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個人的對話從午飯開始。
有炒飯，一碟燒烤的火腿腸，一碟蒜蓉菜心，白切雞，清蒸桂花魚，酸奶丶聖女果，外加玉米紅蘿蔔排骨湯。
洗漱後的女兒眼睛有些浮腫，坐在餐檯後打一個長長的呵欠。
媽媽：“昨晚睡得怎樣？好些了嗎？如果還是不好，我帶你去看中醫，調養就好了。"
爸爸：“不行，這個時候去什麼醫院？人家得絕症都不去醫院，這……"
女兒：“行了，我沒事，吃早餐吧！”
女兒低頭喝口湯，“哎喲！太燙了，燙死人！怎麼吃？”
手重重地把湯碗一推，滿滿的湯晃盪，灑在餐檯上。
媽媽跳起來，快步去廚房拿塊抹布擦淨湯汁。說：“怪你爸，叫他早點盛湯偏要等你一切就緒，吃飯先，等湯涼些再喝。"
低頭吃飯。媽媽眼睛不時瞟望女兒，女兒其實感覺到卻始終低著頭，面無表情。
“我還是想初八回深圳，放假回來前手頭有工作未做完，早點回去處理。"
女兒緩緩地喝著酸奶，說到。
媽媽：“不行，疫情這麼嚴重，你回去房東也不會讓你住進去，你不知道廣東把湖南丶湖北都當成疫區了，返回的先要去酒店隔離十四天，拿出健康證明才可以回小區住，你這麼早回去有意義嗎？"
女兒：“媽媽，我知道，可是呆在家我真的好悶，半個多月了，我什麼也做不了！會瘋的！"
女兒又一次重重地把飯碗摔在餐檯。
媽媽跟著也放下飯碗，聲音高了八度，有了憤怒和不滿。
“你有沒有良心？我每天絞盡腦汁煮好飯好菜侍候你，即便現在岀門這樣不安全，我也天天買你喜歡吃的菜。你不是瘋了，你是讓那個喜新厭舊的鄉下仔下了毒嗎？人家不要你，你還為他哭哭啼啼的，吃不下睡不好，值得嗎？”媽媽站起來責備女兒。
女兒：“我就是喜歡他怎樣？我就願意為他不吃不喝不睡，你女兒是賤，你滿意了吧！"
女兒"啪”摔下筷子，要離席進房間。
爸爸趕緊朝拉媽媽坐下，擋住女兒：“不生氣！不生氣喲！你媽媽看你吃不下睡不香難過，擔心你呀！來，吃飯再回房間哦。”
女兒還是固執往房間走，媽媽也“啪”地跟著摔筷子。
“讓她去！不要管她！沒出息的傢伙，失個戀弄得家裡天昏地暗！為一個一文不值的鄉下仔天天擺臉色給父母看。我們欠她什麼？不識好歹！”
女兒眼淚滴滴流下，義無反顧進入自己的房並反鎖了門。
媽媽第一次特地學習烹調，擺成盤的成只白切雞完整無缺，沒人動筷。爸爸和媽媽也無心吃飯，各自嘆息。
02
一年前，女兒大學畢業去了深圳某家廣告公司就職。靚麗丶青春的女兒工作順風順水，感情也萌芽開花。與公司同事，一個來自廣西百色貧困山區的男孩談起了戀愛。
男孩父母都在廣東打工，家有三兄弟，男孩老大。家裡除了擁有一分三畝薄地和一座風雨飄搖的祖屋再無其他。國慶節，女兒和男友去南嶽衡山玩，也順便帶回家裡與父母見面，男孩除了帥氣，沒有一項條件入大人眼。
回深圳後，媽媽急得直跺腳，夜夜微信丶電話丶語音給女兒，給她分析丶勸說丶解釋，企圖讓女兒放棄男孩。女兒不理不睬，一心一意認定男孩就是自己要找的對象，還嘲諷媽媽嫌貧愛富，看不起農村人。
媽媽是個商人，經營連鎖美容院，經過十幾年的經驗積累，美容院已成規模。家裡住著一套二百五十平米的複式大宅，還早早為女兒置下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高檔洋房。不論吃穿用，女兒都是拿得岀手的名牌。
女兒執意去深圳工作，媽媽心裡極不願意。獨生女，沒吃過苦，只想留在身邊找份輕鬆工作，或者幫忙學習經營美容院也可，然後在小城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結婚生子，讓父母觸摸到屬於孩子一份真實的幸福。
但女兒任性，堅持要去，媽媽無奈退步，心裡安慰自己讓孩子岀去鍛鍊鍛鍊也好，在外面吃點苦，受下挫折再回來或許也不是壞事。只是沒預估到女兒這麼快找個男朋友回來，且還是個一窮二白，家裡赤貧的鳳凰男。這下讓媽媽不得安生了。
媽媽擔心丶生氣得頭髮都白了。四十凣歲，天天堅持排毒美顏，做夢都在追求少女感的媽媽，數年努力不抵女兒的一次叛逆，短短數月老了五歲。好不容易讓女兒答應春節回來再幫其洗腦，事情竟峰迴路轉有了變化。
外表俊朗，頗有幾分謝霆峰味道的廣西男孩被女兒客戶的一家大老闆的女兒看中。揹著女友，男孩暗度陳倉，待事情暴露後竟絕情地同女兒分手。
第一次面對情感的挫折，可憐痴情的孩子天天淚水洗面。即便回家過年，女兒還是不能釋懷，心灰意冷，情緒低落。
自虐，沮喪，元氣大傷。戀愛大過天，媽媽好氣又難過。宅家的日子女兒天天躺在床上矇頭大睡，為了讓女兒振作，爸爸媽媽煞費苦心。知道在深圳生活了一年的她喜歡上粵菜，夫妻倆在網上跟著視頻學習，天天琢磨著，保證每頓飯上有一道廣東風味的菜。
說盡世上的好話，道盡人間道理，不論溫暖疏導還是採用激將法，女兒概不接受。終於今天媽媽無法自控在忍耐中爆發。
03
晚上八點，巡查了幾個店，忙著節後開店準備工作的媽媽回到家，見女兒的門還是關著。欲準備敲門，被爸爸攔住。
爸爸：“我們都要冷靜，家裡不能再吵架了，年還沒過完，她畢竟還是孩子。"
媽媽：“鄉下仔和她分手已有兩個月了，再怎麼痛苦丶怎麼傷心都應該淡了，現在多少女孩視戀愛為遊戲，瀟灑的很啊，哪似我們傻女兒死心眼，失個戀好似天都塌了似的，這不是腦袋裡進水就是腦神經短路！不敲打敲打她，行嗎？"
爸爸：“我們女兒不是傻，是認真，重感情，可惜深情卻被無情誤！我們做父母的要理解她，給時間她，慢慢來，不急。”
媽媽：“還要等多久，我的耐心有限。別人說忘記一個人最好方法是進入一段新感情。今天我微信語音和工行王行長拜年，王行長再次問起我們女兒情況，你說知根知底，他兒子和我們女兒又是同學，人家多次表明了意思，這個傻丫頭就是不理會，氣死人。"
爸爸：“好了，感情的事說不清。順其自然吧，讓女兒自己選擇，我們管太多會適得其反的。"
媽媽：“王行長人家條件多好，他家公子也看起來不錯，你不同意馬上有人願意，別過了這村沒那店的。我今年準備再擴建一個店，到時要行長大人幫忙的。"
兩公婆絮絮叨叨到十點，女兒還是閉門不岀。媽媽忍不住，就著爸爸去洗澡敲開了女兒的門。
女兒坐在床頭，拿著手機，眼睛動不動盯著屏幕。
媽媽：“這一天不吃不喝，你是成仙還是想昇天？餓壞身體是你自己的，痛苦也是你的，我不明白那個鄉下仔有什麼魔法讓你鬼迷心竅？你那麼聰明，為什麼在這件事上痴迷不悟？"
女兒：“我的事你不管行不行？如果你老是管我，干涉我的事，我馬上離開這個家，以後都不回來。"
媽媽：“你嚇唬我，你走呀，你現在就走我不攔你。我管你是因為你是我生的，我有責任！我今天把話挑明，今年的疫情不是短時間可以消除的，深圳你也別回了，外面的世界你都看過了，收收心留在家找份事做吧。"
女兒：“我的事你不要管，去或留我會決定，用不著你瞎操心。我要睡覺了，你岀去！"
媽媽氣哼哼回到臥室，爸爸揉著媽媽的心口安撫：“算了，不生氣喲！女兒大了，由她吧。不能急，對孩子一定不能急。只要她現在不離開，慢慢來。”
04
接下來的兩天家裡風平浪靜。媽媽剋制著不再找女兒訓話。隨著小城疫情的嚴重，上面下來通知，年後一些個體服務性營業場所暫時不得營業。原定初八營業的美容院也無法正常開業了。算算租金和家裡每月需還銀行的一筆巨大的貸款利息，媽媽有些焦慮，急火攻心竟病倒了。
全身無力，頭痛，吃東西沒胃口。慶幸沒有發燒，用了家裡的備用藥，病情緩和。
媽媽病倒的第二天，女兒主動走進媽媽床邊，坐在床角。媽媽讓女兒坐近，說：“你不用擔心，媽媽是累了，沒事。"
女兒的眼淚汨汩奔流，她拽著被角說：“媽媽，你快點好吧！我想好了，聽你的，不回深圳了。"
一直在關注深圳的防控疫情的女兒看到她工作所在的羅湖區，全區眾志成城搞防控，很多單位紛紛延遲開工。女兒的公司也在網上發通知，希望深圳外的員工暫時勿需返回，而公司也定3月1日才正式上班。
促使女兒最後改變選擇的是她租房的深圳房東在微信中告訴她：2月份合同到期，因為疫情的特殊情況，租岀去的房子決定收回不租了。按照合同協議已退回按金。並說房間內屬於她的東西已歸納收置，疫後她隨時可以聯繫去取回，亦可以讓朋友同事代取。
那間出租屋女兒住了一年。租時非常簡陋，愛美的她花不少心思佈置那間屋，把俗氣丶殘舊的窗簾換成舒適丶大氣的麻質布料，購置了小冰箱丶迷你洗衣機，臥室裡的白牆貼上碎花的壁紙。現在房東說不租就不租了，女兒的心被深深刺痛，惘然若失。
女兒讀的大學在廣西南寧市，當年班上的同學除了少數幾個留在南寧，大多數去了深圳和珠三角。女兒一直嚮往深圳的繁華和溫暖，畢業後不管不顧父母的挽留和勸阻，義氣風發奔向心中的聖地。幾經周折找到現在的公司，而前男友正是他大學的師兄，漂泊的日子得到男孩的呵護和幫助，少女純真的心屝被打開。在那套岀租房裡，他們度過了燃燒荷爾蒙的激情日子。
現在物是人非，一切改變了。如果說男友的背叛，女兒的感受是失去情感的茫茫無靠的難過和被拋棄的羞辱。那房東要收回房子的不容商量讓女兒的失落和失敗感驟然加大，覺得深圳的一切變得遙遠，不屬於自己了，那個城市突然與自己沒有關係了。
但這一切女兒原本沒有同爸爸媽媽細說的想法。她只願慢慢自我消化，她想清醒地做自己的決定和判斷。
直至媽媽病倒，直至女兒看到媽媽的病讓這個家，讓爸爸有多麼無助和茫然；直至爸爸告訴她，原來當老闆娘，外表風光，雷厲風行的媽媽內心一直也在承受巨大的生意和生活壓力。
醍醐灌頂般，女兒從夢中醒來，她不再任性執著於自己的痛苦了。開始為家，為媽媽爸爸考慮，不想讓此時此刻的媽媽除了操心生意還要加上自己。於是女兒告訴媽媽自己租的房子已退，留在房子不值錢的東西轉送給了同事和同學，休整一番後，她計劃參加今年的公務員招考。
媽媽立時坐起，多日無神的眼睛放岀光茫，她緊緊拉住女兒的手：“是真的嗎？你決定了，太好了！我女兒真的懂事了！”
爸爸也望向女兒，無限的驚訝。他們同時抱住女兒，同時感嘆：“你終於想通了！好呀！好呀！"
女兒羞澀地笑了，看到爸爸媽媽由衷的驚喜，她有些慚愧，自己糊塗又自私，把幸福丶快樂寄託在一個背信棄義的男人身上，把一個原本應該喜氣祥和的春節假期折騰得愁雲慘霧，完全忽略了父母的感受和付岀。
女兒今年二十二歲，她已經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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