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畢飛宇:汪曾祺的小說,為什麼這麼好看?

《受戒》很著名,是汪曾褀先生標誌性的作品,簡單,明瞭,平白如話,十分地好讀。小說寫的是什麼呢?自由戀愛。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愛上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夥子。就這麼一點破事,一個具備了小學學歷的讀者都可以讀明白。可我要提醒大家一下,千萬不要小瞧了“平白如話”這四個字,這要看這個“平白如話”是誰寫的。在汪曾褀這裡,“平白如話”通常是一個假象,他的作品有時候反而不好讀,尤其不好講,——作者並沒有刻意藏著、掖著,一切都是一覽無餘的,但是,它有特殊的味道。

在我看來,在我們的古代文學史上就有一個很難講的詞人,那就是倒黴的皇上,南唐李後主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都是大白話。老實說,作為一個教師,一看到這樣的詞句我就難受,撞牆的心都有。為什麼?這樣的詞句“人人心中有”。既然“人人心中有”,你做教師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此時此刻,如果哪一位浙大的博士盯著我問:畢老師,“一江春水向東流”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就能把我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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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篇章與結構

《受戒》是一個戀愛的故事。明海和小英子,他們相愛了。有趣的事情卻來了,這個有趣首先是小說的結構。讓我們來數一數吧,《受戒》總共只有15頁,分三個部分。它的結構極其簡單,可以說眉清目秀。每一個部分的開頭都是獨立的一行,像眉毛:

第一個部分,“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順著“出家”,作者描寫了神職人員的廟宇生活,篇幅是十五分之七,小一半;

第二個部分,“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裡跑。”沿著“英子家”的這個方向,作者給我們描繪了農業文明裡的鄉村風俗,篇幅是十五分之六,差不多也是小一半;

第三個部分,“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上船”了,愛情也就開始了,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水面上私定了終身,篇幅卻只有十五分之二。這樣的結構比例非常有趣。我敢說,換一個作者,選擇這樣的比例關係不一定敢,這樣的結構是畸形的,很特殊。

就篇章的結構比例來說,最畸形的那個作家可不是汪曾褀,而是周作人。關於周作人,我最為歎服的就是他的篇章。從結構上說,周作人的許多作品在主體的部分都是“跑題”的,他的文章時常跑偏了。眼見得就要文不對題了,都要坍塌了,他在結尾的部分來了小小的一俏,又拉了回來。這不是靜態平衡,是一種動態的平衡,很驚險,真是風流倜儻。魯迅的結構穩如磐石,紋絲不動。可週作人呢?卻是搖曳的,多姿的,像風中的蘆葦。魯迅是戰士,周作人是文人。汪曾褀也不是戰士,汪曾褀也是個文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瞭解汪曾褀在八十年代初期為什麼能夠風靡文壇。

在新時期文學的起始階段,中國的作家其實是由兩類人構成的,第一,革命者,這裡頭自然也包括被革命所拋棄的革命者;第二,紅色接班人。

從文化上來說,經歷過五四、救亡、反右和文革的洗禮,有一種人在中國的大地上基本上已經被清洗了,那就是文人。就在這樣的大語境底下,1980年,汪曾褀在《北京文學》的第十期上發表了《受戒》,所有的讀者都嚇了一大跳——小說哪有這麼寫的?什麼東西嚇了讀者一大跳?是汪曾褀身上的包漿,汪氏語言所特有的包漿。這個包漿就是士大夫氣,就是文人氣。它悠遠,淡定,優雅,曖昧。那是時光的積澱,這太迷人了。汪曾褀是活化石,(1980年)他還在寫,他保住了香火——就這一條,汪先生就了不起。是汪曾褀連接了中國的五四文化與新時期文學,他是新時期文學收藏裡珍稀的“老貨”。請注意,這個“老貨”沒有半點不敬。可以說,有沒有汪曾褀,中國新時期文學這個展館將是不一樣的,汪曾褀帶來了完整性。你可以不喜歡他,你可以不讀他,可他的史學價值誰也不能抹殺。

我說了,汪曾褀是文人,深得中國文化的精髓。這樣的文人和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是有區別的,他講究的是腔調和趣味,而不是彼岸、革命與真理。他有他蘆葦一樣的多姿性和風流態。所以,我們看不到他的壯懷激烈、大義凜然,也看不到他“批判的武器”與“武器的批判”。他平和、沖淡、日常,在美學的趣味上,這是有傳承的,也就是中國美學裡頭極為重要的一個標準,那就是“雅”。什麼是“雅”?“雅”就是“正”。它不偏執,它不玩狂飆突進。“正”必須處在力學上的平衡點上,剛剛好。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前不後、不上不下、不冷不熱、不深不淺。“雅”其實就是中庸。“中庸”是哲學的說法,也可以說是意識形態的說法,“雅”則是“中庸”這個意識形態在美學上的具體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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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畫作


2 四個和尚,四件事

我們先來看小說的第一部分。小說是這樣開頭的:“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出家”是個關鍵詞,“出家”的意思我們都懂,就是做和尚去。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接下來汪曾褀要向我們描繪廟宇裡的生活了。關於小說的開頭,格雷厄姆說過一句話:“對小說家來說,如何開頭常常比如何結尾更難把握。”為什麼難把握?這裡頭就涉及到小說閱讀的預期問題。廟宇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閱讀預期?煙霧繚繞,神秘,莊嚴,肅穆。這是必須的,這一點我們從小說的題目也可以體會得到,《受戒》嘛,它一定是神秘的、莊嚴的、肅穆的。與此相配套的當然是小說的語言,你的小說語言必須要向神秘、莊嚴與肅穆靠攏。你的語言不能搭拉著拖鞋,得莊重。

可是,汪曾褀並沒有莊重,他反過來了,他戲謔。關於做和尚,我們來看看汪曾褀是怎麼說的: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明海)的家鄉出和尚。

大家笑得很開心。你們為什麼要笑?——你們不一定知道你們為什麼會笑。

在“和尚”這個詞出現之前,汪曾褀一口氣羅列了六種職業,其實有點羅唆。但是,這個羅唆是必須的。這個羅唆一下子就把“和尚”的神聖給消解了。這裡的“和尚”突然和宗教無關了,和信仰無關了,它就是俗世的營生,乾脆就是一門手藝。我們回過頭來,再來看一看這六種職業吧,劁豬,織蓆子,箍桶,彈棉花,畫匠,婊子。——這個次序是隨意的還是精心安排的?我們不是汪曾褀,我們不知道。

但是,如果《受戒》是我寫的,我一定和汪曾褀一樣,把“婊子”這個行當放在最後。為什麼?因為“婊子”後面緊跟著的就出現了“和尚”。婊子是性工作者,大部分人不怎麼待見,這個詞是可以用來罵人的;而和尚呢,他的性是被禁止的,他被人敬仰。汪曾褀偏偏把這兩個職業攪和在一起,這兩個詞的內部頓時就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價值落差——正是這個巨大的價值落差讓你們笑出聲來的。這就是語言的效果。什麼都沒動,僅僅是語詞的次序,味道就不同了。語言的微妙就微妙在這些地方。如果是“和尚”的前面出現的是“畫匠”或“箍桶匠”,意思是一樣的,但你們不一定能笑得出來。

許多人都說汪曾褀幽默,當然是的。但是,我個人以為,幽默這個詞放在汪曾褀的身上不是很太精確,他只是“會心”,他也能讓讀者“會心”,那是體量很小的一種幽默,強度也不大。我個人以為會心比幽默更高級,幽默有時候是很歹毒的,它十分地辛辣,一棍子能夯斷你的骨頭;“會心”卻不是這樣,會心沒有惡意,它屬於溫補,味甘,恬淡,沒有絞盡腦汁的刻意。不經意的幽默它更會心。有時候,你刻意去幽默,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幽默未遂”,“幽而不默”的結果很可怕,比油腔滑調還要壞,會讓你顯得很做作。附帶提醒大家一下,要小心幽默。如果你是一個幽默的人,你自然可以盡情地揮灑你的智慧,就像莫言那樣。如果你不是,你最好不要隨便追求它。

幽默是公主,娶回來固然不易,過日子尤為艱難,你養不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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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插圖(張曉紅繪)


現在我們就來看一看,汪曾褀在描繪廟宇內部的時候是如何會心、如何戲謔的。依照汪曾褀的交代,菩提庵裡一共有六個人。除了小說主人公明海,那就是五個。關於這五個人,我們一個一個看過去:

老前輩叫普照,一個枯井無波的老和尚。汪曾褀是怎麼介紹他的呢?汪曾褀一板正經地告訴讀者:“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說一個資深的和尚是“吃齋的”,過年的時候還要除外,你說,這樣的正經是多麼地會心。我們不一定會噴出來,但是,心裡頭一定會喜悅,——這和尚當的,哪有這麼當和尚的。

再來看仁山,也就是明海的舅舅。為了描寫這個人物,汪曾褀刻意描寫了他的住處。注意,這是一個方丈的住處。“方丈”是什麼意思?一方見長,一方見寬,是很小的地方,也就是領導的住處。汪曾褀是這樣描寫這個簡樸的小地方的:“桌子上擺的是賬簿和算盤。”這句話逗人了,好端端的一個方丈被汪曾褀寫成了CEO,最起碼也是財務部的經理,他時刻關注的是他的GDP。沒完,在這裡汪曾褀還反問了一句:“——要不,當和尚做什麼?”這句話太好了,好就好在理不直而氣壯。小說家往往喜歡兩件事,一,理直而氣不壯,二,理不直而氣壯。這裡頭都是命運。

仁海就更了不得了,第一句話就能嚇死人,“他是有老婆的。”

接下來自然是仁海的老婆。關於這個“老婆”,就一句話,“白天,悶在屋裡不出來。”這句話寫得絕。都說小說家要曉通人情世故,汪曾褀就曉通。這個仁海的老婆情商高啊,她知道一件大事,那就是顧及和尚丈夫的公眾形象。怎麼才能顧及?大白天的不出家門。她要是隨便出門,有人一拍照,一發微信,她丈夫立馬就要上頭條。在這些地方我們都要去體會。——中國的古典美學裡很講究“妙”,汪曾褀就懂得這個“妙”。這些語言漂亮得不得了,很家常,卻不能嚼,你越嚼它就越香,能饞死你。我們讀經典小說就是要往這些地方讀,它會讓你很舒服。老實說,這樣的語言年輕人是寫不出來的,你必須熬到那個歲數才行。到了那個年紀你才能笑看雲淡風輕,關鍵是,你才肯原諒。只有原諒了生活、原諒了人性的作家才能寫出這樣會心的語言。汪曾褀的小說人人可讀,卻真的不是人人都可以讀的。這樣的語言和圍棋很像,黑白分明的,都擺放在棋盤上,可是,你的能力沒達到,你不一定能看出內在的奧妙。仁海的老婆“悶在屋裡不出來”,這裡頭就有人情,就有世故。她雖然不出門,汪曾褀就用了一句話就完成了她的形象塑造,我們能夠看見她鬼頭鬼腦的樣子。善良,愚蠢,顧家,掩耳盜鈴。如果作者和讀者都不懂得原諒,老實說,這個地方會變得齷齪。相反,如果你通了,這些地方就很有喜感。

在我看來,寫得最好的要數三師父仁渡,仁渡哪裡是一個和尚?因為年輕,帥氣,嗓子好,人家是小鮮肉,人家是搖滾樂隊裡的主唱,人家還是一個泡妞的高手。汪曾褀交代了,“他有相好的,而且還不止一個。”如果仁渡生活在今天,他一定會來杭州,來參加浙江衛視的《中國好聲音》,汪峰老師一定會用他好聽的低音說:“仁渡同學,我是第一個為你轉身的。我從你的嗓子裡聽到了宗教。搖滾的精神就是宗教的精神。我有信心把你培養成中國最好的和尚歌手。”

現在我們來做做加減法,廟裡頭總共有六個人,除了明海,剩下五個。再除了仁海的老婆,其實就是四個和尚。老和尚普照又不參加集體活動,這一來就只剩下三個。三是一個很麻煩的數字,用打麻將的說法,那就是三缺一。三缺一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往別人的身上寫唄。別人是誰?汪曾褀寫道:“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你看看,來人不光能打兔子,也會偷雞,他可是一個複合型的人才。關於這個偷雞的,大家千萬不要誤解,以為他是小說裡的邊角料,可有可無。不是這樣,這個人非常重要。我先把他放在這裡,以後還要說到他。

好,汪曾褀為我們提供了四個和尚。現在我要請大家回答問題了,——這四個和尚都幹了些什麼呢?大家想一想。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概括為四個字:吃!喝!嫖!賭!很嚇人的。

可是,這一切顯然沒有嚇住汪曾褀,在介紹了兩個牌友之後,汪曾褀還輕描淡寫地給這些人做了一個總結,說這些人都是“正經人”。汪曾褀為什麼要強調他們都是“正經人”?

剛才我說了,《受戒》這篇小說是1980年寫的。這是特殊的,這也是重要的。1980年之前,或者說1977年之前,中國是什麼樣的中國?是一個階級敵對的中國,是一個你死我活的中國。“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汪曾褀必須面對的一個首要問題,——這是中國的問題,當然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更是中國作家必須面對的問題。

汪曾褀面對了這個問題,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眼裡卻沒有階級和階級鬥爭,沒有好人和壞人,沒有敵人和朋友。汪曾褀的眼裡只有人,只有人的日常生活。由斯,汪曾褀向我們提供了他的立場,那就是基本的人道主義立場。

請注意,汪曾褀的小說裡有各式各樣的小人物,有他們人性的弱點,有他們灰暗的人生,但是,即使他們不是好人,他們也絕對不是壞人。我不知道汪曾褀有沒有受到雨果的影響,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汪曾褀和雨果很像,他們的眼裡都沒有所謂的“壞人”,哪怕他們有毛病,甚至有罪惡,他們也是可以寬恕的。如果有人要問我,汪曾褀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作家,我的回答是,汪曾褀是一個人道主義作家,即使他的肩膀上未必有人道主義的大旗。

回到廟宇。如果我們仔細地回味一下,我們會大吃一驚,——汪曾褀是按照世俗生活的世俗精神來描寫廟宇的。他所描繪的廟宇生活是假的,他所描寫的僧侶也是假的,他並沒有涉及宗教和宗教的精神。那些和尚都是日常生活裡的人,都是民間社會里的普通人,都是這些普通人的吃、喝、拉、撒。在汪曾褀看來,一個人該怎麼生活就該怎麼生活,即使在廟宇裡頭也是這樣。所以,在汪曾褀描繪吃喝嫖賭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留意汪曾褀的寫作立場,他是站在“生活的立場”上寫作的,而不是“宗教的立場”。這才是關鍵。他是不批判的,他是不譴責的,他更不是憎恨的。他中立。他沒有道德優勢,他更沒有真理在握。

因為小說人物身份的獨特性,汪曾褀只是帶上了些許的戲謔。既然你們的身份特殊,那就調侃你們一下,連諷刺都說不上。

把宗教生活還原給了“日常”與“生計”,這是汪先生對中國文學的一個貢獻。要知道,那是在1980年。在1980年就能有這樣的看法與態度,那是很了不起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汪曾褀也是反對“偽崇高”的,在這一點上,後來的王朔和汪曾褀似乎很像,其實又不像。汪曾褀否認的是彼岸,卻堅定不移地堅守了此岸。他是熱愛此岸的,他對現世有無限的熱忱。王朔呢?他是把彼岸和此岸一股腦兒給端了。汪曾褀說那些人是“正經人”,是戲謔,也是原諒,也是認同,否則就是諷刺與挖苦了。在汪曾褀的眼裡,他們真的就是“正經人”,是有毛有病的正經人。——這就是汪曾褀的文學態度,也是他的人生哲學,他不把任何人看作“敵人”。

從寫作的角度來說,接下來的問題也許更加重要,在描寫廟宇生活的時候,汪曾褀為什麼要如此戲謔?

我們要反過來看這個問題,如果汪曾褀並不戲謔,而是像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那樣,選擇正常的、抒情的、唯美的敘事語言,在他描繪四個和尚吃喝嫖賭的時候,我們做讀者的會有怎樣的感受?

我們會感受到廟宇生活的不堪,甚至是髒。那顯然不是汪曾褀想要的。是戲謔消解了這種不堪,是戲謔消解了這種髒。戲謔表面上是語言的風格,骨子裡是價值觀:我不同意你,但是,我允許你的存在,我不會把你打到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就是汪曾褀。還有一點,如果汪曾褀用抒情、唯美的語言去描繪和尚的吃喝嫖賭,《受戒》也許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它變得誨淫誨盜。這個是不可以的。

我再說一遍,對小說家來說,語言風格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它暗含著價值觀,嚴重一點說,也許還有立場。

說到這裡大家很快就能意識到了,《受戒》這篇小說雖然很短,它的語言風格卻存在著戲謔與唯美這兩種風格。相對於一篇小說來說,這可是一個巨大的忌諱。——汪曾褀自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麼?我不確定。但是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從調性上來說,《受戒》的語言風格又是統一的。在哪裡統一的?在語言的樂感與節奏上。必須承認,汪曾褀的語感和語言的把控能力實在是太出色了。

為了證明我所說的話,你們回去之後可以做一個語言實驗,把《受戒》拿出來,大聲地朗誦。只要你朗誦出來了,你自己就可以感受得到那種內在的韻律,瀟灑,沖淡,飄逸,自由,微微的有那麼一絲驕傲。這一點在任何時候都是統一的。汪曾褀並不傲慢,在骨子裡卻是驕傲的。我附帶告訴大家一個小秘密——有些作家的作品是可以朗讀的,有些作家的作品卻不能。能朗讀的作家在語言的天分上往往更勝一籌。他們都有自己特有的腔調,隔了三丈都能聞到。李敬澤老師反反覆覆地說,好作家一定要有自己的腔調。汪曾褀的腔調就是業已滅絕的文人氣,就是業已滅絕的士大夫氣,這種氣息在當今的中國極為稀有。補充一句,汪曾褀的腔調你們年輕人千萬不能學,你學不來。我說過一句話,汪曾褀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學的,道理就在這裡。

現在我們來做一個假設,假如《受戒》這個作品由魯迅來寫,結果將會怎樣?這個假設會很有趣,請大家想一想——

面對宗教的黑暗、宗教對人性的壓迫、宗教對日常生活的碾壓,魯迅一定是抗爭的、激烈的、批判的、金剛怒目的。魯迅也會幽默,但魯迅的幽默也許是毀滅性的,有時候會讓你無處躲藏。用魯迅自己的說法,就是“撕”,“撕碎”的撕。汪曾褀不會“撕”。汪曾褀不批判。汪曾褀沒那個興趣,汪曾褀沒那個能量,更為要緊的是,汪曾褀也沒有那樣的理性強度。這是由汪曾褀的個性氣質決定了的。汪曾褀是一個可愛的作家,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卻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我這樣說絲毫也不影響汪曾褀的價值。我們熱愛魯迅,需要魯迅,我們也需要汪曾褀。我說過,汪曾褀是文人,不是知識分子。這是汪曾褀的特徵,也是汪曾褀的侷限。這樣說是不是對汪曾褀不公平?是不是強詞奪理了?一點也不。偉大的作家必須有偉大作家的自我擔當,這是偉大作家的硬性標誌。文學是自由的,開放的,但是,相對於偉大的作家來說,文學未必自由。這個不自由不是來自於外在的威逼與脅迫,而是來自於偉大作家的自覺,來自他們偉大的情懷和偉大的心靈。

但是,能不能說汪曾褀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作家?也不能這樣說。

這就要談到張愛玲了。張愛玲有一個著名的小說,《傾城之戀》,大家都熟悉。《傾城之戀》當然是一個愛情故事,但是,它有它的世界觀,具體地說,它有它的歷史觀。——無論風雲怎樣變幻,人類的日常它堅不可摧,哪怕炮火連天,吃總要吃,睡總要睡,愛總會愛,孩子也還是要生。城可傾,愛不可傾,這就是張愛玲的孤島哲學和孤島史觀,這是一種偷生的哲學,汪曾褀的身上多多少少也有這種哲學。——衰敗的大時代、精緻的小人物。說到這裡大家也許明白了,《受戒》和《傾城之戀》骨子裡很像,幾乎可以說是姊妹篇。我們可以把《受戒》看作《傾城之戀》的鄉村版,文學一點說,我們也可以把《受戒》看作《傾城之戀》投放在鄉村河水裡的倒影,水光瀲灩。

所以說,作家的才華極其重要。才華不是思想,但是,才華可以幫助作家逼近思想。這正是藝術和藝術家的力量,文學是人類精神不可或缺的一個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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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世俗與仙氣

在小說的第二部分,汪曾褀是這樣“起承轉合”的:明子老是往小英子家裡跑。

你看,汪曾褀真的是一個不玩噱頭的作家,不來玄的,就往明白裡寫。這是好的文風,是作家自信的一種標誌。從明海“往小英子家跑”開始,汪曾褀的筆端離開了廟宇,來到了真正的世俗場景。但是,對汪曾褀來說,這個世俗場景卻是特定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那個“風俗畫”。

汪曾褀的“風俗畫”給他帶來了盛譽,他寫得確實好,有滋有味,我們必須向汪先生致敬。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所謂的“汪味”,說到底就是詩意。這個詩意也是特定的,也就是中國古典詩歌所特有的意境。如果我們對中國的詩歌史比較瞭解的話,我們立即就可以看出來了,汪曾褀的背後站立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陶淵明。假如我們願意,還可以把話題拉得再遠一點,汪曾褀的背後其實還有人,那就是老莊,他受老莊的影響的確是很深的。

陶淵明是著名的逃逸大師。這裡有他的哲學,——你讓茅臺酒和大糞交手,一交手茅臺酒也就成了大糞,這個我不和你玩。陶淵明有陶淵明的烏托邦,《歸田園居》,《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桃花源詩並記》,這些都是他的烏托邦。

《受戒》的第二章到底寫了什麼?是小英子的一家的世俗生活。它不是烏托邦。它是“小國寡民”,是所謂的“淨土”。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人口的大國在美學的趣味上反而嚮往“小國寡民”,這一點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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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插圖(張曉紅繪)


《受戒》的故事背景汪曾褀沒有交代,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汪曾褀所描繪的其實是一個亂世。我怎麼知道的?在《受戒》的一開頭汪曾褀自己就交代了,明海家的那一帶有一個風俗,但凡有弟兄四個的家庭老四都要去做和尚。為什麼?老四養不活。就這麼一個細節,我說《受戒》的大背景是一個亂世就站得住腳。然而,汪曾褀不是魯迅,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對“亂世”這個大背景偏偏沒興趣,他對亂世的政治、民生、經濟、教育、醫療、軍事統統沒興趣。作為一個文人,他感興趣的是亂世之中“小國寡民”的精緻人生。安逸,富足,祥和,美好。可以說,在任何時候,“美”和“詩意”一直是汪曾褀的一個興奮點。他在意的是亂世之中的“天上人間”。

我給大家來解開《受戒》的美學之謎吧:當汪曾褀描寫“釋”,也就是佛家弟子的時候,他是往下拉的,他是按照世俗來寫的,七葷八素;可是,當汪曾褀果真去描繪世俗生活的時候,他又往上提了,他讓世俗生活充滿了仙氣,飄飄欲仙的,他的精神與趣味在“道”。

李澤厚說中國人的精神是儒、道、釋互補的,這個判斷很有道理。汪曾褀也是這樣。汪曾褀也入世,但是,情況並不妙,兩頭不討好,他只能匆匆忙忙地出世。照理說,1980年的中國是多麼地複雜,又是左,又是右,又是堅持,又是改革,還要開放,對不起了,汪曾褀統統沒興趣。在1980年,汪曾褀的寫作其實是很邊緣的,他的創作既不屬於反思文學也不屬於改革文學。還是讓我們回到1980年吧,汪曾褀所寫的究竟是什麼?“解放前”。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的“解放前”大紅大紫起來了。《受戒》真的把讀者嚇了一大跳。

——《受戒》為什麼會把別人嚇一跳?誰能告訴我?

聽好了,《受戒》所描寫的可是“解放前”。“解放前”的中國鄉村那麼富足、那麼美好,“解放前”的中國農民那麼幸福、那麼安康,一句話,“解放前”如詩如畫,大夥兒如痴如醉,——哪一個中國作家敢這麼寫?你腦子壞了。你發癔症。

汪曾褀的寫作從來都是非政治的,他是人性的、文化的、詩意的。

所以,汪曾褀寫《受戒》,“1980年”既是一個寫作日期,也是一個寫作前提。我常說,作家在什麼時候生是重要的,作家在什麼時候死也重要。汪曾褀如果沒有熬到改革開放,沒有熬到新時期,他要是在1976年之前就死了,汪曾褀的價值起碼要打九折,他遠遠沒這麼貴重。道理很簡單,在1980年,能寫出《受戒》這種作品的中國作家沒幾個。我們傳統文化的底子薄,寫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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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插圖(張曉紅繪)


現在,我們又要回到小說的結構了。這一次我所說的不是情節結構,而是人物的結構,也就是小說人物的出場問題。也許你們要說了,這又有什麼可說的?我是作家,筆在我的手上,我想讓小說人物什麼時候出場他就什麼時候出場。哪能這樣呢,那樣的作家不成土匪了,——“你給我出來!”小說的人物就出來了。不能那樣。小說裡的人物都是有文學尊嚴的,你做作家的必須把人家給請出來。

如果你是一個不好的作家,小說人物會聽你的;可是,如果你是一個好作家,小說人物在什麼時候出場,這就要商量。

好,在第二章裡頭,汪曾褀給我們描繪了一個世外桃源,人物關係也極為簡單。除了小英子、小英子的爸爸、媽媽、姐姐這四個人以外,汪曾褀著力描寫的那個人物是誰?反而是廟裡的人物,是17歲的明子,那個即將受戒的小沙彌。這是很有意思的。小沙彌是怎麼出來的呢?是小英子的姐姐需要畫圖樣,這一來,小沙彌就被請出來了,他離開了廟宇,來到了世俗生活。

再回到第一章,也就是廟裡頭。從理論上說,既然寫的是廟裡頭,應該都是寫和尚才是,但是,汪曾褀還寫了別人。誰?小英子。這是必須的,小英子在小說的第一章裡必須出現,否則,小說都進行了一半了,女主人公都還沒有出現,那是太醜陋了,就像電影都看了一半,我們還沒有看到女一號一樣。

但問題是,第一章寫的是廟宇,如何才能把小英子給“請”出來呢?這才是“寫”小說的關鍵。——讓小英子來燒香?然後,讓小英子和小沙彌眉來眼去的?可不可以?當然可以。但是,那是多麼地猥瑣。汪曾褀他怎麼可能猥瑣呢。


畢飛宇:汪曾祺的小說,為什麼這麼好看?

《受戒》插圖(張曉紅繪)


我們來看看汪曾褀是怎麼做的。——我記得我在前面留下了一個問題,關於那個偷雞的“正經人”,那個複合型人才。汪曾褀在這個人物的身上總共就用了一兩句話,但是,這個人物重要極了。

第一,汪曾褀寫了三個可以自由行動的和尚。他們要打麻將,三缺一,結果呢,“打兔子兼偷雞”的這個人物出場了。

第二,因為偷雞,這個連姓名都沒有的“正經人”就必須有一個偷雞的工具,銅蜻蜓。關於銅蜻蜓,小說裡有交代,我就不說了。明子很年輕,他對這個偷雞的工具產生了好奇,這是當然的。他想試試,可到哪裡試呢?廟裡頭不行啊,只能到廟外去。這一來就到了小英子的家門口了。

第三,我們的女一號,小英子,她同樣年輕,她對銅蜻蜓同樣好奇,這一來她就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出現了。多麼自然,一點痕跡都沒有。在這裡,銅蜻蜓哪裡還是作案工具?銅蜻蜓就是青梅,銅蜻蜓就是竹馬。生氣盎然,洋溢著玩性,小英子她不出場都不行。可以這樣說,如果小英子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出不了場,這個小說就沒法看了,汪曾褀也就不是汪曾褀了。

你們說,銅蜻蜓的主人,那個偷雞的複合型人才,他對小說的結構是多麼地重要。他簡直就是小說內部的一個樞紐。

聽我這麼一解釋,大家也許會說,天哪,小說家太辛苦了,太苦思冥想了。就為了小英子的出場,汪曾褀就要想那麼多。不是這樣的。你們千萬不要去可憐汪曾褀,他不會想這麼多的。我只是出於講座的需要,是在事後分析給你們聽的。好小說要經得起分析,但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這樣分析的。在寫作的時候,小說家主要靠直覺。他的直覺會讓他自然而然地那樣寫,回過頭去一分析,我們會發現作家的直覺原來是如此地精確。我一直強調,多次強調,直覺是小說家最為神奇的才華,直覺也是小說家最為重要的才華。在作家所有必備的素質當中,唯一不能靠後天培養也許就是直覺。直覺沒有邏輯過程,沒有推理的過程,它直接就抵達了結果,所以它才叫直覺。所以,寫小說沒有大家想象得那麼辛苦。在寫作的過程中,思考極為重要,但思考往往不能帶來快樂,是不斷湧現的直覺給作家帶來了欣喜,有時候,會欣喜若狂。這是寫作最為迷人的地方。老實說,我個人之所以如此熱愛寫作,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體驗直覺。它簡直就是一種生理上的快感。雖然我是一個作家,但是,我真的沒有能力把直覺所帶來的快感告訴給大家。這麼說吧,直覺很像生理上的GPS,它總能幫助你在陌生的地方找到最為合適的道路。但是,GPS是沒法確定目標的,決定目標的是作家的價值觀,也就是思想,而敏銳的、幽靈般的直覺可以輔助我們抵達。

第一章描寫和尚,把小英子安排進來;第二章描寫世俗生活了,再把小和尚安排進來。這樣的鑲嵌就是《受戒》的結構。一目瞭然。老實說,如果沒有閱讀的直覺,這個一目瞭然還真的不一定就一目瞭然。

所以說,結構永遠是具體的,它離不開具體的作品。學習小說的結構一定要結合具體的作品,讀多了,寫多了,你就會結構了。你一不讀,二不寫,你讓畢老師給你講“小說結構的技法”,那個是沒有的,我也不會講。我自己寫小說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作品一個結構。作品就是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型,看上去都差不多,可是,你要到醫生那裡,醫生就會告訴你,每個人的體型都不一樣,每個人的耳朵都不一樣。

好,到了第二章,小沙彌明子出現在了世俗生活裡頭了,他學雷鋒來了,做好事,給小英子家做義務勞動來了。明子就是在學雷鋒、做好事的過程中愛上了小英子的。——這裡頭有沒有講究?

也有講究。寫明海在廟裡頭萌發春心可以不可以?當然可以。——小英子來進香,明子愛上她了,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汪曾褀不會那麼寫。汪曾褀寫別人的愛情可以這樣寫,寫明海和小英子卻不可以。為什麼?明子和小英子的愛情很唯美,很單純。說到這裡就弔詭了,單純的愛情因為不牽扯社會內容,它就比較原始,原始的情感恰恰就肉慾。肉慾可以極髒,也可以極乾淨,這完全取決於作家。《受戒》的第二部分其實是肉慾的,回憶一下,汪曾褀描寫過小英子和明子的腳,很肉慾的。——問題是,把肉慾放在哪裡寫比較好呢?廟宇還是大自然?當然是大自然。所以,小和尚的故事一定要出現在世俗生活裡頭。這些都是寫小說特別關鍵的地方。有人說,小說只有好與不好,沒有對與不對,這句話當然對。但是,對於高水平的作家來說,判斷失誤就是不對。汪曾褀不可能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也許有同學要這樣問我,畢老師,你不要騙我,我就要把他們的肉慾放在廟裡頭來寫,能不能?我的回答是,能。但是,那一定是另外的一篇小說,價值趨向會有所不同。《受戒》一定不能那樣寫。

我再來問一個問題,還是關於結構的。就在明海和小英子的情感開始升溫的時候,汪曾褀靜悄悄地又為小說安排了怎樣的一條線索?

對,明海的受戒。受戒與愛情是什麼關係?是矛盾的關係,是衝突的關係,是不可調和的關係。小說到了這個地方,戲劇衝突開始凸顯,一個尖銳的矛盾業已存在於小說的內部。它有可能牽扯到命運、道德、宗教教義、社會輿情等重大的社會問題,也有可能牽扯到掙扎、焦慮、抗爭、欲罷不能、生與死等重大的內心積壓。事實上,這正是文學或者小說時常面對的一個題材,種種跡象表明,一場悲劇即將上演。


畢飛宇:汪曾祺的小說,為什麼這麼好看?


4 鬧

小說終於來到了它的第三個部分了。戲劇衝突出現了嗎?悲劇上演了嗎?沒有。一點影子都沒有。

我們還是來看文本吧。這時的明子已經受戒了,小英子划船接他回去: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葦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漿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然後呢?然後兩個年輕人興沖沖地划船,把小船划進了蘆花蕩,也就是水面上的“高粱地”。再然後他們就有了愛的行為,“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葦,噗嚕嚕嚕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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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插圖(張曉紅繪)

這個結尾太美了,近乎詩。正如我們的古人所說的那樣,言已盡而意無窮。這正是汪曾褀所擅長的。

我還是要問,這一段文字裡究竟有沒有衝突?其實是有的。那就是受戒與破戒。

我先前已經說了,汪曾褀不在意所謂的重大題材,他沒興趣,他也寫不動。他有他頑固的文學訴求,那就是生活的基本面。在汪曾褀看來,這個基本面才是文學最為要緊的重大題材。具體一點說,那就是日常,那就是飲食男女。落實到《受戒》這篇小說,他的基本面就一個字,愛。這是人性的剛性需求,任何宏大的理由和歷史境遇都不可阻攔。你要是想阻擋我,那我就一定要突破你。但是,這種突破不是魯迅式的,它沒有爆破,不是“我以我血薦軒轅”,它是沈從文式的,當然也是汪曾褀式的,它是綿軟的,低調的,它的基本器械與工具就是美。落實到小說的文本上,那就是兩條,一,輕逸,二,唯美。汪曾褀寫小說通常不做剛性處理,相反,他所作的是柔性處理。柔性處理就是小說不構成勢能,也就是無情節。汪曾褀的小說很有意思的,他很講究結構,卻沒有情節。他不需要勢能,還要情節幹什麼呢?說汪曾褀的小說是“散文化”的小說,“汪味小說”,原因就在這裡。他根本不需要情節。

那麼,汪曾褀的輕逸與唯美是如何完成的呢?在《受戒》的第三章,汪曾褀不只是描寫了少年,他還選擇了一個獨特的視角,那就是少年視角,我也可以發明一個概念,叫“準童年視角”。這樣的視角可以最大限度地呈現少年的懵懂與少年的無知。這樣的寫法有一個好處,它成全了美;這樣的寫法也有一個壞處,它規避了理性。但我想說的是,撇開好與不好,懵懂與無知很不好寫,這裡的分寸感非常難把握。稍不留神你就寫砸了。我們來具體地看一看,汪曾褀是如何極有分寸地完成他的“破戒”的。

第一,小英子問,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回答說要。這個“要”就是“破戒”。它可是一個強音。但是,就小說自身的節奏而言,最強音,或者說最驚心動魄的,不是明子的回答,而是小英子的問題,是“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這句話在小說裡頭是石破天驚的。汪曾褀的文字極為散淡,他不喜歡衝突,他也就不喜歡強度。可是,這個地方需要衝突,也需要強度。汪曾褀如果這樣寫,“哥,人家心裡頭可亂了。”或者這樣寫,“哥,你怎麼也不敢看著我?”這樣寫可以嗎?不可以。輕佻,強度不夠,遠遠不夠。在這個地方作者一定要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就是“我給你當老婆”,還要反問一句,你要不要!在這個地方,絕不能搞曖昧、絕不能玩含蓄、絕不能留有任何餘地。為什麼?留有餘地小英子就不夠直接、不夠冒失,也就是不夠懵懂、不夠單純。這就是“準童年視角”的好處。一旦小英子這個人物不單純,小說的況味反而不乾淨。這是要害。大家可以想一想,如果這個地方小英子太老到、太矜持,太會盤算、太有心機,小英子這個鄉村少女的表達就不再是表達,而是勾引。這個區別是巨大的。一旦勾引了,小英子將不再是小英子,她就成了《紅樓夢》裡的妙玉,《受戒》立馬就會變成妙玉的內衣,那就不乾淨了。“欲潔何曾潔”?這是汪曾褀不能容忍的。他必須保證《受戒》的高純度和剔透感。我要說,這一部分純淨極了,十分地乾淨,近乎通透。通透是需要作家的心境的,同時也需要作家手上的功夫。汪曾褀有一個很大的本領,他描寫的對象可以七葷八素、不乾不淨,但是,他能寫得又幹淨又透明,好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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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地方我很想和大家談談古希臘的雕塑,古希臘雕塑的質地是什麼?是石頭。石頭透明麼?當然不透明。可是,你去盧浮宮看看那尊《勝利女神》,你的目光能透過石頭,能透過女神身上的紡織品,直接可以看到女神的腹部,她的肌膚,甚至還有她的肚臍。女神聖潔,卻瀰漫著女人的性感。這是標準的古希臘精神,人性即神性,神性即人性,它們高度地契合。莎士比亞說,人是“萬物的靈長”,注意,他這是第二次、而不是第一次把人放到了神的高度。這就叫“文藝復興”,這才叫“文藝復興”,也就是RENAISSANCE裡的“RE”。可以說,如果大理石不透明,人性和神性就割斷了,神的號召力、感染力和親和力就會大幅度地降低。我不想誇張,我在《勝利女神》面前站立過無數次,總共加起來也許都不止十個小時。——是什麼吸引我?是大理石的透明!透明好哇,它透明瞭,我就能看見我想看而不敢看的東西了。可大理石為什麼就能透明呢?這就是藝術神奇的力量。我沒有說汪曾褀的小說抵達了古希臘雕塑的高度,這句話我不認,我也沒有那個意思,但是,汪曾褀有能力讓小說的語言透明,這話我可以說。

第二,在描寫少女單純的同時,我們一定要記住,單純就是單純,不是弱智,更不是二百五。汪曾褀不能把小英子寫成一個傻叉。如果她是傻叉,小說的味道又變了。老實說,“我給你當老婆”這句話的強度極大,是孟浪的,如何讓孟浪不浪蕩,這個又很講究。汪曾褀是怎麼做的?當然是鋪墊。小說的鋪墊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技術,同學們一定要注意。那麼,汪曾褀是如何鋪墊的呢?

A,小英子聰明瞭,她知道廟裡的仁海是有老婆,她也知道方丈不能有老婆,所以,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不要當方丈”。

B,從小說內部的邏輯來看,小英子還知道一點廟宇的常識,她知道沙彌尾是方丈的後備幹部,所以,小英子的第二句話必須是“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有了A和B這個兩頭堵,“我給你當老婆”就不只是有強度,不只是孟浪,也還有聰明,也還有可愛。是少女特有的那種可愛,自作聰明。要知道,汪曾褀寫《受戒》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老男人了,這個老男人把少女寫得那麼好,汪曾褀也可愛。他有一顆不老的心,風流,卻一點也不下流。我再說一遍,汪曾褀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學的。

綜合上面的兩點,這就是分寸,這就是小說的分寸。小說的分寸感極其不好把握,它同樣需要作家的直覺。可以說,汪曾褀其實是懷著一腔的少年心甚至是童心來寫這一段文字的,這一段文字充滿了童趣,近乎透明瞭。透明總是輕盈的,這才輕逸,這才唯美。

但是,有一點我也想強調,我們是讀者,我們可不是懵懂的少女,我們都知道一件事,——明海將來做不做方丈、做不做沙彌尾,小英子的決定不算數,明海的回答也不算數。小英子能不能給明海“當老婆”呢?天知道。也許天都不知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受戒》這篇小說依然是一個悲劇。它不是蕩氣迴腸的大悲劇,它是一個輕逸的、唯美的、詩意的、令人唏噓的小悲劇。小說早就結束了,可是,小說留給我們的,不只是鳥類歡快的飛翔,還有傷感的天空,它無邊無際。

從這個意義上說,汪曾褀也是註定了寫不了長篇小說的,即使他寫了,好不到哪裡去。這也是侷限,氣質的侷限,理性能力的侷限。你不能指望風流倜儻的文人擁有鋼鐵一般的神經和理性能力,尤其是踐行的能力,那是不公平的。他是短篇小說大師,他延續了香火,這兩條足夠我們的尊敬。

關於短篇小說,我再說兩句。短篇小說都短,它的篇幅就是合圍而成的家庭小圍牆,第一,它講究的是“一支紅杏出牆來”,你必須保證紅杏能“出牆”;第二,更高一級的要求是,它講究的是“紅杏枝頭春意鬧”,你必須保證紅杏它會“鬧”。王國維說,著一“鬧”字,意境全出矣。是的,對詩歌來說,一個“鬧”字就全有了,借用韓東的說法,“詩歌到語言為止”,這是一個傑出的詩人才有的傑出體驗。但是,對短篇小說而言,你需要把這個“鬧”字還原成生活的現場,還原成現場裡的人物,還原成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小英子和明海就特別地鬧,鬧死了,這兩個孩子在我的心裡都鬧了幾十年了,還在鬧。詩歌到語言為止,從這個意義上說,短篇小說是對詩歌的降低,可是,從另外的一個意義上說,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短篇小說是對詩歌的提升,——這取決於你的文學素養,這取決於你的文學才華,這取決於你對自己的要求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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