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30日，世界上陨落了两位电影大师。
一位是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一位是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同天，贾樟柯发文感叹：
这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警示，电影的黄金时代过去了。
左：伯格曼 右：安东尼奥尼
比起伯格曼，安东尼奥尼似乎对中国影史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
贾樟柯就是安东尼奥尼的影迷，贾对空间的理解正是学自他。
陆川也说，中国有很多电影人其实都是安东尼奥尼的追随者；而曾与他合拍《爱神》的王家卫则认为他的离世是世界影坛的重大损失。
《爱神》海报
除此之外，安东尼奥尼还与中国有着更深层次的牵连。
37年前，他曾来到中国，并为中国拍摄了名为《中国（Chung Kuo）》的纪录片。
只是两年后，这部纪录片被下架。
直到2004年，才在北京电影学院首次公开放映。
尽管当时一票难求，但一个场次能容纳的观众量有限，看过的人其实屈指可数。
时光封尘，《中国》在电影的国度沉睡，直到2019年有人将它再次唤醒——
《从中国到中国》
From Chung Kuo to China
2019.3.16
70年代的中国正出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
那时虽然还未全面开放，但这个雄狮初醒的东方国度已引起全世界的好奇。
其中就包括四位世界级纪录片大师。
他们不约而同来到中国，纷纷用镜头记录探索这个国家的真实与神秘。
并留下了四部轰动世界的影像——
1972年，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摄的《中国》；
1971年至1975年，法国导演尤里斯·伊文思耗时五年拍摄完成的《愚公移山》；
1979年，美国导演默里·勒纳于拍摄的《从毛泽东到莫扎特》；
1978年，日本导演牛山纯一拍摄的《上海新风》。
从左至右依次为：
《愚公移山》《从毛泽东到莫扎特》《上海新风》
而今，近半个世纪过去，这些片子少有人提。
但在北京却有一位名叫朱允的姑娘，带着自己的90后团队以四部纪录片为起点，追寻着中国的今昔对比。
并制作完成了这部名为《从中国到中国》的纪录片。
它的英文名“ From Chung Kuo to China”，意喻“从过去的中国到现在的中国”。
朱允
图源：一条
这部纪录片的起点，这部纪录片的看点，这部纪录片的意义，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安东尼奥尼拍摄的《中国》。
因为比起其它三部纪录片，它经历了风雨飘摇与历史颠簸。
安东尼奥尼一行人在北京
图源：网络
拂去灰尘，一段历史被展开——
70年代，为增强国际地位、增加国际影响力，中国开始调整外交战略。
1970年，中国与意大利建交；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破冰，被称为“改变世界的一周”；接着，中日双方也实现邦交正常化。
尼克松访华
图源：网络
与此同时，中国迫切需要向世界宣传自己的形象。
恰逢1971年意方提出，希望拍摄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派去的导演正是安东尼奥尼。
此时的安东尼奥尼已先后提名戛纳金棕榈与奥斯卡金球奖，并捧获了一座威尼斯金狮奖杯。
另加之其意共党员的身份，中方便欣然发出了邀请函。
威尼斯得奖影片《红色沙漠》
非常能体现其美学风格的剧照
当时中国的想法非常理想化：
我们要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实事求是地、主动地把我们好的东西通过他宣传给全世界。
而安东尼奥尼的想法却不尽然：
我的纪录片仅仅是一种眼光，一种身体和文化上的都来自遥远国度的人的眼光。
1972年，安东尼奥尼一行三人抵华后，先与中方开了三天会来讨论流程时间。
首站北京，再去河南林县、苏州和南京，最后抵达上海；
安提出的半年拍摄计划被缩短至22天。
最后使用了3万米胶片，拍出了35小时的素材，被剪辑成了近220分钟的纪录片。
在纪录片中，安东尼奥将他的镜头转向了一张张人脸：惊慌的、木讷的、羞怯的、小心翼翼的。
还有幼儿园小朋友身上，那种被规范化之后的斗志昂扬；
以及裹小脚的女人、生病的妇人......
有些时候，他将镜头掩藏好偷偷拍。
另有一次，在去河南林县的路上，遇到一个集市，因为被陪同人员阻拦，安东尼奥尼直接跳了车。
其实当时自由市场还不被允许。
接着他又跑到村里，拍旧墙破壁，拍猪圈粪堆，
他似乎总对这些萧条景象“情有独钟”，我想一是为了真实，二也是为了他心中的艺术标准。
就像导演毕赣指着一幢崭新的白楼墙说道，如何展现它的美，就要等到这些被“摧毁”过。
当时陪同拍摄的朱黔生回忆道：
“他们不断地去抢拍一些我们当时感觉比较不好的镜头，譬如拍捡垃圾的人，我就感觉你为什么老是要去拍这些镜头呢？”
“但他认为我拍的东西都很好，都是你们现在客观存在的。”
朱黔生
到了成片里，他的配词旁白，有一种不留情面的揭穿。
面对林县，他说：“这个省份的贫穷一目了然”。
面对“中国八大奇迹之一”的长城，他讲：
“他们说长城是唯一能在太空上看到的人造工程，但宇航员没这么说”。
来到上海，他又说：
“即使这个是上海最大的精炼厂，也不过是个破烂的工厂，几乎是用废弃材料建成的”。
但更多时候，安东尼奥尼是一种中立的语调：
“北京的居民显得贫穷，但不匮乏；他们虽没有奢侈品，但也不挨饿。”
“让我们惊讶的是生活上的平等，跟我们那边很不一样，这里看上去既不焦虑，又不着急。”
以及对日常生活趣事的展示：
边骑车边练太极的大爷
还有自省：
“外国人和怪物是我们自己，是在镜头的这一边的人。我们对他们来说仍是不明物体，也许还有一点可笑。”
“这是对我们身为欧洲人的自豪的一盆冷水。”
影片拍摄完成后，安东尼奥尼将其带回意大利剪辑公映。
一些西方国家也购买了播映权，据传美国总统尼克松还专门看了两遍。
但在1974年，人民日报发文，题名《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
虽然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寥寥无几，但全民都加入了批驳安东尼奥尼的浪潮。
这件事深深伤害了他。
安东尼奥尼的妻子
直到1982年，文化部副部长与安东尼奥尼见面时说“不认为这部电影反华”；
同时也提到“某些镜头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感情，可能是由于安东尼奥尼的美学观点与对中国的不了解造成的”。
两人握手言和，中国和安东尼奥尼戏剧式地和解了。
2004年，北京电影学院举办安东尼奥尼影展，《中国》首次在大陆公开放映。
此时的安东尼奥尼已经身体抱恙，三年后便离开了人世。
如今得益于这部《从中国到中国》，那些出现在镜头里的人，那些在镜头里走过的路，被忆起、被重现、被对比。
曾经的林县大菜园村村干部马雍熙，在《中国》里带着村民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
如今步履虽不矫健，但依旧精神矍铄，他对寻访的意大利记者老高说马上要搬迁了，要搬到楼房去住。
在南京幼儿园，当年亲历的退休老师说：
“出于一种遮羞的心态，不让安东尼奥尼拍他们用的马桶。这会体现他们卫生环境差。”
但是现在，随便拍！
上：曾经的南京幼儿园 下：如今的南京幼儿园
那些胆怯闪躲也在国人身上寻不见。
长江大桥之下，也已有渡轮横渡。
所有人都不反对这部电影的真实，穷是真的，窘迫是真的，自卑的心态也是真的。
但是，我们要与过往达成和解，而也正是因为有曾经艰苦的奋斗，我们才有不卑不亢的今天，不是吗？
旧事重提是一种勇气。
而今天的《从中国到中国》就是一代人勇敢的回应与作答。
1.《从人脸能看到什么》，糊涂羊倌，2006.6.14
2.《也谈安东尼奥尼与影片〈中国〉》，姜鸣，2019.7.23
3.《对话导演朱允：希望真实的记录能传递温度和力量》，一条，2019.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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