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表面上是為元妃省親而修建,實際上是作者為賈寶玉與眾釵創建的理想居所,令寶玉率眾釵在此人間幻境怡然自樂。

有人說過大觀園是人間的太虛幻境,也不算誇張,畢竟《紅樓夢》中多少兒女動人故事都在這裡發生,海棠結社、眾釵詠菊、寶琴立雪、黛玉葬花……旖旎景象比比皆是,叫人歷歷在目而回味不絕。而在這大觀園中,在作者匠心獨運下,我們亦可以從每處住所佈局、陳設,看出它主人的身份、性情甚至命運結局。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賈寶玉是榮國府賈政的兒子,打小,賈寶玉喜愛女兒的行止就成為旁人笑談,而因被賈母所寵愛,故賈寶玉一直能在姑娘堆裡廝混。所以,後來元妃下諭令眾姐妹搬進大觀園居住時,念及賈寶玉自幼與姐妹們長大,擔心冷清了他,遂命其一齊住了進去。而賈寶玉聽了這諭後,第一時間就選了怡紅院。

那麼,怡紅院在大觀園的哪個位置?它的整體佈局又是怎樣的?

由於文中部分描寫稍有矛盾,所以關於大觀園的方位佈局多有爭論,就目前流傳最廣的兩個版本,一個認為怡紅院位於西南角,另一個則認為怡紅院處於東南角。然而根據文本給出的描述,可以證明怡紅院處於東南角無疑,下面是最明顯的一處描述:

在第十七回,賈政與眾人遊覽大觀園時,至怡紅院的花障處,見一清溪,賈政便疑惑,問這股水從何而來,賈珍答道:

“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裡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庚辰側批:於怡紅總一園之首,是書中大立意。】從那牆下出去。”

此處稱的村莊乃“稻香村”,後在紫菱洲處開了一岔口,引到西南上,乃滴翠亭周圍之水,左圖中藍線流水走向完全符合文中描述,而如按右圖所示方位,完全不符合文中所述。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所以我們可以確定,怡紅院位於大觀園東南角,其與西南角的瀟湘館最為相近,且都為園中清幽之處。當日貴妃命眾姐妹住進園子時,林黛玉因看中瀟湘館的一片竹林,最先選了瀟湘館,瀟湘館幽靜,竹子具超逸意象,被林黛玉青睞,意料之中。而這主意正好與賈寶玉一致,由寶玉擇鄰來看,可見其視黛玉為知己。

怡紅院為何叫怡紅院?這得從怡紅院的特色說起。賈政等人從櫳翠庵一邊游到怡紅院時,是“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成的月洞門”,才看到粉牆環護,綠柳周垂的怡紅院。怡紅院內有什麼呢?山石、碧綠的芭蕉、火紅的西府海棠。眾人見之無不稱妙,當時便被賈寶玉題為“紅香綠玉”,元春省親時,將其改為“怡紅快綠”,此後喚為“怡紅院”。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賈府平面圖

而這院中的山石,暗喻賈寶玉的前世是塊無才補天的石頭,更暗示其品質如山石般堅韌高潔。火紅的西府海棠是大觀園女兒的象徵,所以即便低賤如晴雯,在其死去前半年,這海棠死去了半邊,可以想見,在林黛玉去世前,眾釵流散之前,這株海棠花會再有異象。至於芭蕉,在瀟湘館中有為“千百竿翠竹”作配,所以怡紅院中的芭蕉,亦為海棠作配無疑。

作為園中流水出處,怡紅院的地勢毋庸置疑是略為低平的,更不能與園中北側的蘅蕪苑及東側的凸碧山莊相比。而這一特徵,正說明了賈寶玉與水有著緊密的聯繫,其性格溫和如水,其認為女兒是水作的,就連他結交的知己好友,名字都與水沾親帶故,譬如柳湘蓮、蔣玉菡、水溶。故脂批:於怡紅總一園之首,是書中大立意。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怡紅院周邊佈局

當然,怡紅院並不會因為地勢較低而受任何影響,因為在臨近流水的北面有一山嶺阻隔,文中曾道:

“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

所以,怡紅院與溪水隔著一座小山嶺,由此杜絕了房屋潮溼、蚊蟲繁多等隱患。怡紅院臨水傍山,稱得上得天獨厚。

怡紅院的室內佈局又是怎樣的?

在第十七回,作者便借賈政等視角交代了怡紅院內大部分佈局。首先是在廊外抱廈坐著說話,後進入寶玉的書房,書房四面都是雕空玲瓏木板,各色花樣要麼是雕鏤而成,要麼是銷金嵌寶而成。這些木板又被做成各式各樣的格子樣,裡面置放著筆硯花瓶等器物。

書房到寶玉臥室,需要穿過三層房屋,然眾人未進兩層就迷了路,可知是屋內佈局陳設之花團錦簇,精細溫密,在這期間,需要穿過旋轉的穿衣鏡,再穿過兩層碧紗櫥,才能到怡紅院後院來。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怡紅院室內佈局

除了第十七回,後文亦借多人眼中層層描繪怡紅院室內佈局。如劉姥姥誤入怡紅院時,發現穿衣鏡是有機括的,穿過碧紗櫥後,便是賈寶玉精緻的床帳,這床是什麼床呢?早前賈芸得以進入怡紅院,看到賈寶玉就是歪在這填漆床上假裝看書。

從怡紅院可以看出賈寶玉的哪些品性?

除了山石、芭蕉和海棠,怡紅院中亦種著松樹,松樹下養著兩隻仙鶴。自古松、竹、梅被稱“歲寒三友”,而在大觀園內,僅怡紅院見松,瀟湘館見竹,櫳翠庵見梅,說明“三玉”品格之高尚與堅韌。

此外,怡紅院後院中亦不乏花草植物,籬笆上有薔薇、寶相、月季、金銀藤等等,符合賈寶玉“護花人”身份。

怡紅,望字生意,便是喜歡紅,紅是胭脂的紅,是女兒的紅,賈寶玉素來有“愛紅”,第十九回中襲人與其“約法三章”中,就要求其“戒掉愛紅的毛病”,而在襲人看來,寶玉的“愛紅”僅僅是吃別人嘴上的胭脂,但於寶玉而言,這“紅”是水作的女兒,是美好鮮活的生命,是他畢生想要擁有的事物。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怡紅院室內鏡壁

更有意思的是,怡紅院附近的住所,除了最近的瀟湘館,便是北面的櫳翠庵了,偏偏這三處的主人名字都有一個“玉”字,焉知不是作者有心為之?暗示此“三玉”品性最為相似,而偏居北側的薛寶釵,則與“三玉”一類人相去甚遠。正因為距離最近,所以在櫳翠庵品茶一節,林黛玉和薛寶釵被妙玉拉進去吃梯己茶,賈寶玉亦跟著進去,妙玉倒茶時,文中稱:

妙玉斟了一杯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由一個“仍”字可知,賈寶玉來櫳翠庵品茶,並非這一次,可知兩人私下有來往。

大觀園的居所中,秋爽齋開闊,蘅蕪苑單調,瀟湘館小巧,唯怡紅院內的佈局最為複雜,以致賈政在此迷了路。作者用此暗示賈寶玉一生複雜曲折,歷經坎坷後終得了悟,又見一番天地。而這滿室的陳設,華麗貴重,精緻奢靡,既體現了賈寶玉在榮府的地位,又符合賈寶玉“安富尊榮”,不懂得“運籌謀劃”的習性。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怡紅院入口處油畫

賈寶玉素來厭惡程朱理學,罵那些求取經濟學問者為“祿蠹”,為此連薛寶釵都遭過他的逐客令,然而賈家畢竟煊赫了近百年,至賈寶玉一代已經出現了頹勢,可包括賈寶玉在內的所有賈家人都毫無察覺,或者毫不關心,還是一如既往地講究排場,一如既往的揮霍無度。賈寶玉作為賈母最寵愛的孫子,不僅飲食起居與賈母持平,連唸書也被賈母所豁免了。

而在“平兒理妝”一回,我們還得知怡紅院內置有梳妝檯,妝奩內有寶玉親手調製的各色胭脂。照應了賈寶玉”調脂弄粉“的愛好,也說明襲人對賈寶玉的“勸”是毫無效果。

怡紅院在書中起到了什麼作用?

怡紅院作為“群芳之冠”賈寶玉的居所,當是園中兒女故事最多之處,晴雯撕扇、鶯兒編籃、襲人夜勸、寶釵拂蠅,而“群芳夜宴”這等最為熱鬧繁華、最為青春洋溢的景象,亦被作者安排在了怡紅院。這一次作者沒有再描寫怡紅院的室內佈局與陳設,而是將重點放在了賈寶玉的歡樂情緒與眾釵的花簽上,又從眾釵的花籤預示她們悲慼的命運結局,在歡樂的頂峰隱藏悲涼,隱喻了眾人的“樂極生悲”,而這亦通用於賈府的現狀。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群芳夜宴處

大觀園終究崩潰,而作為“一園之首”的怡紅院必先鳴起喪鐘,所以在“抄檢”大觀園後,怡紅院晴雯、四兒和芳官一連被攆,成為打擊最大的一處,此時王夫人還放出話來,“過了今年,明年一併給我搬出去才清淨”。根據前八十回給出的線索,後來香菱死,迎春被虐致死,探春遠嫁、元妃薨逝、黛玉夭亡、惜春出家……死嫁離散,慘不忍聞。大觀園不再是大觀園,怡紅院更不復存在。

賈寶玉此人,出身於當時社會的上層貴族,如不出意外,在這樣的階層培養下,賈寶玉又是一個完美的“忠臣孝子”,然而他卻選擇了拒絕,行事常常超乎那個時代的主流價值觀,偏僻乖張,痴痴傻傻,被旁人笑為“外清內濁”,“空有一副好皮囊”。這樣的情勢越發讓賈寶玉苦惱不已,他寧願和動物說話,更崇拜上了年輕女性,他以為可以和姐妹們安居象牙塔一輩子,殊不知最後“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諸芳流散後,賈寶玉選擇了出逃,因為不堪於對這世間的悲憫。

從怡紅院的設計,淺探《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及賈寶玉的隱喻承載

怡紅院鳥瞰圖

綜述,作者對怡紅院的每一處描繪,都貼切著賈寶玉的品性,為寫人而寫景,此景又作為無數故事的發生背景,又從這無數故事預示大觀園乃至賈府的結局,絲絲入扣,相得益彰,不得不使人讚歎作者生花之管,妙到毫端。

主要參考書目:

1,《紅樓夢研究論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編,1959年初版;

2,關華山.《中的建築與園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版;

3,劉黎瓊、黃雲皓.《移步紅樓》,三聯書店2010年版;

4,姜明岐 .《紅樓木器大觀園》,現代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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