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 楊步偉,“強壯”的人生無需糾結

很多年之後,張幼儀回憶金嶽霖他們攛掇徐志摩和自己離婚的情形,依然不無委屈。

那是在歐洲,她剛剛生完第二個孩子,消失了很久的徐志摩出現了,跟她談離婚,他帶了四個朋友和產婦張幼儀見面,那四個朋友裡,張幼儀只認得吳經熊和金嶽霖,他們圍著徐志摩走來走去,“一副要保護他的樣子”。

金嶽霖他們確實很可惡,但也沒有惡意,他們從落後的中國來到歐美,受到極大衝擊,有過之而無不及地想要砸破那個舊世界,免不了先拿婚姻制度開刀。楊步偉也說他們到處挑唆別人離婚,有個名叫羅志希還跑來對楊步偉說,有人看見趙元任和他母親在街上走。

趙元任就是楊步偉的先生,而且並沒有帶母親來歐洲,這話挺扎心,但楊步偉是何許人,不但當場回他“你不要來挑撥,我的歲數,人人知道的”——她比趙元任大三歲,還在許多年後寫自傳時對羅志希隔空喊話:“至希,你還記得嗎?那時真是你們的黃金時代。”

楊步偉,“強壯”的人生無需糾結

楊步偉

這真是……太強壯了。當我想要總結楊步偉,腦子裡首先冒出來的是這個詞,而且,我覺得,這是一個完全可以用在女性身上的高級形容詞。

楊步偉生於1889年,原本是長房所出,被過繼給不育的二叔。生母對她頗多負疚,二叔夫婦也將她視如己出,兩家合夥將她慣得無法無天。更難得的是她祖父,對現代佛學大有貢獻的楊仁山,不但能很有耐心地跟她討論民權和婚姻制度,就連分家也要她來拿主意。

楊家的風格著實新銳,我們不妨把她和徽州女子呂碧城做個對比,當楊步偉在家人的“縱容”下,歡脫地花樣逞能時,呂碧城卻因為太能幹,而被未婚夫退婚。

若說是地域差別,我們也可以和再晚一點的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做個對比,這個人物雖然是虛構,但張氏筆下人物大多有所本。

白家是張愛玲最熟悉的那種沒落貴族,白流蘇最擅長的是“無用之用”:低頭,示弱,聲稱自己沒用——記得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也有類似的自謙。借用ayawawa創造的名詞就是,她們放大自己的伴侶價值,才能從男性主導的世界謀取最大利益。

在這樣的潮流中,楊家縱容女孩子逞能,是不是有點冒險?將來夫家也能這樣容她嗎?這一點,楊家倒是不怕,因為楊步偉還沒出生,就已經被指腹為婚,男方是她姑姑的兒子。即便姑姑對這個未來兒媳婦的野蠻生長比如不纏足頗有微詞,卻也不敢跟自己的父親對抗。

楊步偉倒生出反骨來,二十歲那年,她問祖父:“我的癤子幾時可以出了頭煞?”她並非對錶弟不滿,只是這會兒她已經在外面讀了幾年書,她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人生。

養父則覺得有點對不起表弟,楊步偉並不內疚,說:“一個人要改革一樣事,總要有犧牲的才能成功,不幸給他遭到了,我只能對他抱歉就是了,我不願因此不做。”

養父又問她是否也願意做出犧牲,終身不嫁,楊步偉回答:“那太可笑了。第一,我不要有條件地改革婚姻制度;第二,他也不見得為著和我退了婚將來就不娶,我何必白貼在裡頭呢?第三,因為這個緣故,我更應該嫁,才能給這個風俗打破。”

楊步偉不只是強壯,簡直是強悍,她對她做的一切如此理直氣壯,半點糾結也無。當然,這種強悍也自有根源,雖然生父聲稱要處死她,祖父卻站出來為她撐腰,說:“一個人若是總不願這樣事,一定要他做,一生不能好好過的。所以從古以來不知犧牲多少人。婚姻這樣事幾千年下來流弊不知多少。就照外國半自由也不能說全好。不過如能自由,在精神上總有一時的痛快……”

真是金聲玉振,一個老祖父竟然有這般見識!真正的富養不是給她金尊玉貴的優渥生活,不是教她琴棋書畫帶她周遊世界,而是給她自由,讓她冒險,跟她一起賭個未來,寧可讓自己處於不安中,所以,楊步偉才是真正被富養大的女兒。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之後,楊步偉拿到了她要的自由,她開始像一個人而不只是像一個女人那樣去生活,讀書,創業,留學。她的官方履歷上說她曾任中國第一所女子中學“崇實學校”校長,我倒不覺得能算作她的光榮。當時她並沒有顯示出過人之處,安徽督軍柏文蔚忽然請她去當校長,只怕還是因了她家族的名望。但是後來發生兵變,亂兵攻打學校,二十來歲的楊步偉臨危不亂,鎮定指揮,確實可以在多少年之後引以為豪。

她又去日本讀了幾年書,一九一九年,回國和閨蜜李貫中辦起醫院,這一年她31歲,在當時估計要獨身了,但忽然,就有一位趙先生蕩呀蕩的過來了。

一說起趙先生,很容易腦補成《圍城》裡趙辛楣的樣子,不過當時的趙元任,確是一位可以和趙辛楣媲美的青年俊傑。他剛從美國回來,身材高大,總是笑眯眯的,在某個飯局上,他認識了楊步偉和李貫中,從此就經常來她們的住處。

楊步偉認為他看上了李貫中,李貫中也這麼想。這種錯覺持續了很久,所以後來謎底揭開,這對閨蜜不可避免地掰了。

按照楊步偉的說法,是李貫中自作多情會錯了意,但我看她講述的細節,趙元任起碼一開始並不拒絕李貫中,從美國回來的年輕人,願意多交幾個異性朋友,也無可厚非。然而他終於愛上了楊步偉,我覺得與她的強壯有關。

楊步偉回憶,有一晚他們在房間裡聊天,楊步偉一口氣說了三個小時。她太健談了,這也與一般女子不同,我們打小就被教育要安靜一點,張愛玲曾說,如果是人家說她聽,過後總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說人家聽,回想起來總覺得不安。

但是趙元任沒讓楊步偉不安,他站起來時,對楊步偉說:我真覺得談的有意思。這幾個鐘頭比我多少時得益都得的多。要是引句俗語,可以說“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安迪·沃霍爾曾說:“我其實不特別喜愛‘美人’。我真正喜歡的是‘健談者’。對我來說,好的健談者都很美麗。健談者實際上是在‘做’一件事。美人是在‘當’一種人。跟在做事情的人在一起要有趣多了。”趙元任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

之後,他們就結婚了,幸福地過了一生。不過,對於楊步偉這樣的女子,好愛情應是額外的饋贈,即使沒有遇到趙元任,她也會過得很好。強壯的人,自己就能勃發出無盡的生命力,即便獨自終老,也不會萎謝。

楊步偉,“強壯”的人生無需糾結

全家福

她在自傳裡說,多數女人在乎自己的什麼樣子,我也在乎。我喜歡有點首飾,我喜歡有一大些好衣服。我拿我那些好看的女兒跟我當年的相貌比起來,我自己還是很得意。我請起客來總要跟張家這上頭不同,跟李家那上頭不同……可是最要緊的,我就是我,不是別人。

我覺得,她說得非常好。

楊步偉,“強壯”的人生無需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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