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李希凡学兄

2018年10月,学兄遽逝。当时是他的次女李芹随侍在侧,她就曾来过电话希望我为她父亲写篇纪念文章,后来他三女儿李蓝从国外回来,又打电话谈过此事。我虽然已届耄耋之年,已有数年未曾握笔,但我对他两个女儿说:这篇文章是一定要写的,写不好也要写。因为我们是相识近70年的老同学和朋友,在校时相处甚密,后来也没失去联系,2018年5月还在京见了两次面。

我和李希凡是老同学。1949年7月和8月,希凡和我先后进入山东济南的华东大学。这是一个培养革命干部的短期训练班式的学校。1950年夏初,这个学校改为新型正规化大学,设立中文、历史、外语等系。原来学生中大部分奔赴工作岗位,少数年龄较轻、文化程度较高的留下继续学习。李希凡和我都留下成了文学系一年级学生,并且编在一个小组里。李希凡被选为正组长(学习组长)。他的未来的妻子徐潮,被选为副组长(生活组长)。这是我们认识的开始。

1950年深秋,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决定:华东大学由济南迁往青岛,与原在青岛的山东大学合并,组成新的山东大学。于是我们由济南来到青岛。1951年3月15日,新山东大学成立,我们成了中文系一年级下学期的学生。我们原应在1954年夏季毕业,但1953年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第一年,急需大批人才,政务院决定华北华东高校文理科三年级学生提前一年毕业。于是我们与四年级学生同时毕业。李希凡到中国人民大学当研究生,我到北京大学当研究生,相距不远。徐潮不久也到北京工作。

山东大学的三年,李希凡在班上是个令人注目的人物。他的经历与大多数同学不同。由于日寇入侵和家道中落,他没受过完整的中学教育。外语和数理化没好好学过,这是他的不足。但他在社会上闯荡,也获得许多在书本上得不到的知识。例如他曾在话剧舞台上为演员充任提词工作,就使他早就对曹禺剧作有深入的了解。他的大姐夫赵纪彬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是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多卷本的主要作者之一。他曾为姐夫长时间抄稿,这对他知识的积累和视野的开阔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同学们都觉得他知识广,懂得东西多。对我们感到陌生的学术问题,都能发表点意见,谈一些自己的看法。

上世纪50年代初流行的文学观念今天看来不无狭隘。比如那时新华书店(兼有出版社功能)出版了一套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应是主要的阅读对象。李希凡虽不反对这种看法,自己却大量阅读古典作品和欧美文学作品。在学习期间,他完成了两篇论文,一是《典型人物的创造》,是以沙俄作家冈察洛夫所塑造的奥勃洛摩夫为例,谈作家如何塑造艺术典型。这篇文章自始至终是在恩师吕荧的指导下完成的。另外一篇是《略谈〈水浒〉评价问题——读张政烺先生的〈宋江考〉》,此篇1954年在京重改,后收入文集第一卷。一个大学本科生在校期间能写就两篇论文并得以发表,是非常难得的。

李希凡在山东大学的一项爱好是诗歌朗诵。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岁月,诗歌和朗诵非常流行。在山大还有一个很好的条件,就是我们的老师高兰先生,是抗日战争年代著名的诗人和朗诵家,又是当年朗诵诗运动的提倡者,曾对学生的诗朗诵给予鼓励和指导。我们同学中间,也有人如任思绍和陶阳,都能写出很不错而又适宜朗诵的诗。朗诵有独诵和合诵,我们经常在学校集会中朗诵,很受欢迎。有一次毕业典礼上,李希凡诗歌独诵,代表在校同学欢送学兄学姐,效果很好,有些毕业生竟激动得流泪。我们也数次去青岛人民广播电台去朗诵,配合抗美援朝运动做宣传。1951年夏,青年团山东省委在青岛举办了一次海滨夏令营活动,李希凡和我派去指导朗诵。我那时年龄还小,重要工作都是李希凡来做。

李希凡和徐潮恋爱成功也是他在山大校园三年中的一件大事。在旧社会,李家已经破落,而徐潮家境宽裕且有点地位,两人青少年生活环境大不相同,能相识相知以至结为终身伴侣,并不容易。这里希凡坚忍不拔不达目的绝不休止的毅力起了决定作用。希凡恋爱屡受挫折,苦闷难耐时就找我们谈谈以解郁结。

李希凡徐潮到北京后,很快结了婚,不久有了大女儿李萌,这时希凡还在人大学习,日子过得艰难,人大是从解放区迁京的学校,制度很严。星期六下午6点前是学习时间,没有课也要在课堂自学,星期日晚上8点,又是晚自习时间,必须到课堂自习。一个星期只有26小时的假。从人大出来等公共汽车到西直门,再转车进城到家,总在八九点。星期天回校更难。当时北京高校集中在城外西北部,回程人更挤,三四点钟排队的大学生绕了几个弯。一次李希凡回校,到西直门已6点,排队等车8点赶不到学校,他就插队,后面的人叫:人大的那个大个儿不要加塞儿(当时大学生每个人身上都戴校徽,北京人把插队叫加塞)。希凡诉苦:家中有不满周岁婴儿,上周晚自习迟到已受过批评,不得已而为之,批评他的人原谅了他,让他加了一回塞儿。

1955年秋,我被分配到西安西北大学工作,两年后被错划为“右派”,为了不连累他人,我与所有同学和朋友断绝了来往,以免连累他人。大约上世纪70年代初,学校一位负责人找到了我,说李希凡来到了西安,现住在西安市文化局招待所,叫我去找他,请他来西安作个报告。以我当时的情况,是非常不愿意见老同学的,但奉领导之命,只好骑自行车到招待所去。

西安市文化局招待所在西安西大街北侧,鼓楼的东南,招待所的后面有个很小的院落,希凡就住在那里,是一间宽大的平房。现在招待所早已拆掉改建了广场。一进去发现有两位客人在那里。希凡还认识我,向两位客人介绍,这是他山东大学的老同学。又向我说:两位是作家杜鹏程和王汶石,刚刚被解放。杜王二人不久就告别。于是我就向希凡说明来意。并向他表明:虽然我“右派”摘帽已十几年了,本不愿再来见老同学的。希凡见我很拘束,说我的事他略有所闻,接着说开了家常,谈起上世纪50年代去欧洲参加世界青年和平联欢节的事。那时去欧洲先到莫斯科,坐火车要6天6夜,同行的人在这么长时间里都成了朋友。

后来因特殊原因,他未能去西北大学作报告。他曾来到西北大学,看望了单演义教授,在他家用了晚餐,并留有一张照片。

改革开放后,由于希凡和我都搞点鲁迅研究,常在一些全国性的学术讨论会上见面。不久他当上了有一定级别的官员,但对老同学不改常态,他有个照相机,出游时总要给我照几张相,并且洗好了寄给我。1981年鲁迅百年纪念会后,他还在家中设宴招待,徐潮亲自下厨。那天赴宴的有徐文斗、张惠萱,蓝翎刚从朝鲜访问回来,也参加了。

新世纪以来,我与希凡见过两次面。一次是2014年,中国艺术研究院为他出版了文集,开了个纪念会。此时徐潮已逝,长女李萌也逝去还瞒着他。这次见着他,觉得他一下衰老很多,步履艰难,这次有袁世硕、田师善、魏同贤、张杰和我五个老同学赴会,非常难得。为了让我们方便聊天,吃饭时为老同学专设一桌,叫同学席,但我们这些老头子,都不大说话,袁、田二位更是一言不发,你问他一句,他回答两三个字。

至于2018年与希凡在京见面,我在上世纪80年代的学生、这次与我一起晋京的刘炜评有专文记载,不赘。我这篇文章讲的是些琐事,但这些零碎的细节构成了生活,构成了历史。

(作者系西北大学教授、鲁迅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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