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8 探究趙家殺人溪溝

楊永美

重慶市測繪局編制、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的《重慶曆史地圖集》第一集“古地圖”區縣方輿欄的“開縣全境地圖”(1936年版,十二萬分之一比例),標註有“殺人溪溝”地名。字如墨蚊,繁體拙樸。

殺人溪溝是老家的一條深澗,長不過千餘米,臥在千山萬壑間,既非名勝也不是古蹟。在古地圖上赫然標註,目光相觸不覺驚訝,繼而深慮,殺人溪溝為何得名?發生過怎樣的驚悚故事?這個我熟悉的地方究竟藏有多少鮮為人知的秘密?

縣域版圖如果比喻成一枚柑橘樹葉,殺人溪溝就在這枚葉子的中下端東南部的邊緣,蒲裡河支流,距離趙家街道約5公里地,屬茶道村地界,雲陽、萬州、開縣三區縣交界之處。

茶道村為兩千多人口的一個純農業小山村,四面環山,閉塞幽靜,生活在這個山村的人,至今沿襲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方式。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舉全村之財力人,修築一條橫亙於華山的一條機耕道,彎彎曲曲的機耕道披著碎石和缺口,向帶子一樣纏著華山的腰間,顫顫抖抖,伸進茶道村。

殺人溪溝在沒有修築公路之前,曾經是進出茶道東南至雲陽、萬州,北至趙家、開縣城的要闕隘口。

殺人溪溝地形地勢如“之”形,長約一千米,陰森清冷,溝內怪石林立,溪水奔突。小時候,跟隨大人趕趙家場,每走到此處,心生恐懼,加緊步子,鑽到大人隊伍中間。

縣境幅員近四千平方公里,名勝古蹟、自然景觀枚不勝數,殺人溪溝未納入名勝也沒有列入景觀,更無文字記載,而在民國的地圖上竟有明顯的標註,為何有如此恐懼的名字,從在古地圖上看到“殺人溪溝”這個地名起,那個地方,那條峽溝,時時盤桓在心裡。更多的是我對著這個十分熟悉的地方的得名充滿疑惑。

國慶長假,我決定回老家,重走一次殺人溪溝。

初秋的下午,溫暖的陽光讓人沉醉。站在山樑埡口,殺人溪溝就在腳下的深澗裡,茶道,群山環顧,盡收眼底,中間形成一個壩子,又名茶道壩。無數條大小山脊逶迤至壩子,壩子上散步著大大小小土牆灰瓦的農家院落,東山腳下的院子叫茅壩,是我的出生地,養育了我20多年的地方,至今還有我生活過的老屋,人去屋空,我的父母相繼躺進河堤上我們家的那塊自留地裡。此時的茅壩,像一隻衰老忠誠的老狗,安靜地臥在初秋午後橙色的陽光裡。

殺人溪溝於茅壩相距約一公里,20世紀80年代茶道至趙家公路修建後,這條北出的路就荒棄了。溪水比過去似乎小了許多,小石橋還在,大石頭上鑿出的腳窩還是老樣子,伸向溪溝的石板路,破敗而蒼老,時隱時現,淹沒在野草叢裡。溪溝入口處的田坎上,坐著頭上包白帕子的老農,正望著巖上吃草的幾隻山羊,那些山羊,白色的身子,漆黑的頭和頸子。老農認出了我,高聲地打招呼。

我問:殺人溪溝真的殺過人嗎?老農頓時一臉嚴肅:殺過!在那大石頭上。殺過些什麼人?白蓮教啊、八大王洗四川啊、土匪、棒老二。您見過殺人嗎?

沒有!都是聽老年人說的。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景色,童年和成年人眼裡的景緻已是全然不同。童年稚嫩幽閉的心裡更多的一份恐懼,現在的我,已經有了膽量,站在溪溝裡,鎮靜地打量她的全貌。

殺人溪溝,左依垂直雄壯的華山,右傍大山樑梅池,原開竹的保豐村逼在溝口。兩巖是成片濃郁的松樹林,沿著山式向上延伸。溝內上窄下寬,成橫臥甕狀,巖沿上,橫著斜著生長著松樹柏樹。我想起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水經注》裡關於三峽的描寫: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絕巘多生怪柏……

站在一尊大石頭上,面朝南方,發源於朝天水庫和鐵峰山系的長甘嶺的溪水,斗折蛇行,迎面而來。茶道,茶馬古道,四周山路通達。翻越東山的四十八槽便是長江邊雲陽,翻越南邊的長甘嶺便是萬州地界,通達繁華是萬縣碼頭,順長江而下,到達宜昌、漢口。北出就是趙家場、縣城、萬源縣、達州以致向西北的更遠方如長安。境域出產茶葉和鹽巴,《夔州府志》、1990版《開縣誌》均有種茶和溫湯井製鹽的記載。茶道,這個三縣交界處,這樣的地理位置,至今還保留有蜿蜒伸向崇山峻嶺用石板鋪成的古道,這或許就是鹽道和茶道。我彷彿看見,一隊隊馬幫馱著物資緩緩行進在山樑上,遺留在路邊草叢的駝鈴聲在隱隱迴響。

浦裡河一帶,民國初期,曾經土匪猖獗。殺人溪溝,南來北往的行人,馬幫馱隊進出的必經之路,土匪、棒老二多在溝內險要之處,突然躍出,攔路搶劫,殺人越貨,是否由此得名:殺人溪溝?

小時候,聽老人們講過,茶道壩不叫“茶道壩”,應為“插刀壩”,張獻忠攻打到此處,見四面環山,中間地勢平坦,疲於戰鬥的將士們也該歇息歇息,便將手中的刀望地上一插,此地便叫“插刀壩”。這是我想起,壩子上幾個院子的名字,從殺人溪溝往裡走,河邊一長排吊腳樓叫“店子”;過店子一大院子名“四合頭”;往南走的院子叫“昨放榜”;拐向東更大的院子是“茅壩”,也就是生我養我20多年的院子,我現在懷疑口裡稔熟的“茅壩”或許就是“矛壩”,三個院子坐落依山形成三角鼎立之勢。靠後的山樑,名“磨刀梁”。西邊埡口的大院名為“保家衝”,東山一架小山樑為“好漢嶺”,這些地名皆與兵器戰事有關,地名從何而起,難道純屬巧合?

史料記載,明崇禎十四年(1642年),張獻忠曾帥部隊駐紮縣境,於明軍大戰縣城以東5公里的黃陵城。縣城於殺人溪溝那時的距離約為30裡,如果老人們的故事不是空穴來風,就如剛才老農所講的八大王洗四川,那麼,殺人溪溝,將經歷過怎樣一場殺聲震天的廝殺?這又是不是此溝得名“殺人溪溝”的來歷?

茶道偏於一隅,既無大道通衢,又無商賈集市,荒涼閉塞,無特產無人脈,何時得名為“茶道壩”?殺人溪溝軍事上與駐紮在幾十裡外的張獻忠又有何關聯?

天色向晚,溪溝內,清冷肅穆,更加陰森,溪水聲更細了,彷彿竊竊私語,巖上石隙裡的泉水時有時無“咚兒”一聲滴落下來,一隻鳥兒一聲怪叫飛過巖口,溪溝林立怪石,裂開一張張猙獰的面孔,各種妖魔鬼怪在溪溝裡漂浮游弋,兒時的恐懼感頓時油然而生,我想拍幾張此時鬼魅叢生的情景,心跳加速,緊張得無法把相機調整到傍晚的拍攝狀態,腳下像踩著棉花,匆匆逃離殺人溪溝。

老農和他的羊群都不見了。走了老長一段路,老農站在暮色的河邊喊我,他在等我,羊群不在他身邊,他頭上的白帕子融進了夜色。這一聲招呼驅散了殺人溪溝帶給我的恐懼,這濃濃的鄉情,讓我感到溫暖和踏實。

爬上山樑,天已黑盡。我俯看茶道壩,想辨認出茅壩的影子,想再看看躺在地裡的父母,微弱的天光勾勒出群山的輪廓,幾粒燈火如豆,茅壩,隱沒在濃濃的夜色裡。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夜裡,站在高處,遠眺茶道壩,這個古樸的保持農耕生活方式的山村,究竟有過怎樣的經歷,是否藏有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密?

我佇立良久,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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