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故事:我們,離愛情的距離


故事:我們,離愛情的距離

1

當那隻布穀鳥灰色的尾羽劃過天際時,她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指引。

四月底,雨下個不停,連空氣也是黏膩的,每口呼吸都要用很大力氣,才能從氤氳水汽中萃取人體所必需的氧氣。沒事時,她喜歡躲在房間裡,打開衣櫃數衣服:哪件衣服是什麼時候買的?花了多少錢?穿去了哪些場合?當時的穿搭裝扮……都是些毫無用處的生活碎屑,偏偏都記得那樣牢,彷彿她的一生也只剩下了這點東西。

孫鵬曾經指著鼻子罵她——你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庸俗女人!

“可兒醒了嗎?”她收回目光,走進堂屋裡,母親提著一籃子小白菜走出來,問道。

“還沒有。”她搖了搖頭。

母親剛從後院出來,鞋底還沾著黃泥。最近一年來,母親沉迷於種菜,後院原本是個小花園,砌了兩個圓形大花壇,一邊種著金桂,一邊種著海棠,每逢春天和秋天,都會綻放粉紅的海棠花和金色的桂花,樹底下則種著各種草花,奼紫嫣紅開滿。

這裡曾經是鎮上最漂亮的花園,最講究的房子。父親得肺癌去世後,母親聽石景山的道姑說,院子裡不能種樹,四方院兒裡有木,是個‘困’,就會把住在裡頭的人活活困住。她覺得是無稽之談,院子裡種樹的多了去了,沒聽說過不吉利,何況種的是兩棵樹,怎麼也寫不出‘困’字來,母親卻魘住了,找隔壁的趙叔借了油鋸來,嗡嗡嗡把兩棵樹齊根鋸了,十幾年的老樹了,賣也能賣幾百塊錢。母親把失去父親後的所有悲痛和怨氣發洩到了兩棵樹上,樹根被刨出,草花全被鏟了,兩個大花壇裡一邊種上韭菜小蔥胡蘿蔔,一邊種上白菜菠菜,綠油油的倒也不醜。

“你讓她睡到幾時去?”母親放下籃子,把小白菜甩進雞棚裡,幾隻蘆花雞馬上跳出來,低頭搶著在水泥地上啄食菜葉。

“再睡一會兒吧!叫早了她又要鬧。”可兒每次起床總會哭鬧,雖然孩子已經上幼兒園,有些場面她還是不能適應,不僅手足無措,還感到恐懼。

“你要去哪兒?”母親睨了她一眼。

“霞姐約我三點做臉。”

“你也該找點正經事做。”母親嘆了口氣。

“那我去林市找個工作,把可兒放在家裡給您帶。”

“那怎麼行?”母親正色說道,“我一個人又要做家務又要帶孩子,怎麼弄得出來?小孩子要跑要跳,眼睛一眨的工夫就能跑到公路上去。要是出點兒事情,我可擔不起責任。”

她從鼻腔裡重重洩了口氣,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

“我說,你和孫鵬到底怎麼回事?你回來這麼久,他也沒說什麼時候接你們回去。這馬上幼兒園上完要上小學了,你拖著個孩子一直住在孃家,這算什麼?”母親皺起眉頭。

“再過一段時間吧。”她抿了抿嘴。

“你在我這兒住多久都沒問題。”母親擰開水龍頭,沖掉手上的泥,甩了甩手上的水。

“可你和孫鵬是正經夫妻,他到底是可兒的爸爸,你們總是要回去的,一直拖著也不行。你十八歲就跟了他,這麼多年了,你們感情也是有的……”

“我那時太年輕了,不懂事。”她恨恨說道。

“你跟我說這氣話做什麼?孫鵬是有些呆性,男人都這樣的,小孩兒似的長不大,他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教教,慢慢就好了。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只要不賭不嫖,還在上班掙錢,你就忍忍,過日子哪能十全十美,就這麼過唄。”母親苦口婆心勸道。

在母親心裡,只要不賭不嫖,就是好男人,孫鵬的呆板無趣,在婆媳矛盾中拉偏架,不管孩子,都算不得大問題,都是婚姻生活中蚊蟲叮咬般的小煩惱,咬咬牙忽視掉,等到冬天了自然消停。

可是她忍不了,他們結婚已經十年了,十年的時間,就是穿一雙磨腳的鞋,也能把皮子磨爛了,可是他們的關係非但沒有隨著磨合變得融洽,反而隨著女兒的出生變得愈加冷淡。

生可兒時難產,她在產房折騰了十幾個小時,嘴唇咬破了,指頭磨破了,就是生不下來,醫生說要趕緊推上手術檯去剖,婆婆卻不願意,這樣的當口,孫鵬熱鍋上的螞蟻般在走廊轉悠,就是下不了決定。隔著一道門,她在裡面痛得動彈不了,聽著門縫裡傳進來的說話聲,骨頭縫裡都是刺骨的冰渣。

最後是母親趕了來,才拍板決定剖宮產。上了手術檯,長長的麻醉針從後腰刺進去,下面的腳先麻了,她趕緊躺平,從腿到肚皮,麻藥電流般穿梭而過,痛覺消失了,白色手術燈之下,恍若天堂。手術半個小時就做完了,護士抱著紅彤彤的小女孩給她看。

早知道那次懷了就不打的,人家都說一胎男,一胎女,上次那個肯定是個男孩,那個男胎打了,倒留下來一個女胎。手術床推出綠色大門,婆婆搶著從護士手裡抱過孩子,第一件事是問男女,接著就是抱怨。孫鵬湊到婆婆身邊急著看孩子,看都沒看她一眼。婆婆的音量足以讓所有人清晰聽到,她歪過頭,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流出,沁進墨綠色枕套裡。從那時起,她心裡就有了一個解不開的結。

“我馬上要出門了。”她不想再說這件事。

“你就是犟!”母親氣道。

“人家嫁女兒,女婿跑前跑後,拿錢拿東西,別提多殷勤了。我倒好,一樣嫁女兒,女婿連拜年都沒有影兒,跟沒這個人一樣,還要白養外孫女!”母親在背後譏誚。

“家裡買東西,我出了錢的,沒要您白養。”她硬邦邦回嘴。

“你給的不算。可兒放在這邊這些年,於情於理,孫家對我總要有點表示——我是在幫他們孫家帶孩子。你不打電話過去,那邊也不聞不問,像是忘了你們母女一樣。你們這哪像是過日子的,我看不慣!”

“是我沒本事!”她終於紅了眼圈,回過身說道。“那有什麼辦法呢,我命苦,我脾氣犟,都是我不好,沒給您掙到面子。”

“可您也不能換女兒了。”她慘淡一笑。

2

“我下星期來林市出差,到時候,我們出來見個面吧。”提著化妝包走在馬路上,他的聲音反覆在她腦海裡迴盪。

她喜歡他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帶著矜持的文雅,低沉的鼻音裡又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親暱,語速不快不慢,像是慢條斯理繡一朵花,用磁性的音色把她整個人纏繞包裹,織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繭。她變成一隻小小的蛾,歡快地飛翔在繭裡,以夢為食。每次半夜想起煩心事,睡不著覺時,她就把手機音量調小,將聽筒湊到耳朵上,一遍一遍重放他的語音,度過那些冰冷煎熬的夜晚。他大概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曾經帶給她多少安慰。

他們在遊戲裡認識。一開始她沒放在心上——網上的萍水相逢,再真誠,再熱烈,傾訴的淚水乾涸之後,那單薄的悸動支持不到太陽昇起的時候。他卻懷著學生般的刻板執拗,在微信裡問候寒暄。

晚飯之後的間隙,孩子睡著之後的被窩,沒有安排的下午,微信裡密密麻麻的語音條漸漸建構出超越真實的東西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手機不離身,彷彿這小小的金屬板裡盛滿了希望和歡喜似的,但其實那裡面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寂寞女人虛妄的夢,可是人總要有做夢的權利。

他在青島工作,是名防水工程師,她之前和孫鵬在青島打了六年工,算是有話題可聊,明明生活環境大不一樣,他們卻有著說不完的話。她看過他的照片,普普通通的長相,小平頭白襯衣,給人很沉穩的感覺,每天晚上固定發朋友圈,打卡跑步。他是和孫鵬完全不一樣的人——沉穩,克己,生活規律有序。孫鵬和她一樣,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讀兩年技校就出來做事,而他正經讀過大學,有份體面的工作。她沒有問他,為什麼三十五歲了還沒結婚?她也沒問他,為什麼偏偏會對一個已婚婦女產生興趣?

“我給你買件衣服吧?”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微信對話框跳出這樣一行字。她看了眼,心裡一跳。

“是你們家孫鵬?”胡霞問道。

她笑了下,剋制地收回目光。左手帶著泡沫在胡霞的臉上打圈,右手撈起小臉盆裡的洗臉巾,單手擰乾水,用食指中指夾住,輕薄的洗臉巾沿著額頭輕劃到眉骨,來回擦一遍,再丟進水裡,撈起來擰乾,沿著鼻樑輕輕擦拭雙頰,等到第三遍擦到下巴,那些綿密的泡沫終於被清洗乾淨。

“你現在皮膚好多了。斑都淡了。”她笑著說道。

“真的?”胡霞在沙發上仰起頭。

“你看。”她用棉布輕撲完爽膚水,把小鏡子伸到胡霞面前,指著眼角的位置說道,“你看,都淡多了。我們這個產品,是純植物的,不含鉛汞,用的是甘草精華和熊果苷,堅持使用,就能提亮膚色美白淡斑。”

“好像是淡了一點。”胡霞用無名指輕撫著眼角,仔細看了兩分鐘。

“你要配上我們的眼膜,效果會更好。”她嘴裡說著,手上動作不停,打著圈兒給胡霞上面霜。“我們的眼膜才出來,就已經賣斷貨了。”

“什麼眼膜?”胡霞眯著眼問道。

“就是這個。”她收回手,從包裡掏出一個金色花紋的紙盒,“黃金眼膜,裡面含有24K黃金成分,補水美白,所有眼部問題,一片都能解決。”

“這個多少錢一盒?”

“這個是新產品,比之前的眼膜定價貴一點,280一盒,裡面有十二隻。”

“這麼貴?”胡霞端詳著紙盒,“效果怎麼樣?”

“我們美麗來是大品牌,效果你放心。280可以做六次,做一次眼膜才四十六塊錢,而且我們這個是凝膠眼膜,主要成分是庫拉索蘆薈精華和透明質酸,它是完全可以吸收的,吸收過後眼膜會變薄,但還可以用,你把做過的眼膜裝回袋子裡,放到冰箱冷藏室裡,第二天拿出來再敷一次,一個眼膜就可以做兩次。很划算的。”

在她的極力推銷下,胡霞買了一盒眼膜,賺了一百八。把東西收進粉色大包,她準備告辭。

“走那麼急幹什麼?”胡霞笑著拉住她的手,“玩會兒再回去。”

“家裡還有個小孩。”她心裡裝著事,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寧。

“你媽不是在嗎?”胡霞笑著端出一碟瓜子,“坐會兒嘛,錢是掙不完的,該玩時還是要玩。”

“掙什麼錢嘛,就是糊個口而已。”她抓了一把瓜子,謹慎地笑道。

“毛麗最近鬧出了個事兒,你知道不?”胡霞把上半身湊近,小眼睛眯成一條縫。

“她怎麼了?”毛麗老公在浙江打工,自己留在鎮上帶著女兒,租了秦老五的房子開著理髮店,鎮上的女人們燙頭染頭都是去她那兒,

“她看上了錢偉。”胡霞笑得樂不可支,“錢偉從深圳回來的,見過世面,又有錢,人家怎麼看得上她一個有夫之婦。她自己迷了心竅,日思夜想的,託人給錢偉遞話——說不想和他談戀愛,就想和他睡覺,就睡一次也行。錢偉聽了後嚇了一跳,害怕被纏上,再也不敢去她那兒,現在理髮都是開車去林市。”

“這事兒你怎麼知道?”她有些驚訝。

“傳的都知道了。”

“說到底,還是毛麗長得不夠漂亮。”她淡淡說道。

“那倒是。”胡霞把手心的瓜子皮兒扔進垃圾桶,“她眼光倒是高,要找個差點的男人,送上門的露水情緣,應該是願意的。”

“她老公就夠差了。”她不知想起了什麼,幽幽嘆了口氣。

胡霞收起臉上的嬉笑,“她也是命苦。”

從胡霞家裡走出來,她從兜裡掏出手機,微信打開,幾個語音條一起跳出來,都是他發來的。

“我在網上看了幾款襯衣,正是這個季節穿的,你喜歡穿真絲衣服嗎,說是透氣抗菌,對皮膚好。”

“我記得你是穿M號的吧,你喜歡哪件?”

“我覺得第一件白的好看,那個帶飄帶的顯氣質。你覺得呢?”

她沒穿過真絲衣服。點開鏈接,幾件襯衣都很好看,真絲緞面閃爍著微微光澤,白人模特帶著矜持的笑容揚起下頜,瞟一眼價格,都是五百多。這樣被人珍視的感覺,她似乎從來沒有過。她看了眼手機,閉上了眼睛。

“怎麼好意思讓你給我買東西,你的心意我領了,算了吧。”她慢慢打出一行字。

“朋友之間,送點禮物也很正常。”他回得很快。

“不太好。”她腦袋裡飄過很多畫面,最後只匯成三個字。

“我是真的心疼你。你一個人,又要掙錢,又要照顧孩子,你這樣的好女人,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嘛,你是不相信我?我對你是真的一點壞心眼也沒有。”男人沒有打字,又是一個語音條發過來。

“我當然相信你。”她抿著嘴。“但真的不好讓你破費。”

“我已經買了,那件白色的,還有那件橘色帶飄帶的。下週二我到林市,到時候一起吃個飯吧。我希望你穿著我給你買的衣服來見我。”他的聲音像貓咪肚皮上透出的呼嚕聲,軟綿綿撓過她的耳朵,她哆嗦了一下,心突然就硬了。

“你知道地址嗎?”她笑著打字。

3

穿上襯衣,布料又滑又涼,人像被籠罩在初春的月色裡,不知怎的,她心裡浮上淡淡的哀愁。那是沒由來的一種感傷,無關生活瑣碎,無關丈夫和女兒,只是單純的對這具依然年輕的肉體的感傷。幾百年前,有個大家小姐在春天的花園裡遊玩,看到盛開的牡丹,心裡浮上傷感,沒多久就死了。幾百年後,她沉浸在同樣的感傷裡,每個細胞卻吶喊著要活,要鮮亮地活。

自從做了美麗來代理,她用的所有化妝品都是自家的牌子,等車的時候,她掏出鏡子照了照,精心化好的妝容泛起油光,額頭和鼻樑浮粉尤其嚴重。她心裡一陣煩躁,抓起粉撲,用力按向額頭和雙頰。油光被遮住了,可是鼻翼浮起白粉更多了,她用食指揉了兩下,企圖揉散這堆積的瑕疵,卻在揉搓下拉出兩條厚厚的白膩子。她幾乎不敢再看鏡子裡自己的臉,早上她花了一個小時來化妝,結果化出一張生硬的假面,粉太厚,口紅太豔,透著拿腔拿調的滑稽。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掏出紙巾,把臉上的妝全部擦掉。但是她忍住了,從包裡掏出噴霧,刷刷刷,水霧噴滿了臉頰,再用紙巾吸乾,那層厚重的油和粉凝塊就不見了,再用刷子打了一層薄薄的散粉,假面感終於消失了,可眼角和鼻翼的紋路卻也清晰可見,她已經不年輕了,這是掩飾不了的事。

巴士車上坐滿了進城的農民,座椅底下和過道里堆放著蛇皮袋,袋口沒繫牢,露出一角紅豔豔的橘子,粗棒針織的毛衣領子,拴著翅膀和雙腳咕咕輕叫的公雞,或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沒打量四周,但四周的眼光卻時時瞟過來,補妝的舉動和精緻的衣服使她和車廂有些格格不入。周圍的眼光讓她生了退卻之心,有的事情,想得再多,做起來還是難。她其實並不確定,自己對他的感情,喜歡自然是喜歡的,可是也沒有達到不顧一切的地步。

她知道,自己站在一根鋼絲上,進、退,都有掉下去的風險。如果她拒絕見面的請求,以他的自尊心,應該不會再找她,那樣的結果讓她害怕,感受過暖意之後,就再也無法忍耐寒冷。

童年和青春期,她基本上沒有被圍觀的機會,雖然個子長得高,性格卻木訥,顯得呆頭呆腦的,永遠坐最後一排,升旗時排在隊伍最後,老師很少點她回答問題,偶爾叫到她名字,明明知道答案,站起來也緊張得磕磕絆絆。

平生第一次當眾發言,是在美麗來經銷商分享大會上,她穿著婚紗店租來的酒紅色禮服裙,聚光燈從上往下打下來,五彩繽紛,大廳成了個大泡泡,背好的話語從嘴裡蹦出來,瞬間被消音,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得見臺下發光的一雙雙眼睛,那裡面滿是鼓勵和善意。發言完畢,她激動得捂著臉哭起來,整個人彷彿是在溫熱的肥皂水裡洗滌了一遍。

初中畢業,父親做主送她去學廚師,一個女孩子,學習顛大勺刻蘿蔔花,不過是圖學費便宜,兩年就能出來掙錢,好在她有一把力氣,把該學的都學會了。她學的是白案,做糕點麵點,酒店五樓的後廚裡,不用見人,幹久了話都不用說,每天兩點一線也挺踏實的。她和孫鵬就是在酒店裡認識的,她是廚子,他是服務員,上菜時跑進跑出的,混了個臉熟,他約她去網吧時,她答應了,兩人順理成章成為戀人。

第一次懷孕時,她才十九歲,什麼都不知道,驗孕棒上出現兩條槓的時候,孫鵬笑嘻嘻說懷了就生下來唄。

那個孩子最後沒要,他們住在酒店背後的集體宿舍裡,一個月掙幾百塊錢,要結婚只能靠家裡。孫鵬家在鎮上開著一個汽車修配店,雙方父母見面時,孫鵬母親笑著說——他們既然是自由戀愛也不必講那個老古話,彩禮我們給兩萬,擺桌酒席就給兩個孩子把事兒辦了,別等到肚子大起來了,不好看。母親的臉一下就沉了。村裡的女孩子嫁人,彩禮也是五萬起,她家好歹是鎮上,她還學了門手藝,這也太欺負人!你是豬啊,這麼快就叫他得了手?還懷上了崽!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母親狠狠掐她腰上的軟肉,人家現在就不把你當回事,等你進了門,有的是苦頭吃!那該怎麼辦呢?她六神無主,對著母親嚶嚶哭泣。從現在起,你要聽我的話。母親斬釘截鐵地說道。

兩個家庭的拉鋸戰開始了,母親向孫家要求彩禮不能少於六萬,要請媒人到家裡納彩問名,合八字請期,還要去領證。鎮上很少有人這麼講究,孫家當然不願意,又是說一口氣拿不出六萬現金,又是說她還沒達到法定年齡領不了證,為婚事爭辯了一個月沒結果,母親梗著脖子拉她到縣醫院做了流產。

孫鵬趕到醫院裡時,滿臉不可置信。孫家這下知道了丈母孃是個硬氣的厲害人,從此再也不插手小情侶之間的事。他們辭了工作去青島,過了幾年輕快日子,可總是要回來的,回來後,結婚,懷孕,生產,一件件事積壓上來,矛盾沒少,反添了舊怨。有時候,她想,要是那次流產後,她痛快地和孫鵬分手,後面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

車窗外的紫薇樹和夾竹桃漸漸變稀,景觀樹換成高大的法國梧桐,馬上就要進林市了,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車上人的注意力早已被吸引到了別的地方,她卻覺得那些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身上,從眼角的餘光,眼鏡的反光,以及手機屏幕背後悄然射出,窺探著她心底的秘密,那明明羞恥不可說的東西,被攤開在全車人的眼前,她幾乎被這股無形的力量壓垮。

“萬達廣場到了,有下的嗎?”司機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

“有,有!”她回過神來,大聲叫道。

車嘎吱一聲停在綠化帶旁邊。

她慌忙起身,踉蹌著從過道的縫隙裡擠出來,頭暈腦漲地摔到人行道的方磚上。深吸一口氣,她朝著那綴滿彩色絹花的商場大門走去。

4

她很少去高檔場所,偶爾從門前經過,那閃亮的玻璃門總讓她有些心虛的怯意,把手太重,於是手臂就失去了推動的勇氣。他在前面推開門,她伸出腳,輕輕鬆鬆就跨了進去。

他和她想象的不一樣。照片應該是幾年前照的,他真人比照片要大一圈兒,失去光澤的皮膚鬆弛下墜,上身穿著一件格紋襯衣,下襬用黑皮帶扎進卡其色的休閒褲裡,看起來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頭髮,如同海水退潮後露出礁石,溫柔的馬蹄鐵形弧線。她想象中熱衷鍛鍊的人應該有著緊實的肌肉和皮膚,況且,沒進入婚姻的人,總是會顯得年輕一點,但事實卻完全不是這樣,她在幻想中,過於美化他了。

他走路的樣子倒是不難看,挺胸抬頭,手包夾在腋下,整個人舒展自在,看起來穩重又可靠。工作日,店裡人不多,音樂絲絲縷縷在空氣裡跳動,她拘謹地打量著牆壁上金色鏤空的裝飾物。服務員彎腰掀開卡座前的絲絨簾子,他把手包丟到沙發上,對她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她坐下來後,他才坐下。空氣裡瀰漫著香甜的味道,有點像玫瑰,又有點像蘭花,她分辨不出,這絲絨簾子造成一個小小洞穴,又溫暖,又柔軟。

“你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他坐在沙發上,把兩隻胳膊肘擱在桌子上,用自在熟稔的表情和她寒暄。

她笑了笑。領口勒得有點緊,她扯著飄帶的蝴蝶結往下拽了拽。

“你好像不大愛說話。”他喝了口水。

“現在比以前說的多點。”她端起玻璃杯,“畢竟現在要給人家介紹產品。”

“你應該多點自信。”他笑道,“你看你,穿著這件襯衣多精神。”

“謝謝你了。”

“值不得你謝。”他擺了擺手,“自從和你聊上了後,我就一直想見見你。是真的,你吸引了我的好奇心。現在這個社會,大家都很浮躁,女孩子們尤其浮躁,像你這樣的人很少了。”

“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她的臉微微發紅。

“像你這樣樸實勤勞,又痴情的女人真的太少了。”他認真說道,“你老公真的有福氣,娶到你這麼好的女人。”

“娶到了,就不覺得好了。”她苦笑道。

“那是他不懂得珍惜。”

她垂下頭,黑色玻璃桌面映出清晰的倒影,化了妝之後,她還是好看的,但這點好看帶著秋天的清寒,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也許正是因為感到時間的逼迫,她才覺得寂寞,覺得不甘。可是又能怎樣,孫鵬是喜歡過她的,流產後,他給她買母雞和蹄髈熬湯,給她買金耳環和銀鐲子,不顧家人反對和她去了青島,在那裡,沒有陳規陋習,沒有家長裡短,脫離了兩個中年婦女的意志後,連呼吸都是清甜的,只可惜維持的時間太短,錢是離不開的,家也是丟不下的,可貧賤生活中愛是可以磨損的,一點一點被磨光,直到她聽到這個字都會羞愧的心慌——有人對她好,她就收下,牽手的下一步是接吻,處朋友就是奔著結婚,明明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她卻不知道是怎麼一步步走到現在的。她似乎是不配說愛這個字的。

“你想吃點什麼?”他笑著問道。

“隨便。”

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微黃的牙齒,她注意到他右手的中指也被燻的發黃——他一定很喜歡抽菸。她其實不喜歡男人抽菸。父親在世的時候,除了睡覺和吃飯時不抽菸,其他時候香菸從不離手,衣服和床單上被菸灰燒出星星點點的小洞,家裡所有器皿——碗,碟子,空瓶子……都被他隨手拿來當菸灰缸,那麼多灰色的菸灰,沾水後變成黑色的沉垢,嗆鼻的氣味叫人作嘔。她跟著吸了十幾年的二手菸,得了慢性支氣管炎,每天刷牙都咳得撕心裂肺,到冬天還要吃藥打針。她對煙,沒有一絲好感。

“你可給我出了個難題。”他低聲說道,眼神溫柔曖昧。

兩人離得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暖烘烘的汗味,但是沒有煙味,也許是太淡,也許是他事先嚼了口香糖,他還是尊重她的。

“我是真不會點,你來吧!”她打開厚重的菜單,第一頁是牛排,照片旁邊配著中英文,都是陌生的組合。

“服務員,要一個雙人套餐。西冷牛排要八成熟,黑胡椒紅酒牛排七成熟。”他招了招手,對服務員說道。

一頓飯吃了很久。她不會用刀叉,他幫她把牛排切成均勻的小塊,看她用叉子戳著慢慢吃,才開始吃起自己盤裡的牛排。牛肉很嫩,蘸著漿汁送到嘴裡,味蕾很快就適應了,陌生感過後,她開始享用。

“這個給你。”他把草莓味冰淇淋推過來。

小小的高腳玻璃杯子裡裝著淺粉色的冰淇淋球,上面還插了兩片薄荷葉。她把薄荷葉摘下來,用銀色的小勺子閒閒刮下冰淇淋送到嘴裡。薄荷葉揉碎了,鼻尖都是清涼的香味。桌上的花瓶裡插了一枝半開的帶露玫瑰,殷紅的花心向著桌面垂下,她用手指輕撫不堪重負的玫瑰,才發現是朵絹花。

“你喜歡玫瑰?”他問道。

“玫瑰好看的嘛。”她羞澀一笑。

“我從機場直接打車過來的,沒來得及逛街。早知道,我就給你買束花的。”他認真地說道。

“送花都是小年輕做的事。”她噗嗤一笑。

“誰說的。送花是不分年齡的。再說了,你也挺年輕的。”他嘟囔道。

“今天你陪我吃飯,我很高興。”

他用餐巾擦過嘴巴,丟到裝麵包的空簍子裡,然後招手讓服務員收拾空餐具。“要一壺水果茶,一杯藍山咖啡。”

“一個人吃飯真的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偏偏又是個孤家寡人。”他近乎撒嬌地抱怨道。

“你怎麼不找個女朋友呢?”她鼓足勇氣,說出了一直想問的話,“以你的條件,還是容易找的。”

“談戀愛這事,是要緣分的。”他自嘲一笑,“可能緣分就是在戲弄我。”

“你肯定談過的嘛!”她輕笑。

“都分了。”

“肯定是你眼光高。”

“我的眼光也不高。”他嘆了口氣,“但這種事情,總要互相喜歡,在一起有話說才行。要不然也太沒意思了。”

“男人就是好。”她若有所思。

“為什麼這樣說?”他挑起眉毛,好笑地問。

“你們男人總是不願意委屈自己。”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光穿透了酒紅色絲絨簾子,望向極遠的地方。

“你也不必委屈自己。”他突然把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打了一個哆嗦,要抽出自己的手,他的力氣很大,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掙扎之中,玻璃桌面的涼意摩擦著手心,手背上男人的滾燙卻又糾纏不清,驚惶之中,她忘了自己還能說話。

“我是真心的。”他沉聲說道。在這樣尷尬的時刻,他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可靠的。她不由看著他眼睛。

“你是個好女人,你值得更好的。”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然後放開了她的手。

禁錮解除,她的身子軟了下來,脊背向後靠著沙發,把頭擱在沙發靠背上,彷彿是溺水之人沉入河底,腦子裡只剩下無意義的嗡嗡聲,意識在這個絨布洞穴裡四處飄蕩,找不到出路。

5

“上去坐坐吧!”

從西餐廳出來,已經三點半,他們沿著街道散步,老城區的馬路是狹窄的兩車道,道路兩旁種著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冠完全把天空遮蔽,細碎的陽光被切碎,落在紅鑽上,閃爍如星星。他講自己讀書時的糗事,講奇葩的客戶,聲音溫柔低沉,時不時發出輕輕的笑聲,她也跟著笑。

路過一家小花店的時候,他停下來,要給她買花。她窘迫地拒絕,就算事先做過再多預想,她還是無法坦然接受第一次見面的男人的玫瑰花。他在插滿切花的紅色水桶裡翻撿了一會兒,挑出一支粉色繡球花。花包裹在塑料紙裡面,一朵花抵得上一束花,粉色小花密密挨挨,像是偷來了一個花園。

他沒有執意送玫瑰,她鬆了口氣,把繡球花舉在胸前,數著地上的磚塊,倒像是回到了童年時光。溫度和風速溫柔得恰到好處,他們走得很慢,但路還是走完了。他們站在酒店門口的草坪旁,四目相對,空氣中充斥著尷尬的不捨,半晌後,他輕聲提出了建議:“上去坐會兒吧?”

“不了吧!”她把花和包帶換在左手裡,笑著拒絕道。

“那你現在去哪兒?”他把手插到褲兜裡,用腳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坐個公交去客運站,準備回家了。”

“現在還早。”他看了眼手腕上的運動手錶,“客運站最後一班車六點才發車呢,那麼著急幹什麼?”

“總是要回去的。”她輕笑道。

不考慮外貌,她和他的相處是愉快的,一個人的談吐和風度在某種程度上是能淡化相貌的。如果他再約她,她是會出來的。可是這樣的好感還不足以讓她孤注一擲,她不再看他,他的目光裡有太多東西,成年人的世界裡是極少做無用功的,她其實不是不喜歡他,只是一想到他的黃牙和肚腩,心裡就充滿了退縮之意。她憋著一口氣,一定要找比孫鵬強的,他的閱歷地位比孫鵬強,可是外形還是差了一點,如果他和照片上一樣就好了。

幾個穿戴草帽的工人走過來,把電線牽出來,拿著長長剪刀修剪女貞樹樹冠上新長出來的枝丫,把樹冠修理成統一的圓形,嗡嗡嗡的噪聲響起來,聲浪震天,她偷偷鬆了口氣。

“那麼急幹什麼?”他抹了把額頭的細汗,語氣更加軟綿了,看起來有點可憐兮兮。

“你走了,我又是一個人了。”他的目光裡飽含著懇求,還有一絲控訴。

風把領口的飄帶吹得飄到臉上,她看著手中的花,心裡有點愧疚——她同意和他見面,又接受了他的禮物,這本身就是一種信號。

看得出,他很細心,又耐心,努力地討好她,而且做得不差,這些都是值得回報的。這塊地方沒有遮擋,太陽讓她頭暈腦漲。在猶豫和不安之中,她感到了自己對他的責任,無法絕情地說出拒絕的話。

“就坐一會兒啦。”他的語氣愈加懇切。

“那,好吧。”對方態度夠強硬的時候,她習慣性地軟弱了。

他走在前面,挺胸抬頭,像個新入戰場的士兵,她跟在後面,低頭含胸,維持著一步遠的距離,兩人的表情氣度完全迥異卻又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正是一副偷情的姿態。高跟鞋踩在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鐘樓裡報時的鐘聲,一聲聲,她越聽越慌張,不知道是該快點走進電梯還是馬上扭頭逃走。

電梯裡只有他們兩人,牆上明晃晃的鏡子照得他臉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像田埂上成熟的南瓜。她想象了一下他不穿衣服的樣子,七零八落的,腦海裡拼不出完整的圖像。她回過神來看他的臉,突然就有點噁心。

“你幹嘛急著要回去,出來一趟,就好好玩嘛!你今天要是不回去,晚上我們可以去江邊散步,吃正宗的江鰱火鍋。”他的笑容盪漾開來,在四周的鏡子上開出朵朵黃褐色的花朵。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走廊鋪著肉色鑲褐色花紋的地毯,高跟鞋踩上去,寂靜無聲,像是穿行在某種大型動物的肚腹中。

“我要回去的。”她捏緊了包帶。

他停下腳步,笑了出來。

“怎麼了?”她問道。

“你像個小孩子一樣,這麼緊張。”

“你不要這麼壓抑嘛!”他笑嘻嘻掏出房卡,眼睛裡是志在必得的得意。

“我要回去了。”她抬起頭,認真看著他說道。

“怎麼?”他一愣,“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都已經到了,進去坐一會兒就好。”

房卡對準門把手,紅燈亮起,他用左手扭動把手,門卻沒開。他試了好幾下,門發出砰砰的聲音,還是不能打開。

“這卡怎麼回事?”他彎下腰查看。

“我要回去了。”她終於找到了機會,說完這句話就扭身往回走。

“你別走啊,是我惹你生氣了嗎?”他不再管門,從後面追上來,大聲問道。

她不做聲,只是快步往前走,走到電梯旁才停下腳步。

“到底怎麼回事?”他的語氣不再溫柔。

“我是真的要走了。真的,對不起。”男人的怒氣讓她感到害怕,他的身體帶來巨大的壓迫感,就算已經到電梯旁,她還是沒感到安全。出於驚慌和愧疚,她語無倫次地道歉。

他面無表情。她更緊張了,臉漲得通紅,眼角還沁出兩顆羞愧的淚珠。

“你真像個孩子。”他嘆了口氣,俯身撿起地上的繡球花,遞給她。“別哭了。”

“對不起。”翻來覆去,她只會說這一句話。

進電梯後,她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今天太過冒失,這是一次愚蠢的約會——如果他是個壞人,她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答應過後又反悔,的確不大好,但他看起來對女人很有經驗的樣子,這樣的人應該不大容易受傷。

她對著鏡子捋了捋頭髮,把衣領的蝴蝶結打開,重新系好。這樣意志堅定的拒絕讓她感到驕傲。她還是喜歡他的聲音,如果下次他還約她,也許他們還能見見,見面次數多了,她會接受他也說不定,她想著。

電梯門打開,她亮潔如新地回到人間,穿過落地窗的陽光,大門吹進來的風,都那麼明媚可愛,這樣可愛的春天,也許可以在車站的玩具店給可兒買個小玩具,這支花也送給她。她迎著大門筆直往前走。迎面走過來一對情侶,女的在前,男的提著女士提包落後一步跟在後面,行色匆忙的樣子,就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她側過頭瞟了一眼,卻看見了熟悉的下巴。

她慌忙低下頭,腳步凌亂地拐向大堂正中央的綠色絨面沙發,酒店除了前臺接待豎起一道齊腰高的櫃檯,其他地方一馬平川,幾乎沒有可以遮擋躲避的地方。她心煩意亂地走到牆邊,假裝欣賞著落地窗旁那副色彩斑斕的複製畫。

到底是不是孫鵬?她心裡找不到答案,也害怕得到答案。

手機攥在手裡,全是汗,繡球花不停往下滑,似乎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拽著這支可憐的花。她定了定神,終於按下通訊錄上的“老公”,屏幕的灰色剪影顯示正在撥號,她把手機用力抵在耳邊,聽到自己怦怦碰撞的心跳。

“像我這樣迷茫的人,像我這樣尋找的人——”歌聲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玻璃的倒影裡,男人皺著眉掛斷手機,攬著女人的肩膀走進電梯,廳門緩緩關上。風從大堂呼呼吹進來,真絲襯衣打起層層漣漪,她打了個哆嗦,突然覺得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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