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單田芳老師留給我們的,是一個蓋世英雄和草莽江湖的夢

小時候,我是真以為歷史上有個天下無敵的李元霸,有個白馬銀槍的小羅成,有個女中豪傑、天下兵馬大元帥樊梨花。

90年代的農村,電視還沒有普及,家家戶戶倒有個小喇叭,綠顏色的,掛在柱子上,下面垂著一根線,一拉,就可以聽廣播。我小時候的所有知識,一來自於翻箱倒櫃讀破書,二就來自於單田芳老師的《隋唐演義》和《薛家將》,我從“馬踏黃河兩岸,鐧打三州六府,威震山東半邊天”的神拳太保秦叔寶開始,一路聽到掃平遼東的薛仁貴,聽到徵西的薛丁山,聽到寒江關的樊梨花,再聽到反唐的薛剛。

我聽著單田芳老師一板一眼的評書,說著那些真的假的,亂世的風雲,蓋世的豪傑,一邊寫作業,一邊神遊四海,能把一下午對付過去。我有個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本事,聽完什麼,看完什麼,立馬可以對著別人從頭到尾吹一遍。那時候,一群鄉村孩童圍著我,把我當個小說書先生。有一回,我還因為隋唐演義的事情和我鄰居家的四爺爺掐上了。我說羅成厲害,他說羅成算個球,排行第七不夠看,我說李元霸都被他回馬槍挑落了紫金冠。一老一小,把評書當正史討論,後來一問,倆人聽的版本還不同,他聽的是田連元老師的《隋唐演義》。

單田芳老師留給我們的,是一個蓋世英雄和草莽江湖的夢

我從小兒,就是個唐粉,沒辦法,腦子裡總是白袍小將薛仁貴手持方天畫戟的形象,總是兵馬大元帥樊梨花天下無敵的英姿,那時候,偉大的李世民在我眼裡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後來長大了,看了新舊唐書、資治通鑑,才明白,原來李元霸不存在,羅成不存在,宇文成都也不存在,程咬金不是二傻子,薛仁貴的主要功績在高宗和武后朝,蘇定方不是壞人,還是一代名將,李世民堪稱帝王中的大英雄,不是軟蛋慫貨昏君唐童。但只要提到隋唐,腦子裡還是會不由自主回想起羅成白馬銀槍的身影,回想起瓦崗寨的一眾豪傑,單田芳老師的聲音,揮之不去。

如果說,戲曲是上層社會的審美,那麼評書、相聲,就是咱們底層老百姓當年最好的享受,響木一拍,摺扇一搖,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枝說的是歷史煙雲裡的帝王將相、蓋世英雄,另一枝說的是芸芸眾生中的江湖兒女、草莽豪傑。單田芳老師講過隋唐的蓋世英雄,也講過市井江湖間的白眉大俠。正如他說的,評書就是要扮演人生百態,一會兒要學宰相說話,一會兒又要學將軍說話,再一會兒還要學傻子說話,書生不能自稱老子,豪傑不能一口一個在下。

單田芳老師留給我們的,是一個蓋世英雄和草莽江湖的夢

單田芳老師講帝王將相的時候,往往不如講那些草莽英雄帶勁。小時候,最喜歡聽的卻是單田芳老師評書裡的罵人話,比如說:“上為賊父賊母,下為賊子賊孫,本身是個賊,頂風臭出八百里。”“混蛋!混蛋加三級! ”“說人話不幹人事,吃人飯不拉人屎。 ”“頭頂長瘡腳底板流濃,壞透了。”

單田芳老師的評書也是有套路的,比如說:“ 我方是官兵,敵方是土匪時,對面烏合之眾,平時打家劫舍,刀槍都不全,哪受過正規訓練,怎麼跟官兵比,一打就打花拉了。反過來說,我方是土匪,敵方是官兵時,對面烏合之眾,平時只知道欺負老百姓,哪有什麼戰鬥力?我方江湖豪客,武功蓋世,一打官兵“嗡 ”全跑了。”

再比如說:“我方是土匪,敵方是官兵,對面是朝廷的鷹犬,官府的敗類,欺負老百姓,魚肉鄉里,我方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反過來,我方是官兵,敵方是土匪,對面綠林的草寇,打家劫舍,橫行鄉里,搶男霸女無惡不作,我方是朝廷的忠良,奉旨討賊,為民除害。”

但這個不是單田芳老師的鍋,這是中國傳統話本小說的鍋,人物過於臉譜化,情節過於簡單化,說的是廟堂江湖的故事,道的其實是市井小民的樸素價值觀。在真正的歷史上,政治鬥爭絕不是瓦崗的一炷香,也不是單員外的一腔熱血,不是道義和背叛這麼簡單,也不是俠義和邪惡那麼明白。

單田芳老師留給我們的,是一個蓋世英雄和草莽江湖的夢

但老百姓呢,就好這一口,簡單粗暴,要麼是義薄雲天的大俠,要麼就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混蛋加三級。說書的,圖個明白,聽書的,圖個痛快,單田芳老師,單論說書的硬功夫,他不如袁闊成,但他妙就妙在接地氣、得人心,在他巔峰事情,堪稱中國評書界的流行巨星,當年每天曾有上億人聽他說書。人稱“有井水處,就有單田芳的評書”。

我祖籍泰州,我們泰州歷史上,有個鼎鼎大名的說書先生,叫做柳敬亭,大傢伙如果高中的時候好好唸書,想必還記得語文課本上有一折《哀江南》,說的是大明亡了之後,說書的柳敬亭和唱曲兒的蘇崑生,劫後重逢,一個做了漁夫,一個做了樵夫,來了個漁樵問答,蘇崑生最後唱的那個曲子“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就是《哀江南》。

這個柳敬亭,一臉麻子,人稱柳麻子。本姓曹,據說是北宋開國大將曹彬之後,但少時無賴,強悍不遜,15歲上犯了死罪,得泰州府尹李三才為其開脫而流落在外。他改名姓柳,先後逃亡於泰興、如皋、盱眙等地。他在街市上聽藝人說書,便學著依照稗官野史,也講了起來,卻發現天賦不錯,很能打動市人。

松江府有一位書生髮現了他的天賦,就和他講:“說書雖然是雕蟲小技,但你也必須用心揣摩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情態,熟悉各地方的風土人情。要像春秋時楚國優孟那樣諷喻世事,才算有點出息。”他努力揣摩了一個月之後,去見那個書生,書生說:“不錯不錯,聽你現在說書,能笑死老子了。”再過了一個月,書生聽了說:“大有進步,現在聽你說書,讓老子悲傷流涕。”三個月後,他去見書生,書生見了他拍案叫絕,說:“了

不起,你還沒開口說話,我的情緒就被你感染了,這是說書界神技絕學。

從此之後,柳麻子名動江南,各路名士鄉紳,達官貴人,都爭著結交他,聽他開口講一會書,可不容易。後來,他被人引薦給了寧南侯左良玉,左良玉一方軍閥,是明朝江南最強悍的軍事力量,但他沒有文化,不喜歡看幕僚的文書,就喜歡聽柳敬亭講故事,從此二人成為知己,柳敬亭出入左良玉軍中,如入無人之地,地方官員見了他,都得請他上座,叫他一聲“柳將軍”。

後來,左良玉“清君側”不成,病死軍中,兒子左夢庚率領數十萬大軍投降滿清,南明樹倒猢猻散,一朝國破家亡,冰消瓦解,柳敬亭沒了靠山,依舊貧困如故,只能從操舊業,上街說書。他在軍中已久,“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

所以說,最高明的說書人講故事,最高明的小說家寫小說,都不是無中生有、天馬行空編個段子,不是知乎上“分享你剛編的故事”,他們講的、寫的,都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身所歷、一輩子夢牽魂繞、歷歷在目的人和事兒。講的是帝王將相、孽子孤臣、兒女情長,心裡想的,其實是自己的一生。

所以,哪怕響木一拍,扇子一搖,一句話還沒說,你的情緒就上來了。

扯得遠了,單老師不是柳敬亭,中國不是大明朝,單老師這一生,足夠圓滿,今年的五月份,他還在今日頭條更新了最後一支《封神榜》的評書視頻,說到武王伐紂成功,姜子牙封神,大圓滿的結局。然後在這個秋天,溘然離去,這同樣是大圓滿的結局。

單田芳老師留給我們的,是一個蓋世英雄和草莽江湖的夢

我有時間,會把單田芳老師、袁闊成老師的評書,都再聽一遍,故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的聲音、氣韻、對人物性情的描摹。

年輕的時候,我寫文章,很喜歡炫技,包袱連環抖,金句遍地撒,卻忘了文章裡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還原生活,講人話,接地氣,有人味兒,作為一個下里巴人風格的創作者,我需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若有來生,我也做個說書人。

每天不用寫稿子,只需響木一拍,扇子一搖,開口就罵:“上回說到那個偷稅漏稅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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