女性的命運，李香蘭主演的。李香蘭的身份就有很大爭議，有的人說她是日本人，有的人說她是日本出生的中國人，也有人說她是賣國賊。
李香蘭
我們改成了叫《滿洲夜曲》，主演是“劉香蘭”。本來可以找到（原始）畫面，但滿映現在改叫東映（東映株式會社，創始於1949年，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之一），版權在那兒。所以《冬去冬又來》裡的一小段是我們電腦做的。
由於這樣的拍攝方法，嚼頭更多一些，但也提出很多問題。包括中村八郎的身份，很多人覺得他是軍人，其實開拓團就是百姓，《冬去冬又來》裡就講林業開拓團。
大家都看過《鬼子來了》，1945年後，軍人是可以返回日本的，但是開拓團不行。文革階段，他們要比被批鬥的中國百姓還慘。
05、花五年創作故事，用一個月拍成52個鏡頭
第一導演：什麼時候開始籌備拍攝的？
邢健：2017年中下旬吧，就還蠻快的。《秋後》寫劇本都沒用多長時間，兩三個月吧。
框架其實很難，出來一個，老覺得有問題。但框架定了，其實就往裡面添東西，添東西非常漫長。《冬去冬又來》從框架到劇本到成片，差不多五年。需要看大量的書，甚至一句臺詞，都要來回調，不是一個人完成得了的。
第一導演：那你的創作團隊有多少人？
邢健：我編劇最多是七八個，下一部《秋後》五個。
第一導演：《冬去冬又來》有上院線的計劃嗎？
邢健：原來計劃年底，可能夠嗆，定在明年初吧，阿里他們負責發行。
第一導演：怎麼找到阿里投資的呢？
邢健：本身我認識他們的負責人李海華，他們覺得劇本還挺好的。
看有沒有機會，將來把這幾部劇本出本書。因為我們劇作上寫的特別細，包括顏丙燕跟老三發生關係那場戲。
第一導演：那場戲拍的很厲害！演得也很好，情緒一層一層全部出來了。也是一個長鏡頭吧？
邢健：對，基本上都是一場一鏡，一共52個鏡頭吧。探討過很長時間，知道（這麼拍）會損失很多細節。
像顏丙燕坐在那兒，知道老大死了，她本來想告訴老頭的，往前看了一眼，老頭在裡面。真切開拍的話，會拍得很細，人物情感會更豐富，可能普通觀眾更喜歡吧。
但就不像現在這麼客觀了。而且拍的時候，希望裡面的人不要那麼亮，就是希望有一種力量感在。
第一導演：拍攝用了多長時間？
邢健：一個月。挺快了，按理說長鏡頭拍得很慢。我們第一個鏡頭就拍了三天。
就開場的第一個長鏡頭（時長17分鐘）。“坤和老大就沒關係了”，從這兒起，一直到車上，我們真上了一個車，開了很遠。反覆出來進去，需要每個人配合。
尤其坤兒和老三在房間裡發生關係，那地方情緒需要很慢，然後突然進來日本兵。每個環節差一點，差一個演員，都不行。
對攝影師要求也特別高，我們要趕光，每天只能拍兩條，拍了3天，六條過了。
我們的演員，日本人都是從日本找的，蘇聯人都是俄羅斯找的。中村八郎的演員就是《賽德克巴萊》裡的反一。傻子那個演員，之前演過《白鹿原》裡的傻子。
中村八郎與傻子
第一導演：後期製作用了多久？
邢健：三個月吧，剪輯很快呀，52個鏡頭，挑好的就行了。主要調色上費了很長時間，改了好幾波，最後定成這個調子。
06、觀眾被電視劇影響太多，我一直想把《西遊記》拍成政治鬥爭片
第一導演：感覺你對東北，還有偽滿這段歷史特別感興趣，下一部也會在這上面再發展嗎？
邢健：下一部戲叫《秋後》，是清朝中後期。原因差不多，當下是肯定過不了。講一個混混，因為愛上一個妓女，然後去當了一個劊子手。
第一導演：還會繼續用黑白嗎？
邢健： 肯定黑白。
第一導演：感覺劊子手都是穿著大紅衣服，綁著紅頭布的色彩形象。
邢健：等我拍完你可以再看一下，我覺得會毀你幾觀（笑）。現在大家被電視劇裡的形象，影響太多了。
就像都說《西遊記》，有幾個真正看過《西遊記》的？看懂的可能不多。其實我骨子裡很早就想拍《西遊記》。
第一導演：關於《西遊記》，你覺得別人都沒有實現的，但你想做的部分是什麼？
邢健：我覺得《西遊記》是一個政治鬥爭片，看完不會覺得有太多的所謂的打鬥。你看完之後發現，原來這麼黑暗。
第一導演：這是一個未成形的想法，還是說真的有計劃去操作？
邢健： 可能將來會吧，現在得踏踏實實的一部一部做。
07、不管文藝片、商業片，我想做沒人做過的
第一導演：你自己喜歡看類型片嗎？
邢健：荒誕的吧。比如北野武的《性愛狂想曲》，我覺得中國可能還沒有那麼荒誕的東西。
《性愛狂想曲》
第一導演：那你覺得姜文的電影夠荒誕嗎？好多人說《冬去冬又來》有點像《鬼子來了》。
邢健：只能說感覺像吧，年代接近點，黑白接近點，故事、拍攝方法完全不一樣。有人說我的《冬》像《都靈之馬》，我也摸不清頭腦。
第一導演：最近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看了嗎？
邢健：看過，那個製片是我師妹。說實話最早我內心覺得，這題材不會有太大驚喜，製作上老想學國外。
（看完）覺得非常棒啊！影像的風格非常中國化，故事是一個大的突破，包括哪吒的人物刻畫，所以有現在的成績很正常。
第一導演：這種戲劇化很強的類型片，是你想做的嗎？
邢健：不一樣吧，我要做的類型片可能是另外一種吧。不管是文藝片也好，商業片也好，我希望我做出來的東西是沒人做過的。
但目前，最起碼先拍三部吧，拍最喜歡的東西，把基礎做好，然後再去做一些類型片。
第一導演：那你個人平時還喜歡看什麼電影？
邢健：我不是影迷吧，我是一個從業者。現在還是看一些老片，有時參加電影節也會看。
好的電影，不需要語言。
我在亞美尼亞參加一個電影節，看了一個電影，字幕都是亞美尼亞語，完全聽不懂。但你知道講什麼、表達什麼。
它講了一個宗教故事，那的人每年都有一個節日，把十字架弄海里，所有的男人去搶，女人不能搶。誰搶到了，會有無上的權力。
這一年呢，特別巧，十字架被一個女人撿到了，然後就發生了很多事。是講女性、女權的電影。
08、很多年輕人，混淆了演員和明星，我不會跟他們合作
第一導演：感覺導演很關注女性這方面，正好今天我們也在山一國際女性電影展，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山一的？
邢健：今年才知道，阿里那邊說有一個電影節你需要去參加，就是山一。
第一導演：剛剛也說到顏丙燕老師看完劇本，第一反應是年齡問題。導演對現代女性演員，或者女性從業者有沒有一個觀察，她們的處境是不是有一些艱難？
邢健：用什麼詞來說呢？定位或者態度，我覺得太多的演員，不止女性，男性也是，把演員和明星混淆。
拍完戲，我和燕姐聊天，說你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我有一次看一個採訪，她說“我是一個演員，我不是明星”。就那一句話，給我的印象特別深。
明星和演員是倆職業，很多年輕人做演員的同時，特別想出名，可能甚至，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演員、演戲，覺得我只要露出臉就可以。
第一導演：你有碰到過這樣的年輕演員嗎？
邢健：這種的，我基本上就不合作。我選演員需要聊很長時間，先去認識、瞭解。如果說人都不行，演得再好也不會合作。
第一導演：最後一個小問題，導演的髮型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邢健：“道生一”嘛，開玩笑啦（笑）。
*採訪、文 / 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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