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5 對史明智來說,長樂路上的故事是個巨大而甜蜜的悲傷

《長樂路》是譯文紀實書系的第 24本作品

以上海法租界一條馬路為主角

作者史明智花費了數年時間

將這條自己生活多年的馬路上的故事,訴諸筆尖

然後,關於 “長樂路” 上的故事

史明智覺得自己說的還不夠多

時間並不夠,哪怕用上一輩子也很難了解這個國家

這是一個巨大而甜蜜的悲傷

对史明智来说,长乐路上的故事是个巨大而甜蜜的悲伤

長樂路 長約3.2公里,在地圖上是一條很短的波浪線,位於上海市中心地標人民廣場的西南方。當冬天路邊梧桐樹茂密的葉子都落光了,便能看到由金茂大廈、上海環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大廈構成的標誌性的城市天際線。

美國記者史明智(Rob Schmitz)的家在波浪線的最西段。他來到成都路和長樂路交叉口的“錦樂花店”時,老闆趙士玲(音譯)放下手頭的活計,有些埋怨道:“你怎麼不來了?我以為你上班遠了……”

对史明智来说,长乐路上的故事是个巨大而甜蜜的悲伤

史明智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NPR)、廣 播 媒 體Marketplace駐上海記者。1996年,他以和平隊志願者的身份首次來到中國,《長樂路》是他的第一本書。

史明智趙士玲相識於六七年前,當時史明智正在為美國廣播媒體Marketplace做一檔電臺節目,報道中國老百姓的故事。史明智選擇把“長樂路”作為自己瞭解中國的窗口,這裡是他2010年來上海後一直居住的地方。趙士玲是史明智節目中講述的主人公之一。

三四年間,史明智和長樂路上的許多人交談,瞭解他們的故事。最終,他不僅通過電臺讓很多美國聽眾知道了13位中國老百姓的日常,還在2016年出版了記錄他們生活的非虛構作品《長樂路》2018年1月,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中文版,豆瓣評分8.6分,讀者評價為“半條馬路知中國”。

对史明智来说,长乐路上的故事是个巨大而甜蜜的悲伤

每個人都被困在問題裡

“在上海的生活基本上沒什麼讓我覺得驚訝的,除了人。” 1996年,二十出頭的史明智作為和平隊志願者來到中國四川,同行的隊友有後來寫了《江城》何偉(Peter Hessler)和寫《東北遊記》梅英東(Michael Me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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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紀實系列作品之《江城》 《東北遊記》

大學時主修西班牙語的史明智原本計劃去南美洲,卻陰差陽錯成了最早到自貢的志願者之一,也是1949年以來,第一批住在這座城市的外國人之一,他在一所師範大學教英語。

1998年,史明智結束工作準備回國,在中國的最後一站是上海。他和朋友在上海和平飯店的屋頂喝酒遠眺。目光越過眼前的黃浦江看到整個城市如同一個“巨大的正在修補的玩具”:新建的東方明珠塔身後滿是起重機,這個看起來像建築工地的城市初現國際大都市的雛形。

12年後,當他再次回到上海,那些修補工作早已完工。史明智住在緊鄰長樂路的一處高層公寓裡。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高鐵地鐵飛速運行,一切都是光鮮亮麗的樣子,除了麥琪裡。他朝公寓北面望去是欣欣向榮的長樂路,而在南面落地窗的外頭則是麥琪裡。在上海最矜貴的街區,這塊有三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地皮兀自長滿荒草,被燒燬的房屋殘骸四處散落。

這一帶的建築被稱為“石庫門”,是一種中式庭院住宅和西式城市聯排的結合體,極具上海本地特色。在市政廳的記錄裡,麥琪裡是上海最井然有序、保存最好的石庫門,但在之後的城市改造中,麥琪裡首當其衝,大部分居民被遷出,只有一部分人還在堅持鬥爭,陳忠道就是他們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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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庫門鳥瞰

陳忠道六十多歲,身材精瘦,眼神親切,頭髮剪得整齊,有上海老克勒的體面。他領著一些居民住在搖搖欲墜的麥琪裡,儘管拆遷隊會時不時上門驅逐他們,“但我們一直都在鬥爭”。陳忠道在麥琪裡的房子是他的父親1933年花了10根金條換來的,當時他手裡總共才有13根金條。

2005年1月9日,拆遷隊在麥琪裡往一對年過七旬的老夫婦家撒上汽油,導致兩位老人被燒死。當時的上海正卯足勁兒籌備2010年世博會,全世界的目光都盯著這裡,拆遷被迫終止,一切被圈在一道圍牆裡。幾個月後,三名肇事的拆遷隊成員被繩之以法,法官以縱火罪判處楊孫勤、王長坤死緩,判處陸培德無期徒刑。

但拆遷並沒有真正終結。2013年9月24日,6個男人闖進陳忠道家,將夫妻倆趕出家門,關在幾個街區外的一個院子裡。他們在這裡度過一生中最漫長的8小時,漫長到足夠挖掘機把他們的家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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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士玲的花店在長樂路109號

長樂路上,有人被連根拔起,有人正試圖扎得更深。趙士玲沒來上海之前有一個想象,“上海”意味著“在海上”。1995年,趙士玲把“在大海里泡腳丫”的憧憬連同一身簇新的大紅衣裳、大紅襪、彆著塑料花的大紅帽收進塑料篷布包,離開丈夫和兩個兒子,孤身一人到上海打工。沒多久,大兒子大陽就被送到上海與她一起。大陽很好地適應了上海的學習,不僅是一千米的跑步冠軍,還是作文競賽的第一名,他有希望從這裡邁入一所名牌大學。但由於沒有上海戶口,高中時大陽必須要回老家山東讀書,參加高考。回到山東的大陽從高處跌落,他不再是尖子生,最終選擇退學回上海打工。而一直留在老家的小兒子小陽被診斷為自閉症,被送往特殊學校。趙士玲對沒能給兒子上海戶口耿耿於懷:“我們都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為什麼我們得不到相同的權利?”她給自己同村朋友的建議是:“如果來這兒,就會毀了孩子的生活”。

城市改造、戶口制度都是當下中國最熱門的話題,史明智明白要解決這些問題確實很難,“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忽視,所以我還是要在書裡討論它們”。當被問到是否有意選擇這些故事時,史明智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只是選出有趣的人,然後這些議題就自然而然地顯現了,因為每一箇中國人都被困在這些問題裡。”

奔向四面八方的夢想

在那些困擾中國人的問題中,有一部分被歸咎於“體制”。史明智認為,在他的書裡,每個角色都面臨“體制”的一個面向:“我把在‘體制’中的生活比作在水裡游泳——在那裡,巨浪正把你推向大海。如果你屈服於它,水流會把你推向不知深淺的水域,你可能永遠不會回到岸上。如果你試圖直接逆流游泳,你就會淹死。生存的關鍵是要讓水流成為你自由泳的助推力,順水流小心翼翼地向前滑行,最終擺脫它(水流)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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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K的咖啡館在長樂路810號

在長樂路住了近3年後,史明智結識了CK,一位從湖南到上海來打拼的80後。CK對“體制”的啟蒙來自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出生於1950年代初,曾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回到城市後被分配到國有企業工作。他的父親討厭體制內的工作和同事,直到三十而立,“都不曾真正為自己做過一個職業生涯方面的決定”。

被體制掌控的父親把CK當作自己發牢騷時的聽眾,也當成唯一能掌控的對象。4歲時,他問CK想學畫畫還是拉小提琴,CK回答“畫畫”。父母轉過頭,商量一會兒,拍板決定:“你以後拉小提琴。”

然而體制最終拋棄了CK的父親,他下崗了,家裡再也無法負擔一位小提琴老師,只能請某位叔叔教手風琴。後來父親又自學指導他,他不會放過兒子的任何一個小錯誤,只要揪住一處就免不了一頓責罵或打上幾下。緊繃到極點的CK曾試圖自殺,他把一柄剃刀的刀鋒按向左手腕內側,“我繼續割,但沒有用。我看不清楚,而且我的手腕太粗了”。他放棄自殺,決心努力學習逃離父親的掌控。

畢業後的CK因為會拉手風琴獲得了一份體制內的光鮮工作,每天只要工作兩三個小時就能拿到高薪,還有完善優厚的退休保障。可他希望找到更有趣的工作,比如替一家意大利手風琴製造商工作。但父親卻強烈反對,不同意兒子丟掉鐵飯碗,不斷重複一句話:“為國家工作,你的前途才無可限量!”

但CK已不是4歲的兒子了,他為自己做了決定。史明智在書中寫道:“過去,中國人仰賴家庭或國家來指導他們的人生。CK這批人是最早能自己決定人生的。在未來,個體以及個體間的差異性將在中國社會被賦予更大的價值,而他們手握的正是通向這一未來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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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路位於上海原法租界,原名蒲石路(Rue Bourgeat)

CK在意大利手風琴公司從頭開始,他的闖勁為他帶來了豐厚回報。與此同時,他還經營著一家咖啡館,並最終獲利。之後CK的追求又轉向佛教研究,每月都跟研修的朋友一起前往距離上海四小時車程的寺廟。史明智認為,“他們是為了建立一種家庭、朋友之外的社會網絡”。2018年,當史明智再次來到CK的餐廳時,店門已經關閉,他攤攤手說道:“就像上海的任何一個夢想一樣,夢想都非常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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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十年的時間裡,王明與家人的聯繫僅靠書信

CK的夢想繽紛多變,也有人的夢想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途。2013年的除夕夜,朋友送給史明智一個從古董店裡淘來的鞋盒,裡面裝著大約一百多封信。信從長樂路寄出,收件人是三千多公里外青海省德令哈勞改農場的王明。

王明曾在上海郊區擁有一個回收硅鋼的小工廠,以此發家致富。1957年,王明的境況變糟,先是工廠被政府接管,隨後又被以搞資本主義的罪名打成“右派”,移送勞改農場。這一年,他的妻子剛剛為他生下第七個孩子——繼六個女孩之後的第一個男孩王雪松。對父親的懲罰蔓延到了每一個家庭成員身上,王雪松在課堂上被侮辱是資本家的兒子,姐姐們失去升遷的機會……

1973年,王明曾短暫回家,孩子們在火車站認錯了自己的父親,王明自己坐公交車回了家。即便最後服刑結束,王明還是渴望重返生意場,但被駁回。

史明智輾轉找到了當初的男孩王雪松。讓史明智感到驚訝的是,王雪松覺得父親受到的判罰“沒有什麼不公平的,是他打破了那個時代的規則。你違反了規則,就得接受懲罰”。王明在養老院孤獨終老,直到去世,他的兒子和妻子都沒有參加葬禮。

王雪松也不想要父輩的這些通信。2008年5月12日,他和母親抵達美國紐約肯尼迪機場,第一印象是“這裡還沒有我們來的地方好”。當他們到了滿街都是中國商店的法拉盛後,他的母親問:“我們現在在上海哪裡呀?”從上海到美國,王雪松和母親整整花了二十年。王雪松所有空閒時間都耗在圖書館,57歲的他開始學英語,還報名參加高中課程,夢想著在美國找到政府部門的工作。他告訴史明智:“在美國,重新開始永遠不會太晚。”

史明智記得第一次來中國時,“所有人都在夢想著賺錢,因為沒有什麼其他夢可以做”。現在人們有了更多“往四面八方走”的夢想,“這些都是20年前的人不敢夢想的”。

“這些夢都能實現嗎?”本刊記者追問道。“我不認為它們都能實現,但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人們可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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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江飯店建於1951年,曾經是新中國第一個國賓館

高鐵上的中國人

“中國發展如此迅速,我覺得放慢腳步去觀察發生了什麼、人們在做什麼是很重要的,大部分中國人不明白這個國家發展有多麼快,就像在一輛快速飛馳的火車上,你不知道這輛火車有多快。”

史明智在一次視頻採訪中這樣說道。想要捕捉到這種變化,也許只能通過觀察人,因為“人不能像其他事物一樣驟變”。有時候史明智覺得,在上海這個現代大都市,人們依然還保留19世紀90年代的痕跡。

在上海,儘管有很大一部分人像CK一樣賺到了錢,能追逐更多夢想,但依然有很多人的夢想還是賺錢。史明智在美國農場長大,他了解農民,他們是天生的商人,永遠思考關於“錢”的事。他覺得在現在的中國,絕大部分人也是如此,做任何事都講究當下,生怕錯過這一次,下一回風向、降雨變了,收成就變了。

史明智在長樂路上最後認識的是賣蔥油餅的馮叔和他的老伴傅阿姨,傅阿姨是史明智所見到的性格最鮮活的人。這對夫妻擠在一間破舊擁擠的小房間,平時爭吵不斷,甚至同處一室要在床頭放兩臺電視,各看各的。

第一次見面時,傅阿姨就告訴了史明智自己的過去。她9歲時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在飢餓年代,不得不掙扎著生存下來。這種用力生存的勁頭一直維持到了現在,為了賺錢,她把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一次次投入到“快速致富零風險投資項目中”。哪怕史明智打印下那些項目不過是騙局的證據,傅阿姨仍不願相信這些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反而熱衷於拉著史明智入股投資。

這種“務實”甚至生長到了長樂路兩旁的法國梧桐上。有關長樂路的第一印象史明智已經記不清了,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路邊的法國梧桐。人們剪去它們的頂端樹梢,避免在臺風天折斷傷人,同時這還讓法國梧桐橫向生長,在夏天時,走在路上就能享受成片的蔭涼。“曾經佔領租界的法國人種下了這些樹,但中國人讓它們變得更實用。”

2012年,很多美國聽眾在聽了史明智的電臺節目後給他寄去郵件,表達他們對這些故事的喜歡,因為這是“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的故事”。因為《長樂路》的出版,趙士玲的店多了很多慕名而來的客人,尤其是外國人。她不太能理解,“我的故事跟別人沒什麼兩樣,每個中國人不都是這麼過日子的麼?”史明智安慰她,這是因為大家都喜歡她。聽到這話,這個臉龐紅撲撲的婦女笑得很歡,但還是有些埋怨。在看過《長樂路》中文版之後,她見到史明智就忍不住說“你太真實了……”她沒料想到自己的前半生幾乎毫無保留地被寫進書裡,甚至把她的秘密都公之於眾,以至於她不得不把書藏起來,以免被親戚朋友看到。

讓史明智覺得有趣的是,趙士玲介意他在書裡寫她出生於一個貧苦家庭,卻完全不在乎他將她對丈夫的不滿和想離婚的念頭在讀者眼前攤開。“聽到她的話,我還是會有一點難過和負罪感,但我仍然覺得那些都是我需要寫的,因為我希望人們能理解她是誰”。

當中國的出版商跟他說要把《長樂路》翻譯成中文出版時,史明智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麼覺得中國讀者會覺得這本書有趣,這些在中國都是司空見慣的,他們比我更瞭解”。一位長樂路的居民看完書後留言說:“何偉之後再讀老美寫中國,寫的正是我家門口——長樂路。換一種語言看身邊事物,常常便是再發現。原本司空見慣的對話,你一句我一言,透過史明智的翻譯,聽來都有了新意思。”

而深入長樂路的故事也讓史明智瞭解中國到底有多複雜,“哪怕你用一生來研究這個國家,你仍不能很瞭解它,這是一個巨大的甜蜜的悲傷”。

对史明智来说,长乐路上的故事是个巨大而甜蜜的悲伤

譯文紀實

NONFICTION

故事是進入一本書、一種生活、一個世界的最好方法,讓我們跟隨這些真實的故事,以非虛構的姿態,從不同的領域,關注當前這個世界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即將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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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Vistawe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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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紀實系列)

[美] 史明智|著

王笑月|譯

長樂路長約 3.2 公里。在地圖上,長樂路是一段很短的波浪線,位於上海市中心地標人民廣場的西南方。我的家在波浪線的最西端。從窗口向下望,樹葉堆成的華蓋常年都在兩層樓高處徘徊。中國極少有這般綠樹成蔭的街道。19 世紀中葉,當歐美國家瓜分這座城市、劃界而治時,法國人在租界裡種下了這些梧桐。將近一個世紀後,這些樹依舊傲然挺立。

如今,長樂路上的餐廳、小店琳琅滿目,極具小資情調。當我漫步於人行道上,不禁想起這條路見證的那些風起雲湧。

一家花店、一塊三明治、一份投資合同,一座城市中的夢想。

一盒信、一個戶口、一封動遷通知,一條街道里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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