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故事:阿祖分居記

1

下午在商場停車場,遠遠見到一位中年女子低頭走路,身影落寞,秋風蕭瑟,細雨中的她沒打傘,灰色的運動衛衣被雨打溼成深色,那一身隨意的裝束和豎起的馬尾看起來很像久未見的朋友阿祖。

“阿祖!”

我急急追上那女子。

真的是她。

久未見,她整個人憔悴消瘦,眼睛裡倒是有光的。

“好久沒見,你還好嗎?”阿祖主動問我。憔悴如果是朵有毒的花,阿祖這朵花正盛放。

“我還是老樣子,不好也不壞。”一想到整日對我冷暴力的丈夫,脫口而出的卻是掩飾。“你怎麼樣?”

“我同阿瑞已經分居,準備辦離婚。”阿祖面帶微笑,輕鬆得像在說她和先生準備去拉斯維加斯旅行一樣。

“怎麼會這樣?你們結婚十八年,出了什麼問題嗎?”我的訝異讓自己看起來像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

“阿秋,你同你先生沒事嗎?”阿祖很關心我,忽如而來的問題如一記悶棒重擊下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和他能有什麼問題?”強打起笑容反問她,虛偽這件外衣,為我擋去噼裡啪啦落下的雨點。

“那就怪了。三個月前我在街上偶遇他,看他穿著正式的西裝,打著領結,一副與往常不同的裝束。好奇之下我隨口說了一句,阿俊,好新鮮的打扮。你猜他怎麼說?嚇了我一跳。”阿祖賣了關子。

“怎麼說?”我的心咯噔,好奇卻害怕。

阿祖扮出一副神秘的樣子:“他居然對我說,是啊,新打扮,新生活。”

我以為經過三個月,該流的淚水早流乾,此刻心裡默默地流淚。

“是啊,他一直嚮往新生活,我讓他去找。他覺得生活很壓抑,迷失,沒有快樂。我隨他,他想怎樣就怎樣,他要的自由都給他。就這樣。”

我抬起頭,讓秋雨快活地在我的臉上跳舞。

“阿祖,別說我了。你同阿瑞為什麼會分居?他外面有女人了?”通常婚姻出了問題,女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樣。

2

“阿秋,你知不知道阿瑞喜歡喝酒?”

“知道,他常常喜歡喝高度酒。”

“阿秋,阿瑞喝完酒通常有三種情況。如果按1-10給他喝醉的程度打分,那麼當他喝到6以下,他不僅可以開車,給我做飯,還會同我有說有笑。”

“什麼,喝到6分還去開車?太危險了。”

“這些很平常。然後喝到7到8分時,我常常會躲起來,有時出門同朋友逛街,有時去睡覺,有時躲得遠遠地看電視。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同他正面衝突,因為他會像瘋了一樣不停地罵我,說我沒用,說我吃他家的用他家的,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阿祖薄薄的嘴唇上下飛舞,字句輕飄飄地跳出來,搖頭動腦地好像學生彙報演出時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已經氣得臉變煞白:“阿瑞怎麼是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無端端罵你?什麼叫做你沒用?什麼是吃他的用他的?你天天全職上班,下了班還要陪兒子,你怎麼沒用了?這些不是語言暴力嗎?你怎麼可以忍受?”

阿瑞是一名文質彬彬的中醫師,一副金絲眼鏡,平頭,平時不愛說,興致來了會滔滔不絕說上半天,我很難把他同酗酒聯繫起來,更加不可想象,看似文明有禮的阿瑞會口不擇言地辱罵阿祖。

我的連續幾個“怎麼可以”讓阿祖反而覺得好笑,她淡然地回覆:“有什麼奇怪?十八年來他一直這樣,我已經習慣了。” 她看到我不可思議的表情繼續說:“你一定好奇我為什麼會一直忍受他?是因為他罵完後的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會當做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很甜蜜地摟著我的肩問我,老婆,我們今天去哪裡喝個咖啡?還是吃個下午茶?開始的時候我也忍受不了,可後來已經很習慣他發酒瘋,罵我,因為我知道他發洩完了就沒事了。”

雨越下越大,阿祖沒穿帶帽子的衛衣,我已經把衛衣的帽子戴上。秋雨打溼了我們的肩膀,寒氣讓我打了個冷顫。

“阿祖,不如我們到前面那個咖啡館裡坐下,邊喝咖啡邊聊?”

阿祖點點頭。

走進咖啡店,我點了拿鐵,她點了美式,我們在靠窗前的高凳上坐下。

阿祖一邊用紙巾擦頭髮,一邊說:“我已經不恨他了,應該說,從來沒恨過。”

我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這個問題。那天他回家對我說,他活得太壓抑,不想再與我一起生活的時候,我有沒有恨過他?

“為什麼?”這個問題是幫自己問的。

“怎麼說?阿秋你知道,我是一個樂觀的人,什麼事情都往好的地方想,而他恰恰相反,什麼事情都愛看負面的一面。比如說,結婚十八年來,他常常嘆氣,怨恨,說我們兩個婚姻有問題,大家性格不合,生活習慣不同,連飲食都差異很大,吃都吃不到一起,那麼這個婚姻還有什麼意義?而我不同,我一直認為,婚姻有問題是正常的,大家有分歧也是正常的,他阿瑞不是娶了一個女阿瑞回家,我也不是嫁了一個男的阿祖,所以大家一定是不同的。關鍵是看如何解決問題,磨合,在差異中求同存異不就好了嗎?他從來不認同。”

阿祖在說她和阿瑞的事,可字字插在我心上,這些不都是我和阿俊的問題嗎?我也是一樣哀求他,如果我做得不好的地方,可以改進。他呢?

“阿祖,阿瑞對你語言暴力,他有沒有對你動過手?”

“多少次,我真希望他對我動手,這樣我就死心了,一心一意同他離婚,外遇和家暴是我的底線,任何一件事我都會決絕地離開。可很奇怪啊。”阿祖又氣又好笑:“每一次他喝醉發酒瘋,好像有個剎車,他快衝到我面前的時候,忽然就剎住了,不再往前了,揮舞的拳頭就放下了。我定定地看著他,目無表情,心裡在想,快打快打,那一拳趕緊打下來,這樣我就解脫了。可他就是不打,從來沒打過,衝到面前就止住了,真好笑。”說罷,阿祖真的笑起來。

3

阿祖是從小被父母寵大的獨生女,自幼充滿陽光,性格活潑開朗。15歲一個人離開香港來溫哥華讀中學,後來就留在溫哥華做了幼兒園老師。

阿瑞在國內出生,幼年隨父母去了香港,生於中醫世家,父母都是妙手回春的中醫,靠醫術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紮下了根,後來又成功移民加拿大。阿瑞接過父母的衣缽,繼續經營著父母的中醫診所。

偶然認識阿祖,被她率性的脾氣吸引,大家約見面吃飯,談天說地。後來認識阿瑞,覺得他時而高冷時而沒有脾氣,算是點頭之交。

很久沒見到阿祖,但從朋友圈裡聽到些談論,說他們分開了,不敢第一時間同她聯繫,既然會在商場偶遇,說明還是有緣,註定要在第一場秋雨的時候,坐在這個小小的咖啡館裡,看窗外雨滴訴說衷腸。

“阿祖,阿瑞對你這麼差,你為什麼不恨他?”這個問題還是在心中糾纏,想問個清楚,彷彿問清楚了,我就不恨阿俊了。

“阿秋,十八年來,阿瑞是我的親人,家人。他一直很嚮往自由,年輕開始就這樣,我認識他就這樣,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我才嫁給他的。誰知結了婚後他越來越宅,越來越少出門找朋友聚會,只是悶在家裡自己喝悶酒。天天喝,天天醉。我一度很擔心,主動提出要開車送他去朋友家或者酒吧去消遣,不然悶在家裡他的抑鬱症越來越嚴重。”

看到我吃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她笑著問我:“阿秋,你為什麼會這麼吃驚?”

“阿祖,阿瑞什麼時候得了抑鬱症?他居然天天在家裡喝酒?而且還天天喝醉?你不是說他一喝醉就罵你嗎?難道他天天罵你?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阿祖慢慢喝了一小口美式咖啡,抿抿嘴,回味一下,彷彿再苦的咖啡,入口後都變成甘甜。

“是啊,阿瑞天天罵我,罵我沒用,我都習慣了,他就是那樣的人。一個如此嚮往自由的人,被困在了家庭的囚籠裡,抑鬱症加重,我其實很同情他。現在好了,他可以徹底放飛了,想喝酒就喝酒,想找朋友就找朋友,不用顧及我和兒子的感受,所以我不恨他,相反,希望他從此自由快樂。 ”

淚水像漫天黃沙,迷漫了我的雙眼,然後奔瀉而出。阿俊不也說要自由要空間要做自己嗎?既然他如此不快樂,我為何要恨他?他是不是也像阿瑞那樣生活得很壓抑?

“阿祖你是愛阿瑞的。很愛很愛。”任由淚水一直流,流乾了我的心就平靜了。

阿祖慌著幫我擦去淚水。“傻孩子,我同阿瑞分開,我都不哭,你哭啥?我愛不愛他?不知道。也許吧。他是我的親人,我想他好。”

4

咖啡已經涼了,我們坐了很久。

我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和阿俊也有問題,問題一點不比阿祖阿瑞少。那個苟延殘喘的家讓我窒息,它就像一個搖搖欲墜的房子,不知哪天就要倒了。我死死地抱著房子的大梁大柱,用力頂著屋頂,拼盡全力去撐著框架門面,即使全身腰骨斷裂,重負快將我壓噬,我總想讓這個壽終正寢的婚姻有個體面的收場。

雨停的時候我終於開口問:“說說看,你們為何分居?”

這個問題好像很重要,其實是不是多餘?

“阿瑞媽媽三月回鄉旅行時把腳摔斷了。回溫哥華後行動不便,阿瑞便問我,是否願意幫助他媽媽洗澡?我當下馬上拒絕。阿瑞是個大孝子,心中從此埋下了刺。我建議他請專業的醫護人員來家照顧,一來懂醫術比較可靠,二來我們也放心。阿瑞的確請了人回家,這件事好像就過去了。其實並沒有。五月下旬的一個週日,他照例喝了酒,但是我以為他只是喝到6分,因為他開車出去買牛奶,回來後給我和兒子做餃子吃,我萬萬沒想到他已經喝到七八分。因為他煮餃子的時候,我不過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他像個火藥桶一般忽然爆發,把鍋一甩,大聲吼了一聲,你有什麼用,叫你照顧媽媽你也不肯,什麼也幫不了,滾,你和兒子馬上滾出家門。他當時用手指著我的鼻子,兒子在一邊發抖,不敢說話。我先是愣住了,心想完蛋了,他又喝多了。但是他已經觸及我的底線,就是我的兒子。他怎麼罵我都可以,一旦涉及我兒子,我是不會忍的。當下我就回了一句,好,我上樓收拾,馬上走。”

阿祖輕輕地說出來,我的雙眼此刻已經乾涸,沒有液體可以流出來。

“對不起阿祖,阿瑞這麼過分,我好為你難過。”

“我已經不難過了,頭三個月是最難的。現在都過去了一年半,說起來好像是閒談。兩週前我們終於去律師那裡簽了分居協議。簽完他緊緊地抱著我哭,一邊哭一邊說,我們就這樣完了?其實我們還沒有離婚,只是分居對不對?我也哭了,緊緊抱著他哭。他一邊哭一邊問我,為什麼不同意幫他媽媽洗澡。”

阿祖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臉上還有微笑。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自己也拿了一張:“為什麼?”

“因為他媽媽他姐姐從結婚第一天起就沒有喜歡過我,上回阿瑞爸爸生病,我正好也感冒了,他姐姐居然怪我傳染她爸爸生病。你想,如果我幫她洗澡或者照顧她,做好了是應該的,做不好責任太大了,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原來是這樣。”我深深嘆了口氣。

“就是這樣。阿瑞聽完我的解釋,特別幽怨地說了一句,就因為這樣我的家散了,是不是很兒戲?他問我為什麼不同他解釋?我嘗試過,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我嘗試過,很想挽留阿俊,讓他不要輕易放棄這個家,有問題大家一起解決。可他摔門而去的時候連看都不願多看我一眼。

“那麼,你們就這樣結束了?”

結束是指婚姻,還是指情份?或是責任?

“我們還是家人,我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快樂和自由。阿秋,我很好,一個人帶著兒子,上班,下班,同朋友見面,沒有阿瑞的生活,可以安排得很好。兒子一週同爸爸聚會兩天,培養一下感情。你呢阿秋?”

我呢?

秋天的第一場雨已經落下,我的感情還沒有歸宿。


故事:阿祖分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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