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張羽:出怒江記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一百年前,沈從文一路向西,逆五四的現代性潮流而行,回到偏僻的武陵山,回到荒野中的酉水河,在那裡創造了一個永恆的“邊城”。

一百年後,酉水河早已經沒有了邊城的身影,一個出生在酉水河邊的藝術家,從酉水出發,去更邊緣的怒江大峽谷尋找新的邊城。

在遙遠的高黎貢山與碧羅雪山之間,他發現了一個新的邊城世界,進而發現靈魂的救贖是有可能的,因為在怒江的邊城世界裡,神蹟照亮了生命。

從大理朋友口中得知,一位藝術家用幾年時間重走了怒江峽谷的基督教傳教士之路,那也是我這兩年也感興趣的。趕緊查資料,知道他之前畫畫,開過廣告公司,在麗江和大理旅居過,做了很多行為藝術……他的行為藝術作品政治性很濃,他拍的照片很濃烈(自拍照像張飛),他的文風像鬥士,他也常用“狙擊手”“游擊隊員”形容自己,好像與全世界為敵。

坐在成都府河邊上的“閒庭”茶館等他時,空氣溼潤,溪水涼白,一派溫柔富貴,但想著要和一位“狙擊手”聊天,心中忐忑,兩腳打顫,直到有人溫柔落座,用四川話輕聲細語道:你好……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張羽在怒江為自己畫的自畫像,他把自己畫成了一個“壞叔叔”的樣子。

行李&張羽

1.出北京

行李:這段時間看你的資料,發現你過去做行為藝術,後來重走傳教士之路,好像都是一個人單槍匹馬?

張羽:可能跟我的成長有關,十多歲的時候,讀了很多尼采的書,受尼采的超人哲學影響,有很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也因此形成了特立獨行的性格,不喜歡扎堆,也不搞什麼圈子、流派,做什麼事都是一個人。

藝術的夢想是很早就有了,所以讀美院附中、美院,後來時代變化,國有企業破產倒閉,我父母、姐姐、哥哥所在的單位,都受了影響,整個家庭一下子陷入社會底層,這對我的藝術夢想是致命打擊,沒辦法再做這個夢,只能儘快謀生,不得不捲入到社會的洪流裡,後來就進入了廣告行業。

行李:90年代,廣告行業的主流是房地產、奢侈品,還是什麼?

張羽:房地產。我在北京、廣州、成都幾個城市都做過房地產廣告,前後十多年,五年前才徹底告別廣告領域,進入純粹的自由狀態。做廣告那麼多年,也沒賺多少錢,不具備這方面天賦,反倒是巨大的消耗,乾脆放棄。那時家庭出現破裂,霧霾特別嚴重,想換個地方,就到了雲南。

行李:最先去了麗江?

張羽:對,到麗江近。到麗江後,被那裡的藍天震撼了,當時成都、北京,甚至大半個中國都是霧霾,我覺得麗江是唯一可以拯救人類世界的地方,後來做了一系列行為藝術。

行李:你在川美學的專業是什麼?

張羽:繪畫。

行李:為什麼不潛心繪畫,要做行為藝術?

張羽:我做行為藝術很早,在美院附中的幾年,已經把世界藝術史過了一遍,單純的繪畫不是很能滿足我的創作欲,大學一年級就開始做行為藝術。以前八十年代也有人做,但不是很公開,但我(1996年)是公開做,當時川美外面有一個望江茶館(現在沒有了),我和幾個朋友在茶樓上租了一個房間,每星期搞行為藝術創作,對外開放,在美院引起很大的風波,大家都沒怎麼見過行為藝術,學校也不理解,差點被處分。

行李:大一的時候,應該還朝氣蓬勃,對世界充滿嚮往,你那時做行為藝術,主要內容是什麼?

張羽:我上大學時,正好是中國全面經濟化、商業化的時候,整個社會被物慾控制,即使待在學校也能夠感受到這些氛圍,再加上讀馬克思、馬爾庫賽、福柯的書,受他們影響,開始思考資本對人的控制,當時做的很多作品都和扭曲的慾望有關。

我的第一個作品是一個裸體,當時裸體是禁忌,但我在茶館裡公開展示,然後從地攤上買了很多廉價的口紅,往裸體模特身上塗。標題就是:我暗戀上口紅的微笑。實際上是表達資本化、商業化背後失控的、瘋狂的慾望,那時你在中國任何一個城鄉都能看到滿街的歌舞廳,到處是霓虹燈。

行李:四川美院所在的黃桷坪,那時應該還很偏僻吧?

張羽:越偏僻的地方,歌舞廳越多,霓紅燈一閃,紅乎乎一片,有點像紅燈區。我當時對紅色特別敏感,裸體模特身上塗滿紅色口紅,打的燈光也是紅色,完全是瘋癲的狀態,後來做了一系列同一主題的東西。

行李:你好像一直緊密關注,又同時在批判你所處的時代和環境。

張羽:是,後來在北京做廣告,廣告就是做品牌嘛,那時的行為藝術作品就是批判品牌化背後的一整套制度。回成都後,網絡時代來臨,在網上看了很多公共知識分子寫的東西,開始思考一些關於公民、社會的問題。網絡對我的改變很大,雖然我到2008年才開始接觸,但網絡的語言就是短平快,我在廣告公司鍛煉出來的寫文案的功夫就用上了,從那時開始大量寫博客。博客上除了發佈自己的作品,主要針對文化界的一些問題,發表尖銳的評論,當然也得罪人,很多人到現在為止都還不原諒我。

行李:當時文化界有什麼不好的現象?

張羽:那幾年流行公共知識分子,他們也批判集權化的政治語境,但我發現,被批判的對象沒有改變,批判者反而慢慢發生改變,那幫知識分子變得越來越墮落,他們消費粉絲,消費自己的影響力,並且變成權力和資本的一部分,有一種絕望。經濟上,人被奴役,以前做公司,發現裡面的泡沫陷井太多了。精神上,城市裡的精神都被物態化了,就轉到雲南去尋找另外一種可能性,我一直想在荒野裡尋找一種可能性。

1.大家誤以為圍脖提供了“反對空間”,但事實上圍脖只是提供了“消費反對”的空間。任何人都可以在圍脖上成為5分鐘的反對派,然後該幹嘛幹嘛去。

2.一切都可以被消費,諸如:公知、民主、自由、政改、法制、憲政……就像貝納通的廣告消費種族主義一樣。在禁區外“消費反對”是安全的,而且具有營銷的意義。尤其是知道分子和藝術家們,顯然看到了禁區外“消費反對”的市場,於是一場盛大的“反對秀”通過圍脖得以展開。構成了中國特色的新犬儒景觀。

3.新犬儒們最熱衷的話題是——沒有上下文的談非暴力、談溫和、談改良。沒有特定上下文,這些貌似文明的詞狗屁不是。新犬儒們拒絕承認這點,他們的潛臺詞是“穩定就好”,只要我個人的微博營銷夠成功就好。

2.入雲南

行李:麗江的拉市海,就是你發現的“荒野”嗎?你把它稱為你的“瓦爾登湖”,也把在拉市海的系列創作命名為“一個人的瓦爾登湖”。

張羽:我去拉市海的時候發現一個小房子,一下就想起梭羅的瓦爾登湖。去麗江前,我的作品都有很強的政治性,但我特別想尋求自然的力量,不直接針對社會進行批判,而是通過強調一種之前沒有的價值來反思,梭羅創作《瓦爾登湖》,其實也是一樣的意圖。

人們把《瓦爾登湖》解讀成桃花源一樣的小資情調,並非是梭羅的本意,他是在資本的世界裡,尋求一種沒有資本的生活來與之對抗。這也符合我當時的心情,大範圍霧霾的背景下,我在麗江發現了藍天,也發現,在自然的狀態下,精神自由的可能。

我想追求那種自由的狀態,這在當下的中國是具有批判性的:自然生態上,環境日益惡化,而拉市海有純淨的藍天;精神生態上,所有人都被城市的價值模式控制,都市文化是一種景觀式文化,我們做廣告的時候常說品牌化,品牌化就是一種幻覺,都市裡的人無非用幾個標準來衡量成功,實際上大家都活在一種幻覺裡,這是另一種洗腦。要從景觀化裡脫離出來,只能在自然環境裡,拒絕城市的生活價值和模式,拉市海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當時特別熱衷於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的情境主義哲學,於是有了“一個人的瓦爾登湖”的想法,很多人以為“一個人的瓦爾登湖”是一個迴歸原始的居住計劃,我對重複梭羅沒有興趣,這就是一個情景主義的漫遊藝術計劃,做了兩年。

行李:旅遊的泛濫,也使城市的價值模式蔓延到了麗江,那裡不過是景觀化都市的外延。

張羽:現在的麗江的確是城市的投射,但我在麗江還看到了一些剩餘的東西,比如還有藍天,而且和城市還是有距離的,能給人提供相對自由的空間。後來我去大理,也是因為有那麼一點剩餘,恰恰是那一點點剩餘,很稀缺,我就抓住這一點點,不斷把它放大。這對當下的中國社會是一個反駁:我可以過一種非城市化的生活,一種不成功的生活,以城市的標準,它是不成功的,但從生命的角度,它更能彰顯生命的力量。

拉市海情境主義的幾點底限原則:

1、不破壞原有生態。

2、不破壞原有房屋結構,因為這是村民和馬幫臨時避風雨的房子,藝術家無權干擾他人生活。

3、不宜做居住計劃。一則因為安全,房屋並不牢固;二則因為牽涉到居住,就會涉及到多方利益,不易協調,甚至導致計劃受阻。

4、對小房子的使用止於藝術情景載體,不涉及居住、租賃、改建等。

5、屬藝術家個體發起項目,沒有任何外力支持,精力有限,所以原則上不代勞,所有參與者均自願、自由、自主、自費。

3.進怒江

行李:怎麼從麗江到了怒江去?

張羽:很偶然。在麗江兩年後,開始頻繁去大理,在那裡認識很多做音樂的朋友,比如王嘯、廖凱,他們那時嘗試把音樂跟行為藝術結合起來,我也想把行為藝術跟音樂結合起來,一拍即合,開始了合作。2014年聖誕前夕,王嘯說我們去怒江玩吧,做點現場。我不瞭解怒江,覺得跑那麼遠幹嘛呢,在大理做就好了,後來又說去看看,結果一去,當時就震住了!

行李:那次去了哪裡?

張羽:那次只去了福貢縣的老姆登村和普洛村。當時整個生命都被刷新,之前在大理、麗江待著,覺得已經跟大城市的人差別很大,但是到了怒江,感覺那是宇宙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以前從沒在任何書上見過,也沒有人跟我講起過。

行李:到底看到了什麼?

張羽:一方面,他們自己的文化傳承得很好。另一方面,大量的人信基督教,村村有教堂,有的村甚至多達七個教堂,我覺得這是人類文化奇觀,而且他們完全是過一種基督化的生活。以前在城市裡也接觸過基督徒,但從沒感覺到基督化的生活。

行李:完全基督化的生活是指什麼?

張羽:那次是聖誕節,我們在普洛村參加當地的平安夜活動。漫山遍野的人,全都穿著民族的盛裝,聚集到這裡來。他們過聖誕節有一個獨特的傳統,每年的聖誕節由不同的村子主辦,周邊村子的人都集中到這裡來。普洛村在很高的山上,路很難走,很多人都是一家人帶著鋪蓋捲來,要麼在教堂打地鋪,要麼住在村民家。這一天,負責主辦的村子裡,每家每戶都夜不閉戶,來的都是客,遠道而來的人可以去任何一家村民家吃住。

那些人的精神面貌特別好,我去過很多內地的農村,也去過藏地的農村,很少見到怒江這樣的喜悅。晚上在教堂裡,人們載歌載舞,唱讚美詩,那是我目前為止聽到最美的讚美詩。這裡的基督教堂和聖誕節,都是一百多年前西方傳教士帶來的,當年他們根本弄不到鋼琴、手風琴,於是充分挖掘人聲,發明了四聲部(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男低音)的純人聲唱法,結果留下這麼動人的聲音,我那兩個做音樂的朋友都震撼了。

行李:聽起來好動人,設想一下,教堂上方,全是高山峽谷,而這些唱讚美詩的人,白天裡可能還在地裡、在山上幹活兒。

張羽:是的,他們白天在地裡種地,在豬圈餵豬,完全是一個本分的農民,一到晚上,在教堂裡唱讚美時,立馬變得像天使一樣,眼睛閃閃發光,歌聲清澈嘹亮。白天是虔誠的農民,晚上是虔誠的神子。他們的知識量其實很有限,對《聖經》和神學的理解也很有限,但我覺得他們是離神最近的,因為身體力行。有時知識太多,反而會干擾生命本來的狀態,信仰源自生命,不是源自知識。我寫過一篇文章:神從他們佈滿塵垢的臉上升起!

《她是神》

她是一個農婦

她種下包穀

包穀種下她

包穀地長出上帝

上帝長出了她

她餵豬時像個農婦

她讚美時像個天使

她的歌

在包穀地

點綴了露水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不知道有幾本《聖經》曾被這麼持久、溫柔地撫摸過。

行李:所以後來就不斷再去?

張羽:對,音樂方面,我記憶力很差的,基本上唱不來一首歌,平日和搞音樂的朋友做現場,也都是偶發的,做完以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唱了什麼,但是怒江的讚美詩經常在我腦袋裡迴旋,有時候甚至情不自禁地哼出來。

更重要的是,怒江大峽谷周邊的緬甸、泰國、西藏、雲南大理,都是佛教興盛的地方,為什麼偏偏在這個峽谷地帶有這麼大範圍的基督教信仰?完全像天外來客。怒江大峽谷300多公里,所有村莊都信仰基督教,70%的人都信,這個比例在全世界都很少見的。我想搞清楚他們的基督教從哪裡來的?是如何在這裡紮根的?而且產生了一個想法:我想沿著以前傳教士進怒江的路線,重走一次,通過這樣的行走,看看能不能重新發現那段歷史。

第二年(2015)四月份就又去了,沿著整個怒江峽谷走了走,一直從瀘水走到了丙中洛。2016年復活節又去了一次,就在老姆登待了七八天……

行李:老姆登可能是怒江峽谷最著名的地方。

張羽:對,老姆登背靠碧羅雪山,山上有聖湖,山下是怒江,對岸是高黎貢山,非常漂亮,它的海拔近2000米,早上起霧的時候,看著怒江大峽谷的霧氣從山谷裡升起,升到高山頂上,和白雲融為一體,那壯觀的情景,就像昇仙一樣。

也是從怒江開始,我不斷往荒野走,和大多數藝術家不斷往中心化方向走相反,我在城市裡好像走到了絕境,找不到更有價值的東西,禮失求諸野,就企圖到荒野裡去尋找社會所匱乏的、能夠提供啟示性的東西。

《老姆登俳句》(一)

天亮了,老姆登。

霧,好美。

基督真慷慨。

《老姆登俳句》(二)

一萬噸霧

絕不是霾

老姆登吐著仙氣

《老姆登俳句》(三)

布~谷

布~谷

布~谷

啾啾~

啾啾~

啾啾啾~

啾啾啾~

喔—喔—喔—

霧~從山谷~昇仙

《老姆登俳句》(四)

雨打溼了基督

神依舊愛著世人

我聽著豬叫,淋著雨

《老姆登俳句》(五)

仙客來

白霧而去

雨的蹤跡,鳥人在飛。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被雲霧包裹的老姆登村,張羽還在這裡寫下了一系列的《雲中君》。

4.出怒江

行李:基督教最早是什麼時候進入怒江的?

張羽:我查閱了很多資料,拼命地找,但怒江留下的文獻非常少,都很籠統,但大致上瞭解到基督教是怎麼來的。基督教進入怒江,目前可查的最早時間是1913年,內地會牧師富能仁(英國人)對怒江有一次考察。從1913年至今也有100多年了。根據當地縣誌記載,進怒江的傳教士,前前後後有120多人。

行李:那麼偏遠的一條峽谷,短短几十年,有120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傳教士!

張羽:是,富能仁是最先向怒江傈僳族宣教的帶頭人,他和緬甸人巴東一起發明的傈僳文字。富能仁後來成為傈僳族人尊稱的“傈僳王”,在他的差遣下,其他傳教士先後進入怒江。比有阿益打、阿子打, 阿益打中文名叫楊思慧,美國人,英文名阿蘭·庫克;阿子打是他妻子,美國人,英文名伊麗莎白,他們夫婦從1927年進入怒江,1943年阿子打在福貢縣裡吾底村去世,阿益打一直到1949年被迫離開中國,在怒江呆了22年。楊志英和楊宓貴靈,從1933年一直呆到1951年,有18年之久……等等等等。

怒江大峽谷分瀘水、福貢、貢山三個縣,49年前還多一個碧江縣。阿益打、阿子打主要在碧江地區傳教。楊志英、楊宓貴靈夫婦主要在瀘水地區傳教。美國傳教士馬道明在福貢傳教。還有莫爾斯,美國傳教士,在貢山地區傳教。他的學生波羅後來進入獨龍江傳教,獨龍江去年才通公路,但上世紀40年代,波羅就徒步進去了,並在那裡建立了教會。

行李:現在當地還有傳教士嗎?

張羽:沒有,1952年被全面驅逐後,就沒有外國傳教士了。當地人大多是從小就跟隨父母信了教,他們的父母也是跟著爺爺奶奶輩就信了。傳教士的故事,散落在他們口頭的講述裡:住在江西(怒江西岸)很高的山上,8個月學會傈僳語……在傈僳族老人的回憶中,他們似乎來了就沒打算離開,已經和傈僳人的命運融為一體,現在很多村子後面都有傳教士的墓地。

行李:已經50多年都沒有外來傳教士了,但他們仍然信奉基督,過一種你描述的基督生活。

張羽:是的,我第二次去的那天剛好是禮拜天,村子裡全部關門閉戶,旅館和餐館都找不到,還以為發生了什麼自然災害,大家轉移了。一敲門才知道,家家戶戶都有人的,都在家做禮拜,就關起門來不做生意了。

當地人很誠實,沒有欺詐,沒有偷盜。第一次去時,村民就主動把我們接到他們家裡去住,那次我們帶了很多設備,就想要一把鑰匙,關一下門。他們說不用關門,我們這裡信基督的,沒有偷盜。我當時心裡還有點虛,後來在那兒待了一段時間,真是沒有偷盜。後來再去,我自己也懶得關門了。我拍照片都是走來走去拍,比如去教堂拍東西,攝像機放在這個窗口,錄音設備在另外一個窗口,可能還會用手機錄一點東西,又放在其他位置,工作忙起來,有時候自己都搞忘了,後來想起來,再去教堂看,還在那兒,沒人動過。

聖誕節的時候,一千多人聚會,設備亂放都沒事。那裡的便利店、超市,卷閘門都只是象徵性的拉下來,實際上都沒上鎖,隨時打得開,主人都出去種地勞動了。人類社會真的還能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是很超現實的神話。

行李:前現代化時期,很多地方不都這樣嗎?

張羽:它和前現代還不完全一樣,因為它已經處於現代化的語境裡,而且已經有很多現代化的生活。前現代地區或者原始部落,他們不偷盜,是因為認為這個東西沒有價值,比如手機,他覺得對他沒用,沒興趣。但怒江地區的人已經知道手機很值錢,就是不拿不偷。

行李:基督教、天主教進入中國,有一個大的時代背景,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這樣一些基督教殘存,包括與怒江峽谷只隔著一道碧羅雪山的瀾滄江河谷。

張羽:確實有很多基督教信仰的村莊遺留,但有一點不一樣,怒江是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過來的,是“直過民族”。他們沒有受傳統漢文化的影響,而其他基督教信仰的村莊,像浙江、福建、河南、陝西,都是在漢文化的背景下,摻雜著基督教信仰,所以怒江的基督徒沒有漢文化的習氣。

按照基督教的說法,信仰耶穌後是“新我”,沒有信之前是“老我”。在漢文化地區,那個“老我”是基督徒一生都要去對抗的,而怒江基督徒,這種漢文化的“老我”很小、很弱,或者說沒有,他們未被現代文明影響的“前現代”心靈,直接吸收了希伯來文明(基督教誕生於希伯來文明內)的滋養。

行李:漢族有漢族的習氣,怒族、傈僳族、獨龍族,就沒有各自的習氣嗎?

張羽:肯定也有的,但恰好因為這一點,我才真正看到基督文明對人的影響。在基督教傳進去之前,這一帶可以說是“野蠻”的,打架、鬥毆、酗酒,這是日常狀態。基督教進去後,傳教士把他們都變成了“文明人”,收刀入鞘。他們都佩刀的,以前是拿來打架殺人,現在都拿來砍柴、開山闢路,《聖經》裡教誨不可殺人。

早些時候,雲南講武堂的李根源是帶著軍隊進怒江的,他在怒江考察後,寫了一本書,書裡,把傈僳寫成“猁僳”,用動物的“猁”來代替,說他們是半人半獸,我看到那段描寫很震驚,因為和我看到的怒江人完全相反。

行李:武力沒有徵服的地方,用文明“征服”了。

張羽:對,我忽然看到了希伯來文明對人類社會的意義。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都是親近希臘文明的,到今天還是這樣,希伯來文明很少有人提。真正完整的西方文明是希伯來文明和希臘文明組合起來的兩希文明,所以中國知識分子接受的西方文化都是瘸腿的,他們的思想沒有根基,精神沒有堅固的磐石,很容易被時代衝擊。但是整個現代文明,尤其美國那一代立國的先賢,像傑克遜,他們都是有信仰的,很多人都是“五月花”號的時候,從歐洲流亡過來的。他們有思想根基,才能用長達百年的時間來思考人類的可能性,這種根基到今天都很堅固。

行李:“信仰”也是非常西方語境的,中國傳統文人,他們是信仰自然的。

張羽:不管信自然,還是信佛道,都沒有一個絕對真理,他看見人的有限性,但找不到解決之道,最終淪為享樂主義、虛無主義,“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美國先賢建立的自由、民主、憲政,以及英美法系建立的普通法和自然法,都有希伯來文明的根基在,有一個絕對的上帝。《獨立宣言》裡很多內容,比如“不言而喻,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不言而喻,人人有追求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什麼是不言而喻?因為它是上帝的法則,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美國有很深的希伯來文明傳統,雖然它今天很世俗化,但傳統的脈絡還在。

行李:這是一個有始無終的話題。回到怒江,這幾年做了這麼多調查,你自己覺得這些調查對你自己的意義是什麼?

張羽:這幾年在怒江峽谷採訪了很多還活著的、當年那些外國傳教士的學生,也接觸了很多當地教會的人,留下了一些有文字、有攝影、有紀錄片、有錄音的資料,最後可能形成一個關於怒江基督化文明形態的田野檔案吧。

至於意義,一方面,這個題材以前是空白地帶,沒人系統研究過,應該說填補了空白。另一方面,我行走過程中的所思所想,不止是關於怒江,而是對整個中國社會形態的反思。我將怒江的計劃取名為:出怒江記,而不是“進怒江記”,不止要走進去,還要走出來,像沈從文一樣,要從邊城世界裡發掘出今天的人類社會可參考的東西。

行李:但是怒江也不能免於時代的影響,只是遲早而已。

張羽:我也曾經比喻怒江是一個桃花源,只不過桃花源裡有基督教信仰。他們長期封閉,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道秦漢魏晉,甚至不知道外面有基督教。這個世界一旦被打開,肯定會構成殘酷的衝擊,現在已經出現這個現象,一些年輕人來到大城市打工,完全被大城市稀釋掉,無所適從,以前的信仰就放棄了,等他們再回去,就會把很多外面的東西帶進去,對村莊慢慢構成影響。

行李:但回看歷史,每個朝代都有這麼一個地方被打開,經過一番融合,再繼續往前走。

張羽:從大的歷史潮流看,那種封閉性被打破是必然的,肯定會對他們形成衝擊,但衝擊也會帶來很多可能性。也許以前他在怒江的時候不信基督教,來城市裡打工後,反而覺得信仰很重要,就信了。也有可能以前信,出來後就被城市同化,不信了。都說不定。

行李:所以應該追蹤採訪那些離開怒江的人,開始《出怒江記》的第二部、第三部。

張羽:也許。現在的怒江也面臨很多衝擊和困境,所謂沒有偷盜的村莊,更多是在山上,靠公路近的,或者縣城裡,慢慢都有些混亂了。我在山上生活時間久了,對人都形成簡單的信任,有時到縣城去辦事,頻道還沒換過來,在山上都不看錢的,到縣城買了幾斤水果,走了一路,發現錢怎麼少了……

行李:我們今天在這樣的地方喝茶,回到怒江,就要跳入另外一個時空去,每個時空都有自己的準則,每次出門都是一次闖入。

張羽:是,闖入另外一個時空。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眼中有光的怒江人。

5.邊城

行李:你的故鄉在今天的重慶、湖南交界處,酉水河一帶,那也是沈從文的故鄉。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閱讀沈從文,併產生反應的?

張羽:每個人看見故鄉的時候,都是在他離開故鄉後。初中的時候就讀一點點沈從文,沒有太多感覺,覺得他寫的東西也是我平時生活中看見的。真正發現沈從文的意義,還是到了北京以後,沈從文也是到了北京後才“發現”他的故鄉的。那時我在中國走了很多地方,發現他書寫的酉水一帶,在中國別的地方沒有,是很獨特的人類學樣本。包括沈從文使用的語言,我到北京後開始說普通話,那時才回頭看見方言的意味在哪裡,他大量使用酉水河的方言書寫。

行李:你覺得沈從文回到酉水,也像梭羅回到瓦爾登湖意義,是對時代的對抗嗎?

張羽:是,新文化運動時期,99%的知識分子都向東擁抱海洋文明,進入西方語境。魯迅寫閏土,開始有少年閏土美好的鄉土回憶,但也寫到老年閏土的麻木,最終還是批判鄉土。魯迅一方面覺得鄉土有好東西,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希望鄉土現代化。

那時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想盡快進入現代化,沈從文是唯一看到擁抱現代性帶來的問題的人,他開始重新發現家鄉,他覺得中國的鄉土社會里有很珍貴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即將被現代性吞噬掉,但可能是中國社會最需要的。今天恰好在經歷他當初預感的悲劇,鄉土社會不斷消失。所以,他一個人往西,逆五四狂奔現代性的潮流而行,回到偏僻的武陵山,回到荒野之中的酉水河,在酉水河畔創造了一個永恆的“邊城”。

行李:就像梭羅。

張羽:是,沈從文才是真正的“第三條路”,他既不跟隨五四主流,像魯迅、胡適、陳獨秀那樣直接訴求政治;也拒絕像傳統文人那樣遁入山林自尋逍遙。很多人把沈從文的文章當成循世美文,其實沈從文很社會批判,不過他不直白的訴求現實,而是向精神的故鄉回返。人們把時政評論當成政治性,卻忽略了生命的政治性,沈從文是生命政治的踐行者。

我曾經說,我從酉水到怒江,是從邊城到邊城,原來我自己的家鄉就是邊城,現在已經面目全非,早已不是沈從文書寫的那個邊城,到怒江就是尋找另一個邊城。那裡是地理上的邊城,也是精神上的邊城。

行李:酉水河的邊城,是完全中國鄉土式的,一個未受打擾的桃花源。但怒江的邊城,有很多外來文明的影響。

張羽:這也是差別所在。怒江那種基督化的生活,跟中國傳統的儒釋道文化已經沒什麼關係,像天外來客一樣,空降到怒江,它作為獨特的人類學樣本,值得去研究。

行李:那天看你朋友圈,覺得很悲涼,“拉拉渡,還是拉拉渡,只是不見翠翠姑娘和大黃狗,翠翠去廣東做打工妹去了,大黃狗被縣城文明辦打掉了……”沈從文寫下《邊城》,最終也沒有挽留住什麼,只是記錄下來,形成絕唱。

張羽:沈從文的《湘行漫記》就是酉水河流域的田野檔案,今天的人如果要尋根,還可以藉此看得到一百年前,這個地方是什麼樣的。但你說它對社會產生了什麼直接影響?也沒有。完成他一個人能做的事,做到這一步就不錯了。

行李:沈從文寫《邊城》,但他本身並非邊城內的人,他也是在外面看邊城,你去怒江,也還是一個外來的觀察者,你怎麼看待藝術家作為觀者的身份?

張羽:創作者就是“他者”,但歷史需要“他者”來書寫,正因為我是“他者”,反而能夠看到更多他們自己看不到的東西,這是他者的價值。為什麼離開故鄉之後才會看到故鄉?因為你在故鄉的時候沒有“他者”的眼光。

行李:“他者”永遠是被流放的。

張羽:對,四處遊離。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永恆的“邊城”是沈從文創造的,雖然張羽說,而今已經面目全非。但地理的“邊城”,你看,至少還是寧靜的。

採訪:Daisy

照片&音頻:張羽

行李︱张羽:出怒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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