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薩提斯:成為朝聖者,還是遊客?

行李|薩提斯:成為朝聖者,還是遊客?

「雨水前一晚,眼前所見的世界都睡了,伴著夜雨,看完武漢當天的新聞,更覺清醒,忽然看見一段話,是劍橋大學的博士生孫一帆和她幾個朋友翻譯的《地球朝聖者》:

“種子是完整的種子,樹是完整的樹,芽是完整的芽……花蕾不需要變成花朵完成自己,因為它已經完成了。當它是一朵花的時候,它也是完整的。等花變成果實時,那果實也是完整的。當然,在果實的深處,還有著完整的種子。完整的所有階段本身都是完整的,而且與前面和即將到來的階段相關。種子與樹相關,芽與花相關,果實與種子相關,完整性、連續性和關聯性都同時存在著。

烹飪的過程是完整的,即使還沒有開始吃飯。烹飪不是為了達到什麼效果,因為烹飪本身就是一種神聖的行動,不管吃與不吃,我都可以享受烹飪的過程。飲食也是完整的,儘管這時消化和營養吸收還沒有開始,我仍然可以享受飲食的樂趣。洗碗也如是,儘管我們還不需要馬上再用洗完的鍋來做飯,我仍可以享受洗碗的過程。

每件事本身都是圓滿的,朝聖者不渴望結果,不渴望果實,也不渴望行動的成就。當我們脫離了行動的果實,而完全呈現在行動中,我們就活在此時此地。當每一個動作都發生在此時此地,行動因它自身而完滿。

朝聖者與一切事物都有聯繫,但他什麼都不擁有,什麼都不佔有。當我擁有一樣東西時,沒有它,我就不完整;而沒有我,它就完整。朝聖者用超然的方式行動,而不是行動的主人。”

頃刻間如大雨澆灌,猛然驚醒,順著線索,看完了全書譯稿。

去年七月,HK事件初露端倪時,去昆明和人類學家郭淨聊了大半日。和郭老師說,我們這代人怎麼這麼像寶玉啊,眼見大觀園日益繁榮,理所當然地結婚生子,以為天空無限高遠,我們棲息的大樹也將永不停息地往上生長時,忽然發現大觀園逐一坍塌了。郭老師聊了很多他自己和父親兩代人的經歷,以及那些早已在邊遠地區發生,只是因為沒有被報道,沒有發生在一線城市,沒有觸及我們的生活,我們便不知道,也不會有痛感的事,還有那些一邊被鞭撻,一邊還在為未來留種子的人。聽完漸漸平復。但這個春節,誰又能平復呢!幾日前和藝術家向京聊了個長電話,氣才漸漸順了起來。不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我們都盡力做一個獨立、完整的人,一個言行一致的人,一個生命和創作融為一體,而不是創作那扇翅膀逃逸飛昇,生活這扇翅膀繼續沉淪的人。

郭老師在新來的信裡說,“每代人都會被捲進歷史的風波里,早晚而已。相比年輕人,我們經歷過太多大事件,慢慢學會在跌宕起伏的浪潮中給自己定位,後來選擇調查和寫作,有了一個表達的出口。經歷了那麼多,至少應該有所記錄吧。而這一次,算是你第一次真正的洗禮。”

是這篇《地球朝聖者》支撐了我歷經這次“洗禮”。成為地球的朝聖者還是遊客?成為生活的朝聖者還是遊客?成為你與世界建立的每一種關係裡的遊客還是朝聖者?成為自己生命的遊客還是朝聖者?每個人看完後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從尚未出版的書稿裡提前摘選這部分出來,送給所有人。」

「成為朝聖者」

全書由對話構成,紀錄片導演依森·德瑞(Echan Deravy)提問,薩提斯·庫瑪(Satish Kumar)回答。

Q:我非常高興和榮幸能和您對話。多年前從您的雜誌《復興》(Resurgence)創刊開始,我便一直在通過閱讀來追尋您的足跡。

這些年來您多次踏上朝聖之路。直到最近,當我自己也成為一名朝聖者的時候,才發覺朝聖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成為一名朝聖者,即是知行合一。作為朝聖者,並不只是要面對那些身體上遇到的困境,更多的是精神與心靈層面的挑戰。所以我想要請教您:走在朝聖之路上,與我們處於每天日常生活之中,這兩者究竟有什麼區別?

A:於我而言,這兩者毫無區別:生活本身就是朝聖之路。朝聖者一直都是處於行進狀態中的,無論是身體、心靈,或其他具有象徵意義的層面。而生活本身也並非靜態,生活沒有終極目的,生活就是活在當下的每一刻,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生活本身。生活並不是一件完成品,而是不斷展開、呈現給我們的過程,成為一名朝聖者就是要去體驗生活這一永恆無盡的過程。朝聖者絕不是遊客!作為朝聖者,我並不在意手中的路線圖,而更加是注重精神層面的地圖。遊客出行是為了到達某個目的地,而朝聖者的旅途本身已富有意義。一名朝聖者,願意去迎接未知,那毫無計劃、不可預知、轉瞬即逝、模稜兩可、作輟無常的一切。朝聖者是永恆的行者,行者是無需將自己鎖定在某處的,不管那裡給予他多少歡愉、舒適與美好。行者的本質只是去愛,然後離去。

Q:您是在什麼年齡成為一名朝聖者的呢?

A:四歲時。

Q:您在四歲時已經走上了朝聖之路?

A:是啊,因為我的母親就是一名朝聖者。那時她會帶我去田野裡,也總是在田野裡漫步。她說:“田野漫步就是朝聖之路。”她還會告訴我,“如果我們是騎馬或者騎乘駱駝車的話,那麼我們只會關注在目的地。而當我們行走的時候,我們所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完整的一步,充實的一步,通向自我實現的一步。”

Q:您有一位多好的母親啊!

A:是啊!我的母親會說,當你的腳踏在大地上時,你就是在觸碰一塊非凡的領域 ,一處神聖的空間,而神就存在於大地上。我們地球上的一切,都是神靈以物質形式的彰顯。每一具物質體都有它不可見的維度。而那不可見的維度就是那神聖的維度,靈性的維度,想象的維度。當你注視著一朵花的時候,要去想象它並不僅是物質世界的一朵花,它也是神靈的顯現與化身。花是智慧與靈動的存在。

Q:您提及的“想象”這個詞,似乎當今社會只將其侷限於藝術領域的想象力。

A:一朵花有物質形態,但也有我們看不見的維度,而那看不見的維度正是需要我們用想象才能去觸及的。在印度,我們會稱之為“第三隻眼”、“想象之眼”、“心靈之眼”。我們的雙眼是物質之眼,只能看到物質形態的東西,但倘若我們想要看到非物質形態的存在,就需要使用非物質的第三隻眼、靈性之眼。因此,從靈性的角度來說,“想象力”這個詞是遠遠不限於藝術家與詩人所提及的想象力的。在靈性中,也蘊含著創造性的想象力,因為藝術與詩歌就是來幫助我們觸及靈性層面的。

Q:泰戈爾可以作為另一個例子吧。

A:當然。泰戈爾正是通過他的詩歌、音樂與繪畫而來到那不可見的存在。他是位神秘主義者,透過大自然、人,他都可以看到神聖——而我們也正是通過他的詩與歌,能夠瞥見神聖的存在。

Q:“神聖”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A:神聖就是那永恆的、極樂的真實存在。那永恆與無盡的真相,就潛藏在我們歷經的每一瞬間,神聖並不在下一世,不在聖書之中,不在教堂、清真寺或是廟宇,神聖就存在於每一瞬間,每一處,存在於我們講出的每一個字,我們觸碰到的每一個原子。任何事物都有兩個維度的存在——看得見的維度和看不見的維度。看不見的維度就是那神聖的維度。我們要去想象那更加寬廣的現實,就存在於那朵花,那棵樹,那條河流,那隻蝴蝶,那個人,那口鐘和那鐘聲之中。

Q:我隱約覺得我們已幾乎喪失了這神聖的想象力,然而您的母親是如此根植於這神聖的想象力之中,您是如何在她的養育下成長,成為一位朝聖者的?

A:母親教導我敬重自然,去感受與自然源自一體。我如何對待自然即是如何對待自己,因為我們就是自然。當我與母親一起走路去田野的時候,她總是指引我認識自然中的神聖。蜜蜂是她的最愛之一。她會注視著那些蜜蜂採蜜,然後返回自己的蜂巢。她會說,“過來看這些蜜蜂,它們可以為我們上一堂關於轉化的課程。”這些蜜蜂展現著物質體的現實,在進行一項物質行為,但一個看不見的維度也同時存在著,一個創造與轉化的過程正在發生,這時就進入神聖的維度:這些蜜蜂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花,在這兒採一些,在那兒採一些,但從來不會採太多,也不曾有哪朵花抱怨它們採走了自己太多花蜜!蜜蜂採蜜之後,將其轉化成為甘甜、美味又健康的蜂蜜。這一過程,正是發生在與實際的、功能性的釀蜜行為相平行的神聖維度。

喬治·赫伯特寫過一首詩:“蜂為人類辛勤工作,卻從不弄傷主人的花朵,而是在工作後將花兒完好如初的保留,而且依然健康,因此兩者都完美的存留下來。蜂蜜流淌。”

蜜蜂也是授粉者,而授粉正是我們存在的關鍵。沒有蜜蜂,何來授粉;沒有授粉,何來植物;沒有植物,何來食物;沒有食物,何來生命。這是一個如此清晰的,向我們展示生命是如何相互連接與相互依附的例子。如果沒有蜜蜂,便不可能有生命。大宇宙顯現於微觀世界之中,而微觀世界又運作於大宇宙之中。我的母親堅信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合一的,而“一”就是一切。

就這樣,母親教導我成為了大自然的朝聖者。成為自然的朝聖者意味著與神靈合一,意味著去連接。我們都相互連接,相互關聯,沒有彼此之分,我即是彼,彼即是我——那便使我成為一位生命的朝聖者,地球的朝聖者。我的朝聖之路並不是要去到哪裡,我的朝聖之路在於與宇宙合一。我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當我踏出我狹隘的身份認同時,當我走出有限的人格與自我區域時,當我看到我的身體並未將我與世界分割開來,而使我與世界連接為一體時,我已然成為了朝聖者。

宇宙即是我的家,甚至在我行走的時候,我依然從未離開家!這個宇宙由諸多元素構成,包括土、氣、火、水、空間、時間、想象與智力。在微觀世界、微縮模型中,人類也具備全部元素。假如我們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我們便可以知曉,我們即是宇宙。這便是佛陀、耶穌與老子完成的自我實現道路。當他們意識到他們就是宇宙的時候,他們已然成為了宇宙。當我看到河流在流淌,山峰在大地上聳立,樹木生長,太陽、月亮、群星閃耀,當我察覺到這一切都能在自我中顯現,而我也在它們的存在中顯現時,我便進入到神的意識,宇宙意識,萬物意識。

Q:是否有一種簡單的方法可以幫助我們到達這樣的意識狀態呢?

A:行走就是一種方式。當我行走的時候,我觸碰到大地,與大地連結在一起,與空氣、樹木、陽光、花兒、蘑菇、鳥兒連結在一起,與整個宇宙都連接在一起。我行走在自然裡,並不是要從城市生活的緊張與壓力中逃離,並不是為了娛樂或觀光,也不是為了像科學家研究一件物體一樣去觀察自然。在自然中行走是我的冥想與禱告,崇高的樹木與壯麗的山峰皆是我的廟宇與教堂。我並不會通過仰望天空來尋覓天堂,我的天堂就是在這裡,在這大地上。與自然合一之時,我便具足魔法與開悟之心。

行走讓路途本身成為目的地,路途之外沒有目的地。環顧四周,生命是神聖的,蜜蜂是神聖的,樹木是神聖的,生命在供奉自己去維繫生命。沒有二元對立,我完全地與宇宙調合成一體。這就是為什麼我的朝聖之路往往是通過行走來完成的。作為一個行走著的朝聖者,我觀察自然並在靈性層面與之合一。遊客會用相機拍照;而朝聖者用心靈拍照。

Q:朝聖者通常也會選擇一處他們前行的目的地吧。這是為什麼呢?他們在尋覓什麼呢?

A:我並不瞭解其他的朝聖者,每位朝聖者都有自己的目的。對我而言,我並無終點,我不想去哪裡,成就什麼,尋覓什麼,一切都在這裡,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朝聖之處。我只是在參與這個神聖宇宙的過程,慶祝著,喜悅著,存在著。當然了,心存終點可以是開始一段旅途的有效託詞,我也曾走過(西藏)岡仁波齊與(西班牙)聖地亞哥的朝聖之路。有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作為終點,會激勵我離開家開始一段旅途,也去面對與這世界之間鮮活且富有挑戰的關係。我迎接這種實用且踏實的動力,但同時必須要放下想要到達終點的渴望,讓自己順服於這神聖的漂泊之中。

「如果朝聖,請一分錢都不要帶」

Q:您走過最長、最非同尋常的朝聖路,一定是你步行從印度到美國的那次旅途吧?那一次您才26歲吧?

A:那次行走是我受到90歲的諾貝爾獎獲得者伯特蘭•羅素勳爵的啟發,那時他因反對核武器而參與抗議,卻被以違背法律和“擾亂女王和平統治”為由逮捕,關押進英國的監獄!讀到這篇新聞的時候,我震驚了。那時我正和朋友梅農坐在一間咖啡館裡,我對他說:“看啊,這位90歲的老人正為世界和平而努力,卻被捕入獄!而我們只是坐在這裡喝咖啡嗎?我們也去為和平做些什麼吧,為了羅素,為了地球。”最後我們決定要步行去莫斯科、巴黎、倫敦、華盛頓,世界上的四個核武器首都。

我們的上師維奴巴•巴維給予我們祈福,並說道:“如果你們要開始一次和平地球的朝聖之路,那麼不要帶錢。戰爭的根源在於恐懼,想要帶來和平,你們需要消除恐懼,心懷信任。身上有錢的時候,你們會覺得金錢會保護你們,支持你們。但沒有錢的時候,你們不得不去信任自己,信任他人,同時也去信任神。”

“不帶錢?”我詫異地問道。“一分錢都不要帶。否則的話,在你們感到勞累、疲倦的時候,你們會走進餐館吃頓飯,再找家旅館留宿,然後第二天再離開。而當沒有錢的時候,你們不得不逼自己去尋找善良的人們給予你們親切招待,這會幫助建立你們彼此間溝通的橋樑。”

這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忠告!這樣一個念頭改變了我們旅程的本質,而外在的旅程就這樣被轉化成為一段內在的旅程。

Q:這聽起來是個很難執行的忠告啊。你們真的去做了嗎?

A:是的,我們做到了。就這樣,我們開始徒步,從印度新德里聖雄甘地的墓地,徒步八千英里來到美國約翰·肯尼迪的墓地。當我們到達巴基斯坦邊境的時候,很多朋友,親人和同事們都聚在一起向我們辭別。一位我的摯友很擔心,他說:“你難不成是瘋了吧?巴基斯坦是我們的敵國,我們與巴基斯坦已經爆發過三場戰爭了!他們是穆斯林國家啊。我為你的生命感到擔憂。至少,帶些食物上路吧!”

我猶豫並考慮了片刻,突然聽到心底的聲音,對我的朋友說:“不行,我不能帶食物上路。如果我接受了這些食物,就是背叛我的上師給予我的忠告。這幾包食物也是幾包不信任啊,我將對路上接待我的巴基斯坦人家說什麼呢?是說我不確定你們是否會分享食物給我嗎?這並不是一個信任的信號。我必須要遵循上師關於信任的教誨,朝聖之路就是一條信任之路。”

我朋友含著淚水,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你將要穿越那些穆斯林國家、基督教國家、資本主義國家、共產主義國家,翻越山嶺,穿越沙漠和森林。你沒有錢,沒有食物,沒有旅行指南,沒有住家地址。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還會活著回到印度。”我深切體會到朋友的恐懼與感受,對他說:“如果我能為了和平朝聖而亡,那也許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終結生命的方式。我一定要開始這段為了和平的、充滿信任之心的路途,請你給我愛與祝福。”

Q:他如此哭泣著,你還是離開了?

A:是啊,我不得不!同他告別後,我們就徒步去了巴基斯坦。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剛踏入巴基斯坦境內沒幾分鐘,就聽到有人呼喚著我們的名字:“你們是薩提斯和梅農嗎?就是為了和平徒步來到巴基斯坦的那兩個印度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簡直就是奇蹟!我說道:“我們就是,但我們在巴基斯坦並不認識任何人呢,我們也沒有寫信跟任何人聯繫過。” “我們是從其他旅行者那裡聽說你們這一旅程的,我還從報紙上讀過你們的故事,我想要和平,印度與巴基斯坦之間的戰爭是完全不可理喻的,因此我想要來迎接你們,請你們快來我家中做客吧。我想帶你們去見我的朋友和家人們,並探討和平這個話題。請告訴我們,我們該如何才能生活在和平之中?”

這一刻我完全被淚水席捲。五分鐘前,我的朋友還在告訴我,我正邁向我們的敵國,而現在,我正面對面與我所謂的敵人站在一起,而且我的敵人說他想要和平!剎那間,我那作為一個印度人的身份被撕得粉碎。我對梅農說:“假如我們以印度人的身份來到這兒,我們會遇見巴基斯坦人;假如我們以印度教徒的身份來到這兒,我們會遇見穆斯林教徒;但假如我們僅僅以人的身份來到這兒,我們會遇見更多的人。因此從今往後,我們並不以印度人的身份或是印度教徒的身份來完成我們的旅程,而只是作為人——那才是我們最重要的身份。印度人、印度教徒、甘地主義者等等,都只是我們圖方便的身份,它們都是次要的。我們不要讓這些身份侵蝕了我們最重要的身份。”

Q:那只是朝聖第一日的一次例外嗎?還是在那之後的旅途中,你也遇見了這般的友誼?

A:不,那不是例外,這樣的劇目在那之後不斷重複上演。我們徒步到達阿富汗的邊境,翻越了興都庫什山脈,穿越了赫拉特地區的沙漠。在徒步百日穿越伊朗之後,我們又走過了阿塞拜疆、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沿著黑海一路向北,來到莫斯科,然後是波蘭、德國、比利時和法國。

至今為止,我們還未曾跨越過海域,但現在我們正面對著英吉利海峽。這時一位善良的法國婦人對我們說: “你們不可能通過行走來跨越海峽的,而且你們沒有錢,拿著這兩張船票吧。”就這樣,我們跨越了英吉利海峽,然後一路走到倫敦。歷經千辛萬苦,我們終於見到了伯特蘭·羅素,這位已經92歲高齡的和平使者前輩。

在對他訴說了我們如此多的旅途經歷後,羅素提出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我非常希望你們平安到達美國華盛頓,但是你們沒有錢,更不能在大海上行走!我來幫助你們訂機票去華盛頓如何?” “您的關懷我們不勝感激,但是我們不想坐飛機。從徒步到坐飛機實在是太大的跨度了!但如果您能幫我們訂兩張去紐約的船票,我們將感激不盡。那樣的話我們可以再從紐約走到華盛頓。”

於是羅素與其他一些和平運動人士送給我們兩張“瑪麗王后”號船票——有著舒適的獨立客艙的奢華遊輪,就這樣,我們用了七天時間跨越了大西洋。這艘遊輪如此龐大,我們甚至可以每日繼續在船上行走——上上下下,甲板四周——不久就到達了紐約。

Q:

多麼不可思議啊!然後發生了什麼?

A:然後我們徒步去了華盛頓,來到約翰·肯尼迪的墓前,以此結束了整個旅程。從甘地之墓來到肯尼迪之墓,從一個墳墓到另一個墳墓——也就是那用刺客們的槍彈和暴力文明奠基而成的墳墓啊。只要我們還信仰槍支彈藥,就一定還會有諸如甘地和肯尼迪這樣的英雄早逝的事件發生。槍支不僅會消滅壞人,也會枉殺好人。這些所謂的“好人”,如同武裝部隊或武警一般試圖去消滅“壞人”,同時“壞人”也試圖去消滅“好人”。然而“好人”與“壞人”的界定並不存在,這不過是人的兩面。每一顆人心都承載著好與壞,我們用槍支去澆灌暴力的種子,只有當我們不再澆灌暴力的種子之時,和平才能誕生。假使我們無法與地球和平共處,與自然和平共處,又如何能為這人世間帶來和平呢。人類與自然並非各自孤立的個體——人類就是自然。無論是人類生命,還是非人類生命,都同屬一張生命之網。我在大地上行走,便已意識到這生命的合一性。

Q:你見到了一些世界領袖和政策制定者嗎?

A:是的。我們沿著黑海徒步時,遇見了兩位俄國婦人。我們送給她們一張用俄語撰寫的關於我們和平朝聖路的傳單,那上面介紹了我們為何而行走,將要去向哪裡。這兩位俄國婦人讀過之後問我們:“你們真的是一路從印度徒步而來?” “是啊,沒錯。” “太了不起了!曾有一位名叫拉斯普京的俄國聖徒從俄國走去印度。你們像是完成了他的返程!我們在這裡的茶葉工廠上班。現在是午餐時間,請跟我們來喝杯茶,講講你們徒步的故事吧。”

於是我們跟了進來,她們為我們端上幾杯茶、幾片面包和奶酪,然後開始談話。當我們正沉浸在談話中時,其中一位婦人突然靈光浮現。她走出房間,又進來,遞給我們四包茶葉,說道:“這幾包茶葉不是給你們的,假如你們也想要些茶葉的話,我可以再送你們些。”

“那這些是給誰的呢?”我們問道。

“我希望你們能成為我的和平使者,將一包象徵著和平的茶葉遞交給我們身在莫斯科的首相,第二包交給在巴黎的法國總統,第三包交給在倫敦的英國首相,第四包交給在華盛頓的美國總統。請幫我捎信兒給他們。”

“你想要捎什麼信兒呢?”

“我想對他們說,假如哪天你冒出瘋狂的念頭想要去按下發射核武器的按鈕,請稍等片刻,泡一杯我送的清香和平之茶並享用它。這會給你停歇的片刻,去仔細想一想,那些核武器不僅會消滅你們的敵人,也會殺害很多無辜的男女老少,會毀滅樹林、河流、湖泊與山嶺。這不僅是用於戰爭的武器——也是滅絕萬物的武器。這會毀滅掉動物、鳥兒還有蜜蜂。會帶領我們走向萬物生命的盡頭,因此請千萬三思啊。”

那是多麼意義非凡的訊息!從那天起,我們便成為這兩位俄國婦人的使者,帶著她們的訊息和幾包和平之茶上路了。我們將第一包茶葉遞交至克里姆林宮,在那裡,我們受到了代表俄國政府的最高蘇維埃主席的熱情歡迎。然而當我們想要將第二包茶葉遞送至巴黎的戴高樂總統時,我們被拒絕了。因此我們來到愛麗捨宮,請求見到總統本人或者總統代表,並要他們收下這包來自俄國婦人的和平之茶, “總統可沒時間見你們這些反戰分子,請趕快走開!在愛麗捨宮前面示威可是違法的,你們正在觸犯法律。” “我們不會走的,我們會一直站在這裡,直到我們將這和平之茶送到。”

不到半個鐘頭,我們便被逮捕了,而且被送去了可怕的地牢。然而我們卻感到欣慰,心想著我們的導師羅素被囚禁的先例,我們正追隨著他的足跡。三天後,印度大使及法國警察局局長在牢獄中接見了我們。“警察局長可以簽收你們的和平之茶,並確保它安然無恙地抵達愛麗捨宮中。”印度大使說道,“我確定你們很想繼續這段旅程吧,並不想留在牢裡,否則法國政府會將你們驅逐出境,並將你們遣送回印度。”

我們同意了,於是被釋放出來。之後我們抵達了下議院,在那裡受到一位英國政府代表的接待,他承諾將這和平之茶送抵唐寧街10號。同樣的,在華盛頓白宮,我們受到一位總統代表的接待。於是,原本作為朝聖者的我們,就成為了和平使者。所的旅程都有它獨特的意義與動機,然而,每一段旅程首先都是與他人連接、與地球連接,與自我連接。

「佛陀是什麼?佛陀就是生與死」

Q:您這和平朝聖之路的故事如此引人入勝,但我們可否先後退一下?

我們談論到您的母親。她不識字,卻很有智慧。她好像是一個天生的朝聖者。她是從哪裡獲取這些智慧的呢?

A:我母親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她甚至不知道怎麼在法律條約書上簽字,因此她從來都只是去按指紋。但她很有教養,也非常有智慧,她的智慧是由一代代的人口口相傳而來,也是口語文化。她是印度口述文化傳統之子,在口述傳統中,知識和智慧是通過歌曲、故事和神話傳承的,熟記於心且一生踐行。我母親會唱拉賈斯坦的朝聖者和遊吟詩人Mira修女的聖歌,Mira是被很多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尊崇的苦行者。她也很會講故事,她會向我講述Ramayana和Mahabharata的史詩,在那個故事裡面,神、動物、人類、鳥兒、樹林和河流都錯綜連結且相互影響。有多少識字的人能知曉幾百首歌曲,或能講述熟記於心的偉大故事呢?

她的智慧也來自她與植物、土壤、昆蟲、動物和人類的親密關聯,她雖然並沒有讀過這世間偉大的著作,但她卻閱讀自然之書。印度傳統社會是與精神、靈魂、大地緊密相連的。我母親的祖輩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與土地在一起,從自然世界中獲得謀生之道,他們對本地的生態系統瞭如指掌,感受得到自己與整個生物圈息息相關。

Q:當今社會有很多問題,但人們很難把這些全球性的問題歸咎於像你母親這樣的人。

A:是的,她甚至不騎駱駝和馬去農場,她總是步行。如果有人建議她騎駱駝,我母親會說:“如果駱駝想騎你,你會怎麼想?”

Q:她走到田地要花多長時間?

A:大約單程一小時。農場離房子將近三英里,我母親總是走得很慢,這是一件有益身心健康的事情,當你走路的時候,你會出汗,出汗是好事,就像從身體內部清洗自己一樣,從內到外都變得乾淨了。母親經常會問我,“你今天出汗了嗎?”這是她非常具有常識性的“小農智慧”。

Q:你的母親和土地打交道,而我們大多數生活在貧困社會的人,卻與土地毫不相干。我們不知道如何種植植物,我們發達國家的年輕人認為食物來自超市,許多人從沒見過農場。

A:是的,我母親是一個農民。對她來說,農業既是一種精神實踐,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又是一種食物來源。她崇敬土地,因為所有的生命都依賴於土地。她在耕種土地的同時,也培育了靈魂。對土地給予溫柔慈愛的照顧是一種修行的冥想,對她來說,生活和冥想並沒有區別,她把冥想當做一種生活方式來練習。

我母親保存了她自己的種子,那時還沒有雜交種子,更不用說轉基因種子了。我母親從未聽說過化肥和殺蟲劑,雖然她不懂什麼是有機農業,但她天生就是一個有機農場主。我記得她經常談論榕樹的種子,那是你能想到的最小的種子。它比芥菜籽還小,你可能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到!在印度的經典中,榕樹仔常被用作比喻,指得是一種類似於“一沙一世界”的想法。有一次,母親讓我打開一顆榕樹的種子,怎麼能把這麼小的種子打開呢?我說:“這不可能,不過先試試吧。”當我終於把它壓碎時,她問:“你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這顆種子就是那顆強大的榕樹本身,榕樹是世界上最大的樹種之一,它可以有上千個支幹。如果你去加爾各答植物園參觀那棵有名的千枝榕樹,你會分不清哪顆是原來的樹幹。它真的太大了,幾乎就像一座巨大的廟宇。所有這些都孕育在這顆小小的種子裡,你卻說你什麼也看不見!”她就是這樣教導我意識到種子的偉大和神秘的。

當種子埋入土壤,這顆特殊的種子就永遠不會再原樣回來。它消失了,似乎死了一般,但其實還活著。它進入黑暗的大地,與土地、水和陽光產生了關聯。直到有一天,種子發芽,慢慢長成小樹,那棵小樹漸漸變成了大樹,大樹有樹枝、樹葉、果實,而那顆死了的種子,又重新長出了新的種子。那顆種子已經孕育了成千上萬顆新的種子,像是人的輪迴轉世。所以新的種子是生命延續的象徵,若是干擾或破壞了這個過程,就是對生命的不尊重。

Q:您說的種子的死亡和轉世是指什麼呢?

A:這意味著死亡不是終點,死亡和出生構成了生命的循環。我們目前的想法大多數是線性的,我們認為一個人出生,活過幾十年,就會死去,而死就是生命的終結。因此我們害怕死亡,但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我母親從不害怕死亡。母親八十歲時說:“現在我想選擇擁抱死亡。”她一個個找到家人,和他們道別,她對兒孫們說:我現在身體很脆弱,功能也衰敗了。從今天起,我要齋戒一直到死。”她禁食了35天,最後去世了。

Q: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這在印度是正常的嗎?

A:這是耆那教的傳統,一些印度人也這樣做,比如我的老師維諾巴。他在70多歲時得了很嚴重的胃潰瘍,當他被送往醫院時,醫生說:“我們得做個大手術,把胃潰瘍從你的胃裡取出來,你必須簽署一份免責聲明。這樣如果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就沒有責任了。”維諾巴問道:“我真的需要這麼大的手術嗎?”醫生說是的,於是維諾巴說:“我已經70多歲了,不需要再活下去了,也不需要再經歷這種手術帶來的創傷。讓我回家吧。”

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他做了一個決定:他不再吃飯,齋戒至死。在他絕食的那一週,有三萬人來探望他,有人祈禱、唱誦。他們相互寬恕,慶祝他的生命。印度總理和甘地夫人都來表達他們最後的敬意。

這讓我想起了道元禪師。他是公元十三世紀,日本禪宗索托教派的創始人。當有人問他說:“佛陀是什麼?”他回答:“佛陀就是生與死。”

Q:您認識一些偉大的朝聖者,比如南丁格爾和你的母親,還有沒有其他啟發過你的朝聖者呢?

A:有許多我崇敬的朝聖者,但我腦中浮現出一個特別的女子,她被稱作“和平朝聖者”。我從未見過她,但當我在美國旅行時,無論走到哪裡,人們總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這個腳步輕盈的流浪者的事蹟。這個女子帶著和平的信息走遍了美國。她沒有在宣揚和平,她本身就是和平的,她沒有帶錢,沒有睡袋,沒有書和相機,甚至連筆記本都沒有。她唯一的財產就是一把牙刷,她最大的財富就是信任。

當這個女人在充滿了男權的社會中旅行,男人們會把一個沒錢也沒有保護的女人看成是很容易追求的性獵物。人們勸她不要這樣做,不要一個人去,不要不帶錢,不要走路去。你是女人,你是脆弱的。如果你堅持,那就帶把刀,或者帶把槍,不要冒險。而她會回答說:“不,我什麼都不帶。我只帶我的牙刷和一件寫著‘和平朝聖者’的外衣。我已經放棄了我的舊名,我為和平而奔走,我的新名是——和平朝聖者。”

我曾聽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和平朝聖者正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中行走。她離去處還有很遠的一段路,離來處也很遠,後來夜幕開始降臨,很快就到了夜晚。在漆黑的夜裡,她無法繼續行走,天氣越來越危險,她需要找一個地方躲一躲。突然,她看到一輛在雪堆後面的汽車。有一個男人和他的車子也被暴風雪困住了。和平朝聖者意識自己到必須走過去,請求這個男人同意自己在他的車裡借宿一晚,否則她會死在雪裡。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於是她上了車,男人給她騰出了一塊地方,她在車裡度過了一個寧靜的夜晚。第二天早上,這個男人向他坦白:“當我讓你上車時,我曾心懷非分之想,但當你上車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你對我的信任,當我看到你外衣上‘和平朝聖者’的字樣時,我看到一個女人將她的生命獻給了和平,我對你懷滿了欽佩之情。如果我能幫上什麼忙,請告訴我。”對我來說,她是一個真正朝聖者的靈魂榜樣。

「冥想不是盤腿打坐,是你如何生活」

Q:在很多人眼裡,目前全球的現狀和經濟危機是無望的。

A:甘地曾說,“地球上的一切足以滿足每個人的需求,卻不足以滿足每個人的貪婪。”因此我們需要根據需求與關係來重新設計我們的世界,而並非根據貪婪和分裂來設計。這樣重新設計我們體系的任務,源自於教育。

Q: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就是你正在英國達丁頓廳做的吧。

A:達丁頓由英國人萊昂納多・埃爾姆赫斯和他的美國妻子桃樂茜於1926年建立。泰戈爾不僅是詩人,諾貝爾獎獲得者,也曾在印度創立一所叫做Shantiniketan(意為“和平之屋”)的學校,被他稱為“詩人學校”。萊昂納多曾在那裡與泰戈爾共事,當他返回英國,與桃樂茜一起,在德文郡買下一棟破敗不堪的中世紀宅邸莊園,這片莊園包括了達丁頓村旁的一千英畝地,他們在那裡開創了一所小學,一所初中,一個藝術學院,許多手工作坊,還有一片農場。於是達丁頓庭便成為博雅教育(通才教育)、進步主義教育以及當時被認為是科學種田的一處著名的試驗基地。

1979年,當時達丁頓廳信託的主席莫里斯・阿什勸說我搬來德文郡住。1990年,為能夠繼續泰戈爾與埃爾姆赫斯特家族的事業,也根據我們環境與生態危機日益嚴重時代需求,我們創建了舒馬赫學院——我們以《美麗小世界》(Small is Beautiful)一書的作者、經濟學家舒馬赫來為這個學院命名,他曾在佛法經濟學中發表了一篇著名文章,將心靈價值與經濟關聯起來,他建立了佛法與經濟,還有理想主義與實用主義之間的聯繫。

舒馬赫學院與達丁頓廳所實踐的,正是建立在泰戈爾與埃爾姆赫斯特家族的理想基礎之上。多數的高等教育是割裂的:科學與經濟學無關聯,經濟與政治學無關聯,政治學與其他學科也無關聯,所有學科都被分放於孤立的箱子裡,單獨的系院裡。因此我們創建了一個提供超學科、跨學科教育的學院。生態學與經濟學相聯,科學與心靈相聯,政治學與柴米油鹽的生活相聯。

經濟學與生態學在希臘語中,共用一個語源學中的詞根,那便是“oikos”,家的含義。生態學(Ecology)一詞中的“Logos”是“知識”的含義,而經濟學(Economics)一詞中的“Nomos”是“管理”的含義。因此,生態學就是關於家的知識,而經濟學就是關於家的管理。想要照顧好任何事物,你都需要去知道它,理解它,然後才能很好地管理它。因此,關於家的知識,是如何去管理它的核心。

然而“家”並不只是磚瓦與砂漿,不只是建築物,不僅僅是一棟房子。它是一處有關人類關係的地方,當一個人說,“我要回家了。”這代表著,“我要回到我的關係所在之處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女兒,兒子,妻子,丈夫與我一起生活的地方。”

在生態學的語境中,家就是地球本身,也就是人類,動物,山脈,樹林產生彼此關係的地方。所有的物種,人類與非人類,都是這個星球之家、地球之家、地球社區中的成員。生態學與經濟學應當攜手並行,就如同人類需要兩條腿來走路一樣。假如你只用經濟學的這一條腿走路,你就是在跛行。當今,我們的社會正在跛行,這也是我們的經濟正處於一團糟、處於困境之中的原因。

舒馬赫學院將生態學和經濟學相連結;這裡是以一種整體和關聯性的視角來學習並創造知識的地方。在這裡,學習與生活不分家,每個人都參與靜坐,煮飯和園藝工作。科學,哲學與政治學被放在一起來進行學習。這個學院不只是學術中心,也是生活社區。一些寺院也是以類似的方式運作的,儘管舒馬赫學院不是寺院,但它是一個“家院”。這裡的人們在這樣一種充斥著自由精神的氛圍內生活與學習。我們提供短期課程,也有一年的整體科學碩士項目,我們根據當今世界的狀況來組織設計我們的學習。在這所學院,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服務於地球,服務於人們,以及去更加完善彼此之間的關係。

Q:人們常常會認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給學生提供可以就業及謀生的培訓。舒馬赫學院的畢業生可以找到工作嗎?

A:謀生,只是教育的一小部分。當然一個真正受過教育的人會找到他的職業,也會尋找到正確的生活之道: 這種生活之道並不會損害自然,不會剝削其他人,也不會給自己帶來太多壓力。我希望舒馬赫的畢業生會尋求到生活之道,而並非只是一份工作。

具備生態可持續性與心靈滿足感的生活之道,往往可以在藝術、手工、農業以及社會服務業中尋到。我多麼希望看到所有的學校和高等院校都可以教授一些實用技能:園藝、廚藝、建築、陶器、木工、繪畫、詩歌、舞蹈以及音樂。通過用雙手製造,我們轉化了物質,與此同時,物質也轉化了我們。我稱之為藝術與手工的轉化力量。我們可以將黏土轉化成為美麗的陶器,可以取些木頭,將其轉化成為雕塑或是一把椅子。當我們將黏土轉化成為美麗的陶器時,我們感受到了轉化這一過程的力量。黏土在火焰中歷經轉化的同時,我們也同時在被轉化。我們已不再是之前的自己了,現在的我們,是藝術家,是製陶藝人,或是畫家。

只有當我們用我們的雙手,我們的眼睛,我們的想象力,全身心投入工作中時,轉化的經歷才能夠發生。在當今,我們認為用手製造是一種倒退的象徵。“只有窮人才去做手藝活——聰明、富裕的人都會去從事銀行、金融和保險行業,或是在政府辦公室裡工作。”我們需要通過教育來改變這種心態,在舒馬赫學院,我們通過讓學生與教職工參與園藝、煮飯以及其他家務事來進行改變。

當我們帶有正念,充滿愛心與關懷地從事每日柴米油鹽的瑣事之時,它們都成為一種心靈的修行。當我們全神貫注在手中的任務時,它們便成為我們旅程的一部分:我們朝聖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Q:一般來說,“朝聖者”這個詞會讓人聯想到遠離世俗,遠離塵世工作。

A:但是請您記得:我是一個地球的朝聖者。我關心的不是另一個世界,而是這個世界,這個地球。當我以朝聖者的精神來行動時,我所做的一切就會變成朝聖旅程的一部分。我不是在尋找天堂救贖或某種理想化的來生,我是在尋找對今生今世的一種深深的承諾。地球是一座神聖的廟宇,在這裡我們找到了解放,找到了啟蒙,找到了自我實現。在這裡,佛陀、耶穌基督、穆罕默德、老子、聖雄甘地、特蕾莎修女和聖方濟都實現了自我。這裡是莎士比亞、貝多芬、巴赫的故鄉。托爾斯泰、凱利達利、巴薩和無以數計的人都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我們沒有必要超脫世俗,這個世界就是我們成為朝聖者的地方,通過工作,通過生活,通過參與。參與不是附加條件,參與就是要意識到我們都是互相聯繫,互相制約的。通過這種聯繫,我們成為了朝聖者。成為朝聖者,不需要做任何其他事情,不需要去培訓,不需要去上大學,不需要去讀書,當我們意識到我們是朝聖者時,我們就成為了朝聖者。就是這樣,就是這麼簡單。

Q:好吧,這不是出世的。但當人們用到“朝聖者”這個詞的時候,他們通常把它和帶著精神目的的旅行聯繫到一起,把日常生活的喧囂拋在一邊,但您似乎不是那個意思。

A:朝聖是一種心態,它和實際的旅行無關。這種旅行是象徵性的,我們在生活中旅行,又穿越生活。整個生命就是一個旅程。這段旅程既有字面意義,也有隱喻意義。從a點到b點的旅程,只是表面上的目標;但是從a點到b點,並不是朝聖的目的。無論你身在何處,帶著你的覺知,帶著你的存在方式,帶著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帶著你與世界的聯繫方式……你便是一個朝聖者。

朝聖者是視生命為一段神聖旅程的人,是把地球看作神聖家園的人,是把宇宙看成漫長演變的人。當你開始一段真正的旅程,帶著感恩的心去遇見路上真誠款待你的人們,你會經驗到主人的慷慨和自己的謙卑。這種體驗甚至可以持續到旅行之後。所以,在真實世界的朝聖和在精神世界的朝聖是相關的。我們在大千世界旅行是為了展開內在之旅,我們的內部景觀是由外面的世界創造的,反之亦然。因此,通過旅行到恆河、凱拉什山、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愛奧那島等聖地,我被深深觸動,我開始探索我的內心世界,並踏上了通往內在神聖本源的旅程。大地的豐盛和莊嚴鼓舞著我,振奮著我的精神。從此,外在旅程和內在旅程合而為一。

如果你只是想去到一個地方,那你就是一個遊客。遊客會尋求自我滿足,而朝聖者尋求與他人的交流,尋求與整體的合一。對於朝聖者來說,每一刻都是神聖的時刻,每時每刻都是交流的機會,連接和關係是真正的靈性。正如我們沒有一刻不呼吸一樣,我們也沒有一刻不是靈性的。靈性就像是呼吸,沒有呼吸我們無法生存。

拉丁動詞spirare的詞根讓我們看到了inspire(激發、使有靈感、鼓舞)和expire(呼氣、終止、死亡)這兩個詞。吸氣就是鼓舞,當我們停止呼吸,我們就會死去,難怪冥想的經典形式就是注意呼吸。若有人說:“我沒有靈性”,我就會問:“您可以呼吸嗎?”當然,精神活動是需要物質的支持。呼吸需要鼻孔、嘴巴、皮膚才能進行,物質是精神的載體。

“禪”(zen)這個英文詞來自梵文詞“dhyana”,意思是冥想。後來傳到中國,變成了中文的“禪”字,再後來傳到了日本,又變成了現在“Zen”的發音。所以從本義上來說,“禪”就是冥想。什麼是冥想呢?除了童真、純真、當下、正念、覺知、專注,還有活在此時此刻。如果你投入全然的專注,帶著正念生活,那麼你就是在冥想。就像你需要練習樂器來學習音樂一樣。你可以通過打坐來進行正念冥想的練習。打坐是一種很好的冥想練習和開始的方法,這是朝著正念方向邁出的第一步。

你需要學習一些技巧,當你可以坐下來,閉上眼睛,兩腿雙盤,挺直脊柱,注意你的呼吸,就很好了。但這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冰山在下面,那座冰山是能夠有意識的活在你生命的每一刻,把每一天變成一個完全專注、當下、正念和覺知的時刻。無論在做什麼,你都要有意識。還有烹飪冥想、園藝冥想、散步冥想、甚至是睡眠冥想……朝聖者過著冥想的生活。禪宗的冥想是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僅僅是盤腿打坐,更在於你怎樣生活。

Q:有一些冥想者聲稱他們可以在冥想過程中讓身體懸浮起來,會有這種可能嗎?

A:一切皆有可能!我不會懷疑或否認任何可能性,我自己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在空中漂浮。作為一個朝聖者,懸浮不是一個字面概念,它是一個隱喻。對我來說,身體在地面上升並不重要,我希望在靈性中上升,超越貪婪和恐懼的重力。超越我所有的慾望、命運和目的地。耆那教的冥想是內在的揚升。

Q:您小時候曾作為耆那教的僧侶長大,耆那教徒會與禪宗同樣重視冥想嗎?

A:對的,他們會。作為一名僧人,我每天早晚都要練習兩個小時的冥想。冥想就是讓你的身體保持靜止,集中注意力,保持意識。當然,在靜止的身體裡,思想和呼吸的運動仍在繼續。我學會了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來連接意識與呼吸。呼吸時,要意識到,我們所呼吸的正是所有生命所需要的呼吸。這呼吸支撐著所有的人類,所有的動物,所有的植物,所有海洋和河流中的生命。因此,所有的生命都是相連的。我所呼吸的空氣沒有國界,沒有障礙,沒有壁壘,我所呼吸的空氣瀰漫著整個宇宙,我所呼吸的空氣也觸碰到星星、月亮、太陽和行星們。當我呼吸的時候,我與整個地球,與整個宇宙,與所有其他我可能不知道的宇宙都緊緊聯繫在一起。我呼吸的空氣,從有時間起,就存在了。通過空氣,我連接到所有的過去,所有的未來,直到永恆。

Q:在經歷了耆那教的冥想和苦行之後,您離開了耆那教。這是為什麼呢?

A:我碰巧讀了聖雄甘地的自傳。如果說有一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那就是這本書。書中談到那些走靈性道路的人,甘地會說:“靈性不是在世外,而是在入世中實踐。我們應該去改變世界,而不是避開這個世界。去修道院修持真理、非暴力和靈性,而無視世人,這有什麼好處呢?”

讀到這篇文章時,我被強烈地震撼了。我本以為真實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我需要從陷阱中解脫出來才可以實踐靈性。”甘地卻說:“你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實踐靈性,並與世界接觸。”每個人都可以是靈性的:商人可以是靈性的,農民可以是靈性的,家庭主婦也可以是靈性的……靈性屬於每個人,並不專屬於僧侶。那天晚上我心緒不寧,無法入睡。甘地的話,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地迴響。我覺得他是對的:靈性是滲透到生活和社會中的,就像空氣滲透到整個宇宙中一樣。從這以後,我離開了修道院,成為了一名甘地的信徒。

「朝聖者的靈魂」

Q:在過去的35年裡,您都在做《復興》雜誌的編輯。通過這本刊物,您一直在啟發和激勵著讀者。完整、正直、感恩和愛是《復興》的核心,這些品質從雜誌中自然的流露出來。

A:起初我和我的妻子瓊剛剛開始做《復興》雜誌的編輯沒有多久,就想回國參與印度的甘地運動。後來,我遇到了舒馬赫,他說服我們留在英國繼續編輯雜誌。他說:“印度已經有很多甘地主義者了,而英國現在只需要一個。”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邀請,所以我和瓊決定留下來。

那時雖然我們很享受編輯工作,但生活在倫敦明顯是艱難的。有太多時間花在通勤上,太多的人,太多的商店,太多的街道、汽車、噪音……沒有足夠的時間,沒有足夠的友誼,也沒有自家的小院。這正是和《復興》雜誌的價值觀和內容完全相反的。幾年後,我們有機會離開倫敦來到了德文郡生活。我們在鄉下找到一所房子,在那裡,我們可以過簡單的生活,種植我們自己的食物,出去散步,在我們住的地方工作。

出版一本正直且理想主義的雜誌並不容易,我們當然會經歷過困難、拮据的日子,有時人們會懷疑那本雜誌是否有持久的生命力,但我們堅守我們的信念、承諾和熱情。當你有決心對宇宙的恩賜敞開大門時,就會有恩賜出現!藝術會打開你的心態和思想,把你整個人打開。每當有任何可能或機會到來時,我都懷著感激的心情歡迎它。

於是,我開始享受每一個行動本身,因為每一個行動都是完整的。種子是完整的種子,樹是完整的樹,芽是完整的芽……花蕾不需要變成花朵完成自己,因為它已經完成了。當它是一朵花的時候,它也是完整的。等花變成果實時,那果實也是完整的。當然,在果實的深處,還有著完整的種子。這種完整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完整的所有階段本身都是完整的,而且與前面和即將到來的階段相關。種子與樹相關,芽與花相關,果實與種子相關,因此完整性、連續性和關聯性都同時存在著。

烹飪的過程是完整的,即使還沒有開始吃飯。烹飪不是為了達到什麼效果,因為烹飪本身就是一種神聖的行動,不管吃與不吃,我都可以享受烹飪的過程。同樣,飲食也是完整的過程,儘管這時消化和營養吸收還沒有開始,我仍然可以享受飲食的樂趣。洗碗也如是,儘管我們還不需要馬上再用洗完的鍋來做飯,但我仍可以享受洗碗的過程。有一段散文詩是這樣寫的:這是完整的,那是完整的,從完整中取出來的也是完整的,從完整中,取完完整的,剩下的還是完整的。沒有什麼比完整更重要了。一件事都是完整的,每個人都是完整的。

這些話來自印度古代哲學典籍《奧義書》。每一件事本身都是圓滿的,因此朝聖者不渴望結果,不渴望果實,也不渴望行動的成就。當我們脫離了行動的果實,而完全呈現在行動中,我們就是活在此時此地。當每一個動作都發生在此時此地,行動因它自身而完滿。

這是朝聖者的思想,朝聖者與一切事物都有聯繫,但他什麼都不擁有,什麼都不佔有。這是因為當我擁有一樣東西時,沒有它,我就不完整;沒有我,它就完整。但如果一切事物本身都是完整的,我們在他們的關聯中尋找意義,則會發現萬事萬物都有它自己的獨特性和完整性。朝聖者用超然的方式行動,而不是行動的主人。我不是那個要做事情的人,因為行動是通過我發生的。每個行動都有它自身的完整性,就像我有我的完整性一樣。它就像一場舞蹈,一場正在發生的事情,它本身就是完整的。舞蹈者不是舞蹈的主宰,她是舞蹈的載體和管道。舞蹈者在舞蹈的同時,舞蹈也在改變著舞蹈者。你可以努力把舞跳的很好,但偉大的舞蹈總會發生。我們只能去實踐,行動是我們的權利,但結果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所以《薄伽梵歌》裡勸導我們不要放棄實踐和行動,也不要執著於結果和成果。運用現代的哲學,我們可以說結果是一個“意外”。

附:

《地球朝聖者》已由孫一帆、高雪和她們組成的志願者團隊翻譯完成,目前正在尋找合適的中文出版社,如果有意出版,可與我們聯繫。想提前看全書譯稿的,可以關注微信公號“小野人帆帆”。而關於孫一帆和舒馬赫學院的更多故事,會在不久後的訪談裡詳談。

翻譯:孫一帆、高雪

封面照片:洞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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