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爸爸手下的工匠们


故事:爸爸手下的工匠们

父亲是个包工头,手下跟着一班子人。这班人干活很传统,砌墙、建房分砌匠师傅和小工两类。师傅们因身怀砌砖手艺而干着与小工比起来稍轻松点的活儿,他们年终拿的钱也是最多的,而小工就干着杂乱的苦力活儿,拿的钱却最少。

父亲记工的方式也十分传统——每人干一天的活儿则记一工,年终发钱则按做工数量及师傅小工各异的价钱来定。我多次劝他应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他却嫌麻烦一直不纳。可就是这班十分传统且不起眼的人之中,藏着个性独特又叫人快活的小工们。

费湾的村子不大,却藏着各色的人,“老扯”便是其一。人们称他“老扯”,怕是与他扯七扯八的性子有关,他个人也有“旁人七说我八说,旁人八说我瞎说”的习惯。

不必说他不懂算术,加减不会的低下智力,也不必说他两腿一长一短,行走时颠簸不止的跛脚样子,单是那一只略微斜视的眼珠子就叫人苦笑不止。有时他明明盯着你问了句,你若答了,他那斜视的左眼又骨碌一移,没好气地说:“哪有问你?”蹭得你有话说不出口。

前几日我走在乡间村舍下的路上,老远听得老扯与湖里浣洗衣物的赵婆婆争嚷着:“你哪有七十岁,怎可能?净骗我!”他一脸揭破谎言的骄傲神气,并有没受骗的得意,这直叫赵婆婆无言以对,只得默默洗衣服。

老扯得意地没走几步,又遇上了我。我之前曾同父亲做过几天小工,他还记得我。老扯还在得意着,并大有将此事原委道明好让我也赞扬他一番之意,于是他扯着能让婆婆听见的嗓门拦住了我:“费××,你说说,她一九三三年的怎会有七十岁?”

说完,他左眼一斜正中我身,自答地问道:“没七十吧?”我笑着默默走开,他就望着我杵着一脚一跛一跛地走。因为不会记账,我爸每年年终发钱都让他带家里人来做个证明,以免我爸欺负他不会算乘法扣他工钱。他倒也不带人来,开口极爽快:“你给多少是多少!”。

我回来没几天,又自邻里人论到老扯的烂事儿了,这事儿也已成为费湾的“特大新闻”:老扯本就一单身汉,我爸每月发钱,他都会去镇里找女人。这回又照旧例,不过是多唆使了个他家隔壁八十岁的费老爷子陪他同去。去时带了不少钱,玩得也是不亦乐乎。

可玩完后出来两人将口袋翻个底朝天也只剩得两枚铜板,搭乘班车嫌太少,镇子离家又有四十多里路。两人无奈,老扯便领着老人顶着酷暑难耐的日头,踏着被烈日灼得发烫的水泥路,开起11号就往回赶。

老扯好歹才四十出头,也是个小工,天天暴晒已经习惯,别说徒步行走四十里,走个一天一夜怕也是照样吃吃喝喝洗洗睡。

可老头子就遭殃了,大老爷们儿毕竟过了八十,且不论刚才在床上一把老骨头玩得如何喀喀响,这会儿大热天抛水泥路上受40度天气的“焖蒸”,别说是老头子,像我这样没晒过几回的人出来走上一程怕也要褪掉一层皮。

两人就这样风雨同、舟携手并肩一齐走水泥路。走出十多里,费老爷子扛不住了,踉踉跄跄的,眼见就要倒了。是个人都知道上去扶住,搁谁谁都懂。倒霉的费老爷子搁谁不好,偏摊上老扯这茬。多话不说了,没等老扯看明白,老头子腿一软,滚了下去(他们走的是拦江大坝上的水泥路,海拔高)。

老扯左眼一跌,这下算是看明白了,急忙上去救人。路旁本是有树的,老头子滚下去后又恰巧蜷在树荫里。老扯充分发挥非常人的理智才能和独特的思维方式来救他,老扯的救人方法是:管你是死是活,拖出树荫再说!

老扯力气倒大,粗手粗脚的一下子就将老人撂到背上。接着他又施行救大爷第二步举措:管你水泥路被太阳烤得烫到什么程度,先给我上去再说!这样一来,老人沙子一样的身子摊在烈日下的水泥路上,好好体味了一番大地的温暖。

享受过翻滚乐趣和大地温暖之后的费大爷已经满脸是血,全身无力,干眨巴眼睛,有苦说不出。老扯在路上拦下同村权叔的车,托他将老头子捎回去。

权叔下车后探探老头的呼吸,两眼发愁地问老扯:“一,我带他回去,他全无气力,是当横着放还是竖着放呢?”老扯还傻愣时,权叔又问:“二,摔成这德行儿,送回去后不还得送到镇上来抢救么?”老扯左眼呆滞着,微颤了颤,探探口袋里两个铜板坚定下来:“送,送,还是先送医院吧!”

后来,费老爷子被确诊是患过中风。大夫给他按摩治疗时,提起三根指头轻轻一拧,老爷子被纱布裹得严实的脑袋里有气无力地挤出几个字:“痛……好痛……”

老扯照旧跟着我爸干活儿,师傅大头老二开着玩笑:“老扯呀!你莫不晓得费老爷子家有人报了警,道是要抓你问事儿呢!”害他那几日顶着大太阳天天干活,也不叫苦空缺一天。

老扯办事虽傻了些,口才却极好。干活时,他帮了倒忙,父亲就咕哝着开玩笑:“你个愣头青,也就我收你这人,跑去别地,看鬼还留你!”他却翘起硬嘴皮子接道:“你费师傅眼光高,不是一般的人你哪会请?”爸想再骂他几句开开玩笑,见他往自己脸上抹油,又佩服得笑着说不出个字。

老扯是那样叫人快活,办事却总帮倒忙。相比之下,“大”更会干事,可他的缺陷也着实不小。大的喉结有问题,很多字吐不清,像极了刚开口说话的孩童。不知是否因为吐字不清,他说话似乎很费劲,有时候好容易吐出个字,上半身就猛地往后抽,因此,看他说话时摇头摆尾的样子,总觉得他讲得应当十分精彩。

那家伙看起来老实巴交,肚子里一腹的鬼主意。去年年终,大来我家领完钱还坐了会儿,起先不知他说些什么。我一进房间,他就盯着我,半晌,他眉飞色舞还摇晃着脑袋,给我爸使着眼色:“八额(八二,邻村)有个女娃跟你伢差不多大!”

我一片茫然,他又望了望我,嘻着笑脸晃着脑袋:“呀(也)在读呼(书)!”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眉色却已飞舞得满脸跑了:“呀冒(也没)结婚!”我叫苦不已,落下眼睛。万般无奈,他却得意地狠命晃着脑袋,不停地对我爸使眼色,直叫我闭口缄默。

大精力旺盛,是爸最欣赏的。大坐不住,一天没干活儿就烦。父亲一伙人干事,天色渐晚,师傅们准备收手回家时,大却又和一机泥浆,督促大家把最后一堵墙砌完。有了大这样督促大家干活的小工,父亲便把他捧作宝,说他一个顶俩。

可大年近三十,却没捞得个老婆,师傅们又拿这开他的玩笑:那天大拖着板车打石灰,不料途中遇上一条母狗,大也没怎么在意,打好石灰拖着车子赶了回来。一路走,那母狗也一路跟,路上旁人来时,那母狗还要对人吠一阵,待人远去,又紧跟上大。大倒没留意,一会儿就把它领到工地。

那母狗刚到就对师傅们狂吠不已,叫了半晌,歇下来,却又绕着大团团转。一起干活儿的老扯纳闷了:“怎么这狗一直跟你?”说着他拿铲子吓唬似的驱赶母狗,母狗却转身匿在大身后。

师傅们听老扯说,也全弃下砌刀望着那母狗。“一见我们它就汪汪叫,见你怎就那亲热?”老扯拿铲子又试了试,不料那狗竟朝他鼓起两腮恶狠狠地就要叫出声。大趁机移开两步,它却先不急吠,反是跟上大。墙上老二乐了,装出一脸铁面无私的公正样儿质问大:“大,你拿它怎么啦?”

大正郁闷,对望着那母狗:“冒(没)有哇!尔(我)不晓得哇!”对面墙上的华佬又叫了:“没有怎么它老跟你?”大两眼一并,流露出冤屈,急急地抽动起脑袋:“尔(我)捉夷(泥)巴,开(它)就一路跟尔(我)。”老二偷笑着又装正经的诘问他:“你到底拿它怎么啦!”

不等大吱声,老二就笑着连珠炮似地骂他:“怕是你想老婆想疯了吧?狗你也不放过?”工匠们齐笑起来,大知是被骂,刚想还口,老二又指着那母狗,道:“你现在要对人家负责呀!”逗得大脸赤到耳根,一时急得吐不出半个字。

师傅干活时乏味,就常拿小工开玩笑,不过小工之中,老扯和大都适合当被开玩笑的对象,老丙就不同了。他除了老了点(已过六十),身体并没什么缺陷,人也没多少特别之处。

老丙儿子乐应曾拜我爸学徒,那段日子住在我家,待我很好。那时我太小,印象已不深刻,只在心里默认为乐应哥长得帅、人又好。之后听说他到部队当过两年兵,接着就久居异地了。

料老丙是因他儿子拜我爸学过,他再也不宜跟我爸学砌工,毕竟他年纪也大了不少,所以他甘做小工,挣得少,人却十分勤快。记得上次我随父亲体验小工艰苦劳动时,我递着砖块,他却叫我歇会儿,把那活儿交与他。可惜老丙上了年纪,记性也差,耳朵不听使唤,常常帮倒忙。

有时让他把木头扛到东边墙,他却扛到北边,末了自己多绕了几圈不说,还耽搁了师傅们砌墙。他的越帮越忙害得人们破口大骂,在这炎炎夏日,工匠们本就心烦意燥没想干活,经这一骂他也曾撂下肩上东西嘟哝说不干。

师傅易寻,小工难求。父亲连夜到他家,做了思想工作,打那之后就一直干着,从没停歇。爸也打心底里佩服他,说他六十岁还能干些苦力活,推人及己,父亲不禁叹息:“我若到了六十哪能干这些!”

每年年终发钱,爸总要递给老丙一支烟,告诉他:“这么多人来我这儿,倒是你拿的钱最多!”如何不是呢!小工工钱虽少,但他却从不间歇,雨天不干活外,许多师傅怕热或是偷懒总要断断续续请上几十天的假,而老丙几乎从不缺席。

这个暑期至今也有三十多天没下大雨了,酷暑当头,老丙这些天却从没歇过。哪怕他年纪再大、耳朵再聋、帮再多的倒忙,父亲也知道,谁是难得的。

我同父亲议论着他手下的小工们,笑他收的小工都那么独特时,父亲慢慢落下笑脸,从老扯的笑料中平静下来:“虽然他们傻点,但他们善良;虽然他们多少有些缺陷,可他们勤快。善良和勤劳本就是万分难得的,何况他们跟我这么多年……”

(作品名:《爸爸手下的工匠们》,作者:寒山雪 。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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