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溫柔的走過——畢飛宇《推拿》讀後感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溫柔的走過——畢飛宇《推拿》讀後感

1.

《推拿》是當代作家畢飛宇創作的長篇小說,2008年首次出版就被譽為當年年度小說的重要收穫。2011年,《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4年,該書改編成的同名電影《推拿》上映,並在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入圍主競賽單元金熊獎,獲得最佳藝術貢獻(攝影)銀熊獎。2014年至2015年,《推拿》在臺灣電影金馬獎、亞洲電影大獎、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北京大學生電影節、華語電影傳媒大獎上獲得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多項獎項。

2.

《推拿》關注的是一群盲人推拿師的生活和情感世界。作為轟轟烈烈的時代大潮裡面容易被忽視的邊緣人群,他們的存在謹小慎微,舉步維艱,更多的時候是健全人社會錦上添花的點綴。畢飛宇用文學家的悲憫和細膩的筆觸將他們的世界熱情洋溢條縷分明的描述出來,給他們一個展現的舞臺,還他們一個應得的尊重,讓人們瞭解除了那些在陽關大道上披荊斬棘爭分奪秒創造新時代的金光閃閃的弄潮兒,還有這樣一群人也在竭盡全力的奔跑著,希望在這泥沙俱下的浪潮中成為不掉隊的一分子,希望自己像健全人一樣享受和建造自己的生存道路。

故事以沙復明推拿中心展開,然後每個人一段白描一個亮相一個留在舞臺上的理由。開篇是老成持重的王大夫。王大夫話不多,這是盲人的常態。他們比健全人少了必要的和這個世界對視,探索,小心求證,步步為營的視覺器官,心中的芥蒂是他們不能觸碰的黑洞,只能用更加的穩重,寬容和自尊來補充。然而健全人往往忽視了他們感受周遭環境的能力,外面世界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在他們黑暗的內心裡能夠掀起海嘯的狂潮。

“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只有一劍之遙。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胸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錢就是這麼瘋。一點都不講理,紅了眼了。它們一張一張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飛,在空中躥。它們上升,旋轉,翻騰,俯衝。然後,準確無誤地對準了王大夫的手指縫,一路呼嘯。王大夫差不多已經聽到了金錢詭異的引擎。它在轟鳴,伴隨著尖銳的哨音。日子過得越來越刺激,已經像戰爭了。王大夫就這樣有錢了。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溫柔的走過——畢飛宇《推拿》讀後感


刺不刺激?生不生猛?簡直比健全人的世界還要驚心動魄,完全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肉搏。但是王大夫表面總是波瀾不驚完全看不到這樣的驚風巨浪。他帶著同樣是盲人的未婚妻回到南京老家見父母。王大夫是家裡的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健全的弟弟,所以父母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的傾斜。兩人在他父母家匆匆待了一晚上之後,就住進了沙復明推拿中心由四室一廳改成的容納七八個男女的集體宿舍裡,其中心理的細微末節不必昭示和明說。

相比之下,住在王大夫下鋪的小馬更加的容易牽動讀者。因為他不像王大夫他們那樣是生下來就雙目失明,他是在兒時的一場車禍中失去視力的,見過五彩斑斕的美好之後再全盤收走,是另一種刺痛。所以,他的心中總是浮動著一股隱隱的躁動和不服輸,好像那只是命運的一個玩笑,而他只要足夠堅韌足夠努力,那些被命運奪走的總會再次回到他的手中。這樣的小馬心裡一方面轉著和正常人一樣的年輕氣盛的念頭,一方面又受制於自己看不見的侷限裡,心理的衝突表現在外,變成了生理的衝突。在每天看不見但是摸得著聞得到的接觸中,他對王大夫的未婚妻小孔產生了朦朧而美好的幻想。

嫂子的氣味有手指,嫂子的氣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撫摸、攙扶,或者擁抱。小馬全神貫注,無緣無故地被嫂子擁抱。”“這一來嫂子就無所不在了,彷彿攙著小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牆壁上,走在了窗戶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頭上。這一來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成了小馬九歲的大街。九歲的大街是多麼的迷人,在大商場和大酒店之外,到處懸掛著熱帶水果、耐克籃球、阿迪達斯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廣告。

讓讀者心疼他的情慾世界只能用若有若無的氣味試圖勾住那麼一點點,似是而非,稍縱即逝,完全禁不止推敲,但是又那麼合乎小馬世界的規則。他一副未經世事打磨的青春勃發的樣子,即使他試圖和其他盲人一樣,過早的習得演繹平靜的要義,但是因為未經滄桑,所以依然能夠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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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老闆沙復明就要老練得多。首先,他作為一個盲人充滿了報復,很早就決心不能久居人下。他博覽群書,他思維開闊,他知道自己只要小心經營,他所希翼的一切都會有。其中包括一個健全的可以看見的女人。這當然是一個盲人不可言喻的最大的夢想了——有一個人願意無怨無悔的填補他最需要填補的殘缺。而且,還是因為愛情。沙復明有這個夢想,也有這個能力,更何況,推拿中心生意的紅火也讓他的底氣與日俱增。

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復明幾乎是豁然開朗了,盲人憑什麼要比健全人揹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這世上只有人類的尊嚴,從來就沒有盲人的尊嚴。

沙復明思考得無比的透徹和清晰,只是他這樣戰無不勝的雄心勃勃,偏偏遇到了溫柔寧靜的都紅。更要命的是都紅是和他一樣全盲的女子,只不過被好多客戶都稱讚過美貌和氣質。對於盲人來講,“看得見”應該是比美貌和氣質更加利益攸關的事,一向精明的沙復明偏偏在此時昏了頭。

而都紅也是一個奇葩,她沒有想到用美貌作為武器。相反的,沙復明越對她好,她越是想躲。沙復明不知道都紅是那麼痛恨感情裡面有雜質的人,不管是以前她作為盲人鋼琴演奏者,一遍一遍的要在含著淚花的健全人面前重複自己的悲慘,還是在老闆沙復明一遍一遍的關於美貌的問詢面前虛於委蛇的應付——那不就是虛榮嗎?難道你一個盲人還要孜孜以求一張你看都看不見的臉,用以在健全人的規則裡炫耀和表明你充分的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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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算是卡了殼。好在推拿中心裡的另一對情侶金嫣和泰來進行得簡直是長驅直入絲毫不打梗。準確的說是一個強悍的女人熱情追愛的故事。這個發生在健全人的世界,不過是戀愛的另一種發生形式,但是在盲人的世界裡,對於兩個都被自己的失明所束縛,應該表現得更加的中規中矩不越雷池的人來說,就是一件非常勇猛無畏的事。尤其是女孩子,自尊和自卑應該被加倍的放大和深入,從而更加的裹足不前。可是金嫣不是這樣,愛情的光輝在她內心衝破一切牢籠。她一旦找到了那個人,簡直就是用盡其極無往不利。

所有的歌聲都響起來了,像傾盆的雨,像飛旋的雪,從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唱法的都有,什麼風格的都有。它們圍繞在金嫣的周遭,霧氣茫茫。金嫣的心無聲,卻縱情歌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可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魚,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鳥。

金嫣一路找尋和跟隨著徐泰來,終於在沙復明推拿中心將他捕獲,是非常鼓舞人心的成功的愛情故事,帶著一種難言的光芒和明媚,不光是在推拿中心,在整本書中也是一縷亮色。而且她反覆強調著婚禮的重要和盛大,比健全人對於婚姻本身更展現出一種信仰和執著。

可是盲人的世界也不盡是情情愛愛,雖然這個對於他們可能比健全人重要得多——他們只能用手用心來丈量這個世界,雖說健全人也有目所不能及,但是想要多那麼一點點確定,也只能用雙手來觸碰。對於他們來講,所有經過手的東西都具有非凡的意義,錢當然算是另外一個。“錢是孩子,不經手不要緊,一經手就必須摟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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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書的後半部分和前半部分介紹的每個人情感洶湧的感情世界不一樣,開始有一些現實滲入的凜冽——本來嘛,他們的存在是現實社會的補充,再怎麼銅牆鐵壁的自成一國,可是始終需要保留那個和現實的接口,要不就等著被現實狠狠反撲。

第一個被反撲的是王大夫。他的寶貝弟弟欠了高利貸,人家追債到家裡,他放心不下年邁的父母,拿著自己的血汗錢準備去堵窟窿。可是事到臨頭,他又反悔:心疼錢當然是真的,哪一張錢不是靠他雙手緩緩一個鐘一個鐘的推拿出來?可是更加心疼的是自己作為盲人在家裡絲毫沒有地位的事實。他發了狠,耍了蠻,當著高利貸,當著父母,他拿出菜刀一刀一刀站在客廳裡,往自己身上砍,當場血流成河。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還能比我更狠更不在乎?結果是高利貸認了慫,灰溜溜的離開,而他在父母眼裡終於從一個逆來順受只會給弟弟墊底的瞎兒子,變成了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第二個被現實反撲的是沙復明。仔細說來,是他自己有了野心,希望能夠自立門戶,希望早點能和都紅過上夫唱婦隨的生活。當然其中的導火索是瑣碎而晦暗的:推拿中心的幾個健全人利用自己看得見的優勢,要麼不失時機的左右逢源,要麼仗勢欺人的以公謀私。總之,推拿中心不再是一個遠離世外喧囂的綠洲。

可是沙復明還是太理想主義了,同是盲人的合夥人和他玩起了心理戰,他想挖掉的腐敗的毒瘤依舊碰不得,最要命的是,這個時候偏偏都紅出了工傷意外,夾傷了大拇指,以後連做推拿師都沒有資格。

不得不說都紅一直是作者心裡真善美的寄託,是黑暗世界裡的白蓮,雖然她的雪白別說旁人就連自己也看不到,但是作者就是這樣執著的讓她一廂情願的獨自雪白的閃耀著。都紅最後悄悄的離開推拿中心,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包袱,其中當然也包括沙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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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推拿》的前半部分簡直是一部感情的檢索,具有普世意義。任何一種細微的情緒在這裡都有精確的捕捉和描述,愛情中的患得患失,友誼裡的進進退退,讓讀者相信在眼睛看不到的世界裡,感情成為一種實體的物質性的存在,一刻不停的反覆纏繞,碰撞,消減,斟酌,掂量後再小心翼翼的找到一個出口緩緩流出。

道理很簡單,他們看不見,“真相”以及“事實”不在他們的這一邊。他們必須藉助於“眼睛”來判斷,來行事。最終,不知不覺的,盲人把自己的人際納入到健全人的範疇裡去了。他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其實是別人的判斷。但他們疑惑。一疑惑他們就必須同時面對兩個世界。這一來要了命。怎麼辦呢?他們有辦法。他們十分自尊、十分果斷地把自己的內心撕成了兩塊:一半將信,另一半將疑。

這個看不見的將信將疑的世界在作者的描述下是多麼的充滿了魅力,原來健全人一直以來錯過了那麼多。那麼多可以小心試探的線索,那麼多可以靜水流深的情緒,那麼多的企盼,那麼多的糾葛,原來不用那麼大刀闊斧聲淚俱下的呈現,也一樣有著動人肺腑的效果。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溫柔的走過——畢飛宇《推拿》讀後感

看不見的世界遺憾是遺憾,但是人類是多麼頑強和充滿希望的動物,那看不見的部分都用別的感官和想像進行了補充。

小馬注意到,天空並不是無垠的,它是一個錐體。無論它有多麼的遼闊,到後來,它只能歸結到一個尖尖的頂。兩隻氣球就這樣在天空裡十分被動地相遇了,在尖尖的塔頂裡頭,其實他們不是兩隻氣球,是兩匹馬。天馬在行空。沒有體重。只有青草和毛髮的氣味。它們廝守在一起。摩擦。還有一些疲憊的動作。

”這是小馬想像的和嫂子小孔的愛情,是不是比伸手可及的愛情更多了幾分無言的浪漫和無拘無束?

在愛情面前,泰來是一個農夫,怯懦,笨拙,木訥,死心眼。這些都是毛病。可是,這些毛病一旦變成愛情的特徵,不一般了。金嫣決意要做農夫懷裡的一條蛇。當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條小小的、七拐八彎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愛永遠都要長著牙齒的。”這是金嫣對泰來的想法,是不是比一般被戀愛衝昏了頭的小姑娘多了幾分深思熟慮,亦步亦趨和勢在必得的成熟?

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補”。拆東牆,補西牆;拆西牆,補東牆。拆南牆,補北牆,拆北牆,補南牆。拆內牆,補外牆,拆外牆,補內牆。拆高牆,補矮牆,拆矮牆,補高牆。拆吧,補吧。拆到最後,補到最後,生活會原封不動,卻可以煥然一新。”這是王大夫對於生活的總結和領悟,十分的老道,彷彿一個歷經滄桑但那是依舊前行的智者。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溫柔的走過——畢飛宇《推拿》讀後感

什麼是如火如荼?什麼是鬱鬱蔥蔥?什麼是綠島悽悽?什麼是白霧茫茫?什麼是黃沙漫漫?什麼是莽莽蒼蒼?什麼是嫵媚?什麼是窈窕?什麼是嫋娜?什麼是風騷?什麼是風姿綽約?什麼是嫣然一笑?什麼是帥?什麼是酷?什麼是瀟灑?什麼是風度?什麼是俊逸鏗鏘?什麼是揮灑自如?流水為什麼潺潺?煙波為什麼澹澹?天路為什麼逶迤?華光為什麼璀璨?戎馬為什麼倥傯?八面為什麼玲瓏?虛無為什麼縹緲?歲月為什麼崢嶸?什麼是紅?什麼是綠?什麼是“紅是相思綠是愁”?什麼是“知否知否,應是紅肥綠瘦”!

”這是沙復明對於浩瀚黑夜的質問,是不是比正常人更加的洶湧澎湃激情磅礴,甚至充滿才情?

畢飛宇在接受訪談時,曾經說道:“作家的創造時常有兩種相反的向度,一、給出一個“新世界”;二、還原一種常識。有時候,還原一種常識比給出一種“新世界”更有價值、更具魅力。藝術的困境和光榮就在於,有時候,它創造了“新世界”,有時候,它勇敢地站在了“新世界”的對立面,義無返顧地和常識站在了一起。”而他自己在《推拿》這本書裡,非常智慧而巧妙的既展示了一個新世界,又還原了一種常識。而且,他還毋庸置疑的站在了脆弱的雞蛋的那一邊,文學的運用不再侷限於文字本身,而是一種深情的召喚,是一次和現實溫柔的對峙,變成一種大情懷和大格局,為後來者指出了一條光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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