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對於這部中國散文式電影代表作,很多人的解讀僅限於故事內容,這肯定不足以看懂該片。今天我就從多角度給大家帶來專業解讀。@姒莞萱


電影《城南舊事》是第四代導演吳貽弓的經典散文式電影,該片獲得了1983年第三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最佳女配、最佳音樂三項大獎。

同時影片也斬獲了第二屆馬尼拉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鷹獎,1984年第十四屆貝爾格萊德國際兒童電影界最佳影片思想獎,以及1988年厄瓜多爾第十屆基多城國際電影節二等獎赤道獎。

導演吳貽弓根據作家林海英同名小說《城南舊事》改編,講述一個住在北京城南小衚衕裡6歲女孩英子與苦命母女的秀貞及妞兒,與憨厚的小偷,與無私的宋媽,以及與早逝的父親之間的四個故事。通過英子一雙稚嫩的眼睛去看大人世界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小時候看《城南舊事》只覺得是一部童年回憶錄,如今重刷卻是淡淡的哀愁下藏著沉沉的相思。

影片通過樸實無華的生活場景、自然流動的敘事風格和結構、清新淡雅的視聽語言賦予影片詩的意境和耐人尋味的情緒韻味,提供給觀眾別樣的審美體驗,像一幅簡約而寧靜的中國水墨畫,也像一首含蓄而淡雅的散文詩。

作為中國散文化電影的代表之作,這部電影有太多可以探討和學習之處。下面我將從“故事與人物、敘事風格與結構、藝術特色“這三個方面來分析這部影片魅力與價值。

《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01、故事與人物:用一幅幅場景,從容的描繪一個孩子眼中的老北京,流出親情和對社會的思考

老北京城南是什麼樣子的?電影以一個孩子的所見所聞、所憶所念為觀眾重塑了那個時代的印記。英子童年經歷的那些瑣碎的、離別的往事,遇到的悲劇人物是那個新舊時代交替造成的,作者在述說這些故事時也有自己的思考。

①社會造成了個人悲劇的無助感

惠安館裡一個叫秀貞的女子,整日瘋瘋癲癲,家裡人不管她,外面的人也自覺遠離這個瘋女人。從秀貞偶爾清醒零碎話語中,我們可以得知她的悲慘命運:她曾經和一個北大的學生相愛,那個男人因為學生運動死了,當時未婚先孕的她為那個社會所不容。因此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丟去了齊化門,生死未卜。大受打擊的秀貞陷入瘋癲狀態並一直掛念自己的孩子。

與此同時,作者又提到,英子的好朋友妞兒不是她父母的親生孩子,不僅要幫著家裡幹活掙錢,還要遭受毒打。不堪忍受的她在一個大雨如注的夜裡逃了出來,準備和英子道別離開。機緣巧合下英子發現妞兒就是秀貞丟失的女兒小桂子。

母女相認,淚目相擁,並不清醒的秀貞拉著女兒提著皮箱,冒著大雨就衝往火車站,要去找孩子爸爸,第二天傳來一對母女被火車碾死的消息。原來那一場大雨早就預示著這對母女的悲慘結局了。

從個體來說秀貞和妞兒都是悲劇,從整體來說,這對母女是更大的悲劇,而她們的悲劇是當時的社會造成的。秀貞傾訴無人,求助無門,大家唾棄她,嫌棄她,遠離她。

妞兒被迫與親生父母分離,到了一個被當成賺錢的工具的狼窩。在那樣一個傳統封建甚至冷漠的社會下,秀貞和妞兒除了在英子這個六歲的孩子這裡享受到一點點的溫暖,整個社會對她們而言沒有任何溫情,相反,帶給她們的是永無止境的無助感。

②時代導致了境遇選擇的無奈感

英子搬去新家的後,鄰里多次遭遇偷竊事件,弄得人心惶惶。英子撿球偶然在那個俗稱鬼屋的地方遇到了一個嘴唇厚厚的,憨憨的平頭大哥哥。在第二次對話中,得知這個青年就是那個小偷。青年不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母親和弟弟的生存,為了讓成績優異的弟弟繼續念下去迫於無奈去偷的。後來便衣警察通過英子手上撿來的佛像抓住了這個小偷。

被抓之前,小偷曾問英子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那時的英子還是個孩子,不能從真正意義上分清善於惡,好與壞。在我看來,他不是一個絕對的壞人。損人利己才是為惡,平頭青年何曾為自己?

他孝順母親,關愛弟弟,遇到發現他藏窩的英子像朋友一樣對待,從未動過任何邪念,甚至在最後預感要被抓了,還不忘提醒英子以後不要再來鬼屋這邊了。

一個四肢健全青年,沒辦法靠自己的一雙勤勞的雙手挑起起家裡的重擔而選擇去偷竊,是那個動盪不安的時代與黑暗不公的社會逼迫他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成為小偷,被抓捕,不能再照顧母親和弟弟,這樣的境遇從來不是他想選擇的,是時代導致了這種結果的無奈。

《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③對傳統文化的反思和自省

在《城南舊事》的幾個人物遭遇裡,一邊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傳統文化,一邊暗藏著作者林海英對傳統文化的一種反思。對於這部分內容,我摘取兩個比較經典的人物經歷進行分析:

  • 妞兒:象徵著反抗精神

妞兒是被養父母從齊化門撿回去的孩子。一沒血緣關係,二還是個女孩,在那個重男輕女的社會風氣下,妞兒沒有得到養父母的關愛,他們只是把這個撿來的孩子當做搖錢樹,不準唸書,不準交朋友,沒事還毒打她。

弱小的妞兒每天要面對兩頭豺狼虎豹蹂躪與剝削,但她並沒有屈服和認命。她選擇了逃跑,希望找尋自己的親身父母以改變自己悲慘的命運。在我看來,妞兒身上象徵著對傳統糟粕的反抗精神和不屈鬥爭。透過妞兒的行為,我們能看出作者林海英對傳統文化的自省意識和反思精神。

  • 宋媽:支持傳統男權主義的傳統女性

宋媽是一個苦命的鄉下人,丈夫不思進取,只會抽菸喝酒毒打她,她為了養活孩子,來英子家當老媽子。每個月掙的錢都給丈夫,希望丈夫能讓兒子小栓子和寄養在別家的女兒過得殷實一些。

她勤勤懇懇,無私奉獻,將英子和珠珠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照顧,不敢請假回去看孩子,一來怕耽誤工作,二來英子和珠珠離不開她。可以說宋媽對丈夫的一切隱忍,都來自一雙兒女給的力量。對子女的愛意矇蔽她的雙眼,讓她心甘情願成為傳統男權主義下的受害者。

可惜她最後等來的是小栓死了,女兒早就送人不知下落。面對如此大的噩耗,宋媽並沒有選擇擺脫丈夫,而是在英子的父親死後,英子家散了後,坐著丈夫的毛驢一同回鄉延續香火。對於丈夫從前的所作所為,宋媽雖很難受卻選擇繼續默默忍受。宋媽對丈夫的縱容其實是作者在隱喻那些支持傳統男權主義的傳統女性。她們是受害者,卻也是縱容者和加害者。

總的來說,林海英筆下妞兒和宋媽,都遭受了來自傳統文化的摧殘與不公,妞兒對重男輕女的壓榨義無反顧選擇了反抗與改變,宋媽對男權主義依舊選擇了漠視與忍受。

一邊高舉著抗議的大旗,一邊又是默許和贊同,可以看得出來作者對傳統文化有其反思的一面,這是這種反思卻又存在著矛盾。

《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02、敘事風格與結構:打破傳統戲劇衝突的敘事模式,採用串珠式的結構方式,使影片具有多稜角的功能

開端、發展、高潮、結局是傳統戲劇衝突的4個構成部分,然而這部電影的一大創意就是打破這種傳統。影片以英子的視角為攝影機,以英子的成長為暗線,將四個有共性的故事一氣呵成的串起來。我們可以從以下細節看出:

①兒童視角的敘事風格

“不思量 ,自難忘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 ,我是多麼想念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 ,而今或許已物異人非了。 可是,隨著歲月的盪滌,在我——一個遠方遊子的心頭,卻日漸清晰起來。”

隨著搖曳的駝鈴聲,一個老奶奶用一種滄桑的口吻述說著自己的童年往事,而這個老奶奶就是影片的主人公英子,接下來她回憶的所有往事都是從一個天真、懵懂、稚嫩的孩子視角去回憶,去講述。

只有在兒童的眼中,世界才充滿了疑問、幻想與不解。英子看著駱駝帶在脖子上的鈴鐺,模仿著駱駝吃草的嘴型;看見自言自語的秀貞,並沒有把她當成瘋女人,而是不懼流言和她說話做朋友;看到宋媽哭了,總是跑去問媽媽她為什麼流淚。

語言風格上也做到了童趣盎然,只有從兒童的口裡才能說出“不,路遠漫長駱駝悶得慌,掛個鈴鐺既好聽又熱鬧。”這樣純真的對白;也只有從兒童的口中發出“我不懂。你分得清海跟天嗎?我們有一課書叫《我們看海去》,可我沒看見過海,也分不清海跟天,分不清好人跟壞人。”這樣的困惑。

從外表上看是描寫童年生活,實際上是借兒童視角對整個20世紀20年代的社會現實的另類敘述。在英子的敘述視角之外,穿插了其他人的視角,形成了天真好奇的兒童世界與壓抑痛苦的成人世界的一種對比。因為採用了兒童視角的敘事風格,讓整個故事充滿了童年色彩,實現了審美遷移,觸發了觀眾共鳴。

《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②採用串珠式的敘事結構

敘事結構可以從兩個向度來分析,從歷史性向度分析稱為表層結構,從共識性向度分析稱為深層結構。

電影主要包含了《惠安館的小桂子》、《我們看海去》、《驢打滾兒》、《爸爸的花兒落了》四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是具有鮮明的獨立性,可以單獨成篇,這就意味著故事與故事之間缺乏連貫性,這時候就需要一條線去將每一個故事貫穿成一串珠子,而影片中的這個根線就是英子的成長線。把英子從6歲到12歲的成長作為故事線,將英子童年經歷的四個故事集合在一起,構成了表層敘事結構。

正如林海英自己所說:“我看到了那個新舊交替時代的人生悲劇,從十二歲喪父那天開始,我童稚的心靈就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人生的無常,現實生活的殘酷,我必須要在寡母和年幼的弟妹中間面對現實人生、宿命的可怕力量”

整部影片的內容均在一個現實無常、殘酷悲情的氛圍下展開,每一個故事的主角他們的經歷雖然不同,結局卻是驚人的相似。

每一個人最後都離開了,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因為離別是人生必修課。四個故事,四次離別,相同的傷感和無奈之情,實現了影調的統一性,這就是影片深層的敘事結構。

《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03、藝術特色:不同鏡語的抒寫和音樂音響的搭配,控制了影片的節奏,烘托了氛圍,訴說了人物內心世界。

《城南舊事》最為人稱道的還是影片的藝術特色,既保留了小說和劇本散文化的風格,又藉助鏡頭語言和音樂音響呈現了一種“淡淡的”的影調。

視與聽的合二為一、相輔相成,共同完成了這部“詩化風格”的影片。

①用音樂和音響營造情感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先生填詞的《驪歌》把令人感傷的歌詞與充滿離情別意的旋律糅合,在本片多次出現,取得了極佳的藝術效果:

  • 秀貞和妞兒死後,英子搬家路上若有所思時;
  • 小偷被逮捕後的課上,英子沒有再和其他同學一同唱這首離別歌時;
  • 英子去醫院看病重的父親,兩人回想起小時候逃課遲到捱打的往事時;
  • 在墓園祭奠完父親,和宋媽道別,各自離開時。

四個故事,四次離別,隨著英子的成長,她對離別的感受也越來越清晰。

影片從始至終沒有直白地說明英子經歷每次離別的痛苦,都是通過這一首《驪歌》將“離愁”之情推向高潮,讓音樂緩緩呈現這種情感變化,以音樂營造別離哀傷之境。

此外,影片中背景音響的運用也在意境營造上起到一定作用,比如以下這些場景:

  • 井窩子邊嘩嘩的水流聲、烏鴉叫聲、街頭小販叫賣聲、剃頭挑擔聲、駝隊風鈴聲匯合在一起;
  • “瘋女人”秀貞拉上妞兒連夜冒雨趕往車站那段,雷聲、雨聲,火車軌聲,汽笛聲,叫喊聲摻雜在一起;
  • 學堂操場上,放學的鐘聲、孩子們奔出學堂的歡鬧聲交織在一起。

這些多種聲音融合在一起構成的背景音響,或描繪出了20年代舊北京的獨特城南喧鬧的街景風情,或暗示著人物撼人心魄的悲情結局,或表現了孩子們的天真快樂與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烘托了氛圍,營造了情感。

《城南舊事》: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下,蘊藏著散文式的詩意

②用鏡頭語言的抒寫意境

一切鏡語皆情語,影片中鏡頭語言的運用對於意境的抒寫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開頭用空鏡頭呈現秋風中枯黃的野草、烏鴉,隨著主人公的闡述,長城逐漸化出,鏡頭拉遠,駱駝隊走在城牆上,昏黃淡暗的北京城南在近景遠景的交替中伴隨送別歌出現,直接從視覺和聽覺上將觀眾帶入懷舊的、綿長的意境之中。

妞兒述說完自己的身世之後,鏡頭停頓到妞兒與英子坐在屋裡的場景,大遠景逐漸拉遠,長鏡頭渲染妞兒的悲慘身世,營造出悲憫氛圍,使觀眾自然而然陷入思考,產生“移情”效果。目送小偷被抓走之後,音樂課上鏡頭在英子臉上停頓,她遲遲不願開口唱歌,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眼裡含著淚水,隨後長鏡頭及特寫鏡頭的使用,將小英子對於“什麼是好人與壞人”的困惑,以及小偷朋友被抓走的愧疚與不捨呈現的淋漓盡致。

導演吳貽弓通過鏡頭的平緩搖移而非切換的長鏡頭來訴說人物的內心,營造一種不加修飾、置身其中的意境。大停頓鏡頭疊加人物回憶,動靜結合,虛實相映,營造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意境,產生一種內在張力,引人深思。

總結一下:

電影《城南舊事》畫面樸實,鏡頭語言流暢生動,背景音樂悲傷動人,整個故事生動有趣又不乏含蓄的思考和批判,蘊含了導演對逝去童年的懷念。“淡淡的”影片風格既是對戲劇性電影的挑戰,也是對已經固定的觀眾的欣賞習慣的一種挑戰。

它像柳絮飛舞、顏色淡淡的春天,像遠方陌生人的笑容,像一段頹廢的殘垣,像一個爬滿荒草的院子,像一首久久迴盪在雲邊的歌曲,讓我們在慢慢歲月之後,常常醒來,恍然如夢,悵然若失。那種感覺,閉上眼睛,就慢慢湧上心頭,浮現於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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