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9 「津雲探訪」“飛花”飄落十五年,北大才女的《賣米》路,如今已是這般模樣……

津雲新聞記者 陳慶璞 發自湖南醴陵

5月25日,張毅攜父母妻兒在長沙黃花機場,等待飛往泰國的航班。不經意間,他在朋友圈裡看到別人轉發的公眾號文章:“北京大學文學大賽一等獎:《賣米》”。

這是姐姐張培祥生前的名作,張毅默默地看著,沒有轉發。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在泰國旅遊的幾天內,姐姐這篇《賣米》已成“洛陽紙貴”之勢,採訪邀約也紛至沓來……

張培祥,北大才女,湖南醴陵人,1997年以株洲市文科狀元考入北京大學法學系。她成績優異,才華橫溢,文學上的造詣頗深,在知名的校內論壇北大未名BBS上網名為“飛花”,擁有眾多粉絲。創作發表了包括《賣米》、《大話紅樓》在內的諸多文學作品。只可惜天妒英才,2003年她因罹患白血病而離世,在《賣米》獲一等獎的文學頒獎會上,央視主持人撒貝寧宣讀著張培祥的生平,全場失聲慟哭……

「津云探访」“飞花”飘落十五年,北大才女的《卖米》路,如今已是这般模样……

除了在當時網絡BBS上的名聲大噪,《賣米》還曾發表在《當代》、《少年文藝》、《讀者》等雜誌上。15年後,自媒體的強大傳播效應,讓我們得以重新閱讀《賣米》,瞭解張培祥的故事。

張毅回國後,工作之外,便忙於接待各路記者採訪,他說,這些天媒體報道了很多,關於姐姐和《賣米》的種種,自己能回憶的似乎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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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張毅

確實,關於張培祥的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關於張培祥的艱辛過往和勵志故事,關於她的家人和師長,在移動互聯網的傳播環境中,早已形成另一種刷屏。但記者仍然來到湖南醴陵,重走北大才女的“賣米”之路,探尋一些常人不曾注意的元素,也試著從張培祥的個體經歷和其家鄉的群像變遷,一窺我們這個時代前行的腳步。

那個時候,過著“地裡刨食兒”的日子

6月7日,恰逢全國統一高考第一天,津雲新聞記者來到了湖南省株洲市醴陵市茶山鎮筱溪村。21年前,這個湘東村子,飛出了一隻“金鳳凰”,農家女子張培祥以株洲市文科狀元的傲人成績考入北京大學,為了慶祝,父親特地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謝師宴。

醴陵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筱溪村不遠的另一個鎮,就是革命先烈左權的故鄉,醴陵還誕生了李立三、陳明仁等時代英才。

現在的筱溪村,是由原來的筱溪村和其他三個村子合併而成,有4000多人,而張培祥生活時的那個筱溪村,只有1000多人。當地地處丘陵,全村人又分成不同的組,散落在各處。張培祥家所在的那個組有34戶,100多人。

張毅比姐姐小五歲,對賣米的細節記憶不深,他特意向母親求證,母親告訴他,文章裡寫的她和姐姐趕場賣米應該是1992年和1993年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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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花”父母

那個年代,還屬於物質極端匱乏的時期。大部分農村家庭,基本上過的是“從土裡刨食兒”的日子,吃穿用度主要從種地獲取,張培祥家也不例外。張毅說,感覺那個時候很單純,就知道種稻子、賣米,別說外出打工了,就是種蔬菜水果西瓜這些可以多掙些錢的作物也少見。

“家裡的一畝四五分水田,一般五一插秧,在七月份最熱的時候收第一季,緊接著種第二季,國慶的時候收第二季。”張毅說,當時種稻子的插秧、放水、收割、打穀等勞動,基本全部要靠人力手工完成。

張培祥的父親在當地一所學校的後勤任職,但工資極低,每年還要生一兩次病,花去一些錢。本來他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身體無恙的時候可以自己挑著米到縣城裡去賣個好價錢,而一到生病的時候,張培祥和手不太方便的母親,便要承擔家裡主要的勞動力角色,於是也便有了娘倆挑著穀米四處趕場的經歷。

不僅僅是賣米,家裡的很多農活,張培祥都要承擔起來。

張毅對姐姐抬打穀機的場景印象很深。他們家的一畝多水田,都是小塊小塊的,分散在四五個地點,到收稻子的時候,需要把笨重的打穀機抬到田裡。打完這一塊,再抬到另一塊,非常費力。張毅說當時自己還小,抬打穀機的活就是父親和姐姐的了,“父親抬重的一頭,姐姐抬稍微輕點的一頭”

賣米那條路,現在好走多了

《賣米》裡寫到,母親對“瓊寶”說,明天是這裡的場,因為父親生病,兩人需要趕場去賣米,賣了錢回來給父親買藥。

瓊寶是張培祥的小名,當地人習慣在後面加個寶字,表示愛稱,文章裡提到的“毅寶”就是弟弟張毅。

母親所說的“這裡的場”,“這裡”即是筱溪村,而“場”就是集市了。現在當地仍然延續著農曆每逢一和六趕場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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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米的“場”

從張培祥家的那個組,到筱溪村的場,接近2公里,也就是“飛花”在《賣米》裡說的四里路。這幾里路,途中有些路段有一定的坡度,在當年完全是土路,非常窄。

那時張培祥正上初中,十幾歲的女孩子,挑著80斤的穀米,走好幾里路,這在現在簡直不可想象。也正是這種艱辛,深深地烙刻在張培祥的記憶中,成了她以後文學創作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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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米那條路,如今已“換裝”

這幾里賣米之路,已經在2008年修成了水泥路,幾年後又進行了拓寬。張培祥的堂哥現在在村裡擔任會計,他告訴記者,這是筱溪村第二條水泥路,當時國家有村村通工程,每公里補助大約10萬元,每個村民湊錢200元,再尋求一些社會知名人士的贊助,就把村裡的路修起來了。現在,合併後的大筱溪村,水泥路面一共有57公里長,可以說村民的生活已經告別了黃泥路。

而且,從筱溪通往轉步鄉的十幾裡山路,也鋪好了水泥路。這條路,也就是《賣米》裡娘倆頭一次沒有賣掉,第二天接著去轉步鄉趕場時,要走的那段更艱苦的山路。

路好走了,交通工具也升級換代了。“現在村裡百分之六七十的人家有小車,摩托車、電動車更是家家都有”,擔任了筱溪村十幾年村幹部的張世偉告訴記者。

被刪掉的片段:“毅寶”也很有故事

《賣米》裡提到了弟弟毅寶也想跟著母親和姐姐去趕場賣米,好順便買根冰棍吃,但是父親讓他去給水稻放水,於是他吃過飯就扛著鋤頭去放水了。

張毅告訴記者,現在大家看到的《賣米》是刪節版,原稿中還有自己因為放水,和小夥伴們發生爭執的片段。“姐姐這個原稿創作於2001到2002年,刪掉這個片段,可能雜誌編輯是有自己的考慮吧。”

關於這頗有童趣的一段,張毅說,雖然賣米自己沒有參與過,但放水是經常乾的活兒。放水就是在稻田裡比較乾旱時,把上游水塘裡的水,順著小溪或溝渠,引到自家田裡來。溝渠沿線會經過多家稻田,在每家的稻田都會有開口,自家稻田放水的時候就把別人家的開口用泥土堵上,把自家的打開。雖然各家都會體諒別家的用水需求,但在比較乾旱的季節,用水的矛盾還是會顯現。

“放水不需要太大的勞動量,但比較耗時間,所以這個活兒非常適合小孩子做。為了確保完成放水,需要沿著溝渠來回巡視,以防止有人把水截住。”張毅說,自家稻田比較分散,離上游水塘近的一里路,遠的四五里,放一次水大約需要半天的時間。

說起被刪掉的這一段,張毅說,因為放水,小夥伴們之間發生爭執是常事,“所謂一言不合就動手,動手搞不定就上鋤頭。當然也不會搞得太嚴重,畢竟都是同村的,有的還是同學,有的平時在一起玩。”

“到了後來,就好一些了,各家都有些餘錢,便都出一點錢集中起來交給一戶,讓他負責把同組各戶的稻田都放好水。”張毅說。

而到了現在,爭水的矛盾更加不存在了。張培祥堂哥表示,現在村裡80%多的稻田,都流轉到種田大戶那裡了,有的大戶能種幾百畝。

賣米的生活,一直持續到1998年

張培祥家的賣米,一直持續到1998年。

大約從張培祥1997年上大學開始,家裡的經濟條件開始逐步改善,改變了此前家裡姐弟兩個都是“消費者”的狀況。“一方面姐姐的能力很強,除了拿到的獎學金外,寫作、翻譯掙了很多錢,自己還省吃儉用,給家裡寄錢,還有父親的工資也開始漲了。”張毅說,家裡的家電,包括專門給母親買的洗衣機,還有建於1991年的那座二層樓房的裝修,用的都是姐姐的錢,“那個老屋原來外牆都是紅磚,屋裡地面都是土的。”

姐姐張培祥自上大學以後,一般只過年回家一次,北京離家太遠,路費也是一筆開銷。當然,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張培祥開始徹底告別農活,告別賣米了。而張毅2003年上大學後,也學著像姐姐一樣自力更生,沒有給家裡帶來太多負擔。

同張毅個體的感受和其家庭經濟條件的變化相一致,中國廣大的農村地區,在國家制度紅利和科技紅利的雙重加成下,大約在1990年代末到2000年代初那幾年,普遍開始告別了物質匱乏的狀態,走上了奔小康的快速發展之路。

經濟條件改善了,但居住在農村的張培祥父母,一直沒有放棄自家那一畝多地。只是大約從2000年開始,由種兩季改為一季,而且隨著機械化的推進,勞動量也不像之前那麼大了。此時的種田,早已不是謀生的手段,也不再有以往的艱辛,反而可以稱作一種習慣,甚至是一種樂趣。

張毅2007年大學畢業,在深圳打拼了兩年,目前是醴陵市的一名公職人員。直到2012年,他在醴陵城區安家,也把父母老兩口接到了城裡,從此家裡不再種田。

現在,一家人的生活,平靜而溫馨。張毅也擁有不錯的文學天賦,業餘時間創作的作品也平淡中蘊含真情。這次《賣米》刷屏,他在朋友圈默默寫了一篇懷念姐姐的文章,寫到了父母的近況,口吻恰似姐弟兩個在促膝對談。

“我家那個時候的窮困,有著父親生病、供兩個孩子唸書等多個原因,但更多的是那個時代的共性,各家都很苦。”張毅分析自己的家境,顯得非常理性。

張培祥堂哥也說,90年代初,農村普遍困難,“搞得好的很少”。他比堂妹大9歲,那些肩挑背扛的農活,自己也都幹過。他的父母,也就是張培祥的伯父伯母,現在仍然住在張培祥家老屋的旁邊,老人身體健康,精神矍鑠。

現在的筱溪村,年輕人也早已不再留戀土地,而是選擇外出務工。除了在本地的瓷器加工企業,大部分湧向了東部沿海地區,其中有數百人專門從事防水和保溫行業,收入很不錯。

張培祥的故事,還遠不止這些

6月6日,高考的前一天,在醴陵四中門口,張月(化名)等三位女生正在門口買飯,第二天他們就要上考場了。她們告訴記者,學姐張培祥是她們的榜樣,班主任經常拿張培祥來勉勵班上的同學們。

「津云探访」“飞花”飘落十五年,北大才女的《卖米》路,如今已是这般模样……

醴陵四中

張培祥帶給醴陵學弟學妹們的精神財富,不只是考上名校北大這樣的結果和榮譽,更是一種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不服輸、不妥協、倔強前行的勇氣和韌勁。

《賣米》刻畫了一個堅強、機智的張培祥的形象,而通過其師友家人連日來的講述,張培祥的故事遠不止是這些。

讀中專還是讀高中,曾是張培祥面臨的一次關鍵抉擇。開考前幾分鐘,主張讓女兒讀中專早工作的父親,和主張讓優秀學生讀高中進而到大學深造的校長羅定中,在考場外僵持住了,一度頗為尷尬,最後張培祥果斷站在了羅校長一邊。通往北大之路,由此開啟。

「津云探访」“飞花”飘落十五年,北大才女的《卖米》路,如今已是这般模样……

力主張培祥讀高中的老校長羅定中

張毅說,姐姐讀高中、自己讀初中時是全家最困難的時候,兩人都在城裡讀書,雖然姐姐的學雜費免了,可生活費還是很成問題。“一個月100塊錢生活費,基本上一頓飯一塊錢,已經是最低的標準了,但家裡還是很吃力。”

家裡生活費實在供不上了,在最困難的時候,張培祥悄悄離開學校,來到株洲,在一家餐館打工。不過,飯館老闆卻欺負小孩子,不給工錢,張培祥趁老闆外出撬開了抽屜,拿出屬於自己的工資後直奔火車站。後來,老闆報了警,警察在火車站找到了張培祥,在她行李中找到了一本日記。2個小時內,張培祥沒說一句話,而警察卻邊看日記邊擦眼淚。後來,警察嚴厲批評了餐館老闆,並通知學校和家裡把張培祥接回了醴陵。

張培祥離開時的大膽,撬開賴賬老闆抽屜時的果敢,顯示了她的自我堅持,也充分展示了這位湖南妹子霸蠻的一面。有了這一情節,我們便可知,她在《賣米》裡讓說風涼話的米販子“走開別擋道”,也極有可能是寫實。

說起姐姐的性格,張毅用到了“要強、倔強”來描述,“她對自我要求非常高,那就是什麼事都要做到第一”,而對於她這個弟弟,又總是更多的鼓勵。

雖然有倔強的一面,但張培祥性格很開朗活潑,和同學們相處的關係都很融洽。張培祥在醴陵四中時的校長羅定中回憶說,她並沒有因為成績好而看不起同學,其他同學也不會覺得她不好接近。張培祥的堂哥說,堂妹很活潑開朗的,不光文學好,唱歌跳舞都好。

小學時就讀完了四大名著,中學的每一篇作文都是範文,在書店看課外書一看就是一整天,攻讀法學,不丟棄文學的愛好,業餘時間裡,寫出了感人至深的《賣米》等佳作。

這便是艱難生活中的張培祥對文學、對詩意的堅守。

一篇十幾年前的文章,何以一夜刷屏?

津雲新聞記者檢索發現,大約自5月25日前後,一些微信公眾號開始陸續轉載推送張培祥的《賣米》一文,標題為“北大一等獎作文:《賣米》”。記者採訪了於5月24日推送此文的一家公號運營者,但對方表示也是轉自其他公眾號。

經過進一步索引發現,《賣米》更早的微信推送出現在今年3月8日,但閱讀量為1萬量級,沒有形成太大的效應,而且,從3月8日到5月25日前後的集中推送期存在明顯的“斷檔”。

從5月25日開始,陸續有10萬+閱讀量的微信推送出現,《賣米》的刷屏態勢開始顯現,隨著傳統媒體的廣泛介入,至月底,《賣米》已經成了網絡“爆款”。

一篇作於十幾年前的文學作品,究竟有著何種魅力,在短短几天內成為大熱點?有何種傳播學上的深層機制在起作用?津雲新聞記者採訪了天津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所長張寶義。

張寶義表示,這篇回憶性的作品之所以刷屏,有多重因素,一是作者在很艱苦的條件下考上北大,獲得了很高的榮譽,她的生病去世又帶給我們很多的惋惜,其中存在著一種張力。還有,對於賣米的經歷,有過類似生活經歷的青年人,不管是在作品發表的年代讀過的,還是沒讀過的,現在都可以重新解讀、並反觀自我。從新聞技術角度看,過去一些作品受到發行面或閱讀面的限制,沒有獲得很好的傳播,而在傳統媒體和新媒體相銜接的過程中,卻獲得新生,有一種“再發表”的效應,“這提醒我們,不能忽視過去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對於姐姐這篇作品的流行,張毅並未感到太過詫異,他說,可能還是作品本身有真情實感在裡面,能打動人,特別是對有農村生活經歷的80後一代,他們現在是社會的中堅力量,作品能引起廣泛的共鳴,“姐姐作品在當年的電腦網絡時代也一度很火,但傳播的面畢竟不如現在的手機。”

記者手記

瞭解了張培祥其人其文,看到了北大才女家鄉的鉅變,記者不免聯想到自己的生活經歷,筆者也是在農村長大,且為五尺男兒,但我認為自己的意志力是遠遠遜於張培祥的。曾記得幫家裡挑水,兩桶水大約五六十斤,挑起扁擔走了不到二十步便棄之一旁,肩膀硌得實在太痛,從此再未碰過扁擔。這段故事至今仍被父親當作話柄。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艱苦的生活條件,可以摧毀人的鬥志,讓一個人庸庸碌碌,也可以激發人的意志,闖出燦爛的人生,張培祥毫無疑問屬於後者。生活的磨礪,再加上個人的聰慧和才思,便產生了動人的《賣米》。

飛花流水杳然去,獨留青冢向黃昏。老父為懷念女兒親手建的懷念亭,靜靜地矗立在小丘上,伴隨著筱溪的每一個日夜。綠樹滿山,相顧無言,唯有空靈而悠遠的布穀鳴啼,似乎還在對遠去的才女做著聲聲的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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