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后在她身旁，是她唯一的愿望，可我却为了梦想远走他乡。
2017年的那个暑假，是我和奶奶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常常傍晚的时候，我就推着她坐在家门口，看着远方昏黄的夕阳渐渐散成一片深蓝。
报志愿的时候，我报考了离家一千五百公里之外的成都，那个城市像塞壬的歌声一样吸引着我。我不顾父母的反对，一意孤行，像是用这种方式来宣告自己的成长。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父母倒也有些欣慰，我兴冲冲地去找奶奶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早就老眼昏花，认不清字。于是用皱巴巴的老手轻轻地摩挲着，浑浊发灰的眼睛竟然有泪花闪过，下一秒，便扑簌簌地留了出来。那一瞬间，我慌了神，有些不知所措。
不管奶奶的病有多么严重，治疗的时候有多么难受，喝的药有多么的苦，她总是一声不吭的受着，这一辈子，她受了太多的磨难，也使得她的性格像老黄牛一样坚韧。可是她哭了，哭的像小孩子一样。我连忙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她声音颤抖的说：“甜甜呀，你怎么走这么远……”那一瞬间，在夏季的三伏天里，我打了一个冷颤，从头凉到脚。
那个暑假，在别的同学都在忙着到处玩，到处旅行的时候。我哪儿也没去，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奶奶，就像她小时候照顾我一样。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我是被奶奶带大的。老家的院子很大，养了几头牛，几只猫和几条狗。还种了几颗桃树和一大片各种各样的蔬菜，但是奶奶不喜欢种花，她说种花中看不中用，还不如种些能吃的东西呢。后来读到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也有这样的一个百草园，是由奶奶亲手搭造的。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总喜欢背一个小书包跟着奶奶出去放牛，大牛们很听话也很自觉地走在最前面，其中有一只领头的，任何牛也不能超过它，它脖子上挂着一只铃铛，摇摇晃晃的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奶奶得紧紧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因为总有一些调皮的小牛犊子试图脱离队伍，想要跑出去偷吃地里的庄稼。我就远远的跟在后面，家里的大狗任务不是看牛，而是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企图让我分它们一点面包，火腿肠。
绿油油的庄稼，不知名的野花，和逐渐西斜的太阳把乡间的小路装扮的像油画一样。走到了一个野草茂盛的小山坡，牛儿们自由地散开，大牛们就踏踏实实地埋下头吃草，青草在它们嘴里嚼的时候发出“刺棱刺棱”的响声，它们温顺而驯良，小牛犊子则撒了欢儿地到处乱跑，互相追逐打闹。
这时候奶奶就会带着我去摘酸枣，初秋的时候，酸枣就像红彤彤的小灯笼隐在树叶当中。奶奶怕树上的刺扎着我的手，就只让我撑开书包，接着奶奶摘过来的酸枣。
她的手很灵活，在叶缝之间穿梭着，不被藏在当中的刺扎着，或许扎着了，她只是不动声色，不告诉我而已。奶奶的牙很早就掉光了，我让她吃的时候，她只是笑着说：“你吃吧，奶奶不爱吃这些。”
“那你喜欢吃什么呀？长大了我挣钱给你买。”
“等你能挣钱喽，恐怕我也就不在了。就想着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多看你几年。你爸妈忙，没空管你，他们天天说我不能太惯着你，但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不宠你宠谁呀？”
我和奶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偶尔经过的风吹起了她满头的银发，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她微微地笑着，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了。我看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她的脸型介乎于鹅蛋脸和菱形脸之间，弯而细长的眉毛，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很有灵气，笑起来弯弯得像个月牙儿，挺拔的鼻梁下面，有张樱桃般的嘴巴。那是她和爷爷结婚时拍的。干净整洁的白衬衫，一对新人害羞的笑着。
爷爷走得早，奶奶想他的时候，就总是掏出那张照片来，看上老半天，这个时候的奶奶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就连我也会乖乖得不进到里屋去，那是他们二人的独处时光，小小世界。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头发映染得泛了金黄，她看着她的侧脸，依旧是棱角分明的样子，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了她的十七八岁。
老人们常爱说一句话：隔辈亲，隔辈遗传。渐渐地，我越长越大，和奶奶差不多的老邻居都说，甜甜像极了凤云年轻的样子(奶奶的名字)，将来呀，也准是个美人胚子。
这些老邻居当中呢，有一位林奶奶家里养了很多的鸡，我见过牛啊，猫啊，狗啊生小崽，可是偏偏没有见过鸡蛋是怎么孵出小鸡的。在一天放学之后，我看到一只老母鸡正稳稳当当得卧在窝里，其余的都在周围觅食。
自认为聪明机灵的我，马上就断定它在孵小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我当机立断，大步流星地朝鸡窝走去，想一探究竟，我把身子半蹲，把头朝前伸，正当我快要得逞，把母鸡撵跑的时候，半路杀出一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就直奔我的脑门啄去……我吓得连忙抱头跳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林奶奶闻声赶来，撵走了公鸡，问清楚原因后，她神秘兮兮得对我说：“甜甜呀，我告诉你一个能孵出小鸡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了，奶奶最好了，快点告诉我吧。”我一脸的焦急和期待，刚才的疼痛已经抛到脑后了。
“我给你个鸡蛋，晚上睡觉之前呢，把它放进你奶奶的被窝里，让你奶奶捂一晚上，就可以孵出小鸡了，但是有一点，你千万不能告诉你奶奶，不然这个办法就不灵了。”
“嗯，我记住了，咱们一言为定。”拿到鸡蛋的我蹦蹦跳跳地唱着歌回家了。
晚上的时候，奶奶夸我懂事，会给她铺被子了，我满心欢喜的接受奶奶的夸赞，更是期待明天小鸡孵出来是什么样子。正当我准备进入梦乡的时候，奶奶“啪”的一声打开了屋里的灯，强光把我的眼突然晃了一下。等我看清楚奶奶手里的鸡蛋之后，我在心里大喊一声不妙，奶奶知道了鸡蛋，小鸡就孵不出来了。
但她此刻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我怕奶奶生气，就立刻将事情和盘托出。她听完之后，一脸的苦笑不得：“这个小林，老了老了还不安生，看我明天怎么给她算账，幸好鸡蛋没破，不然被子就遭殃了。”我忐忑不安了一个晚上……
奶奶领着我去找林奶奶理论，我自知出卖了林奶奶感到理亏，就死活不肯进屋去，站在院子里，呆呆得看着觅食的鸡仔们，并且警惕着巡逻的公鸡。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两位老人爽朗的笑声。以前，奶奶总是淡淡的笑着，我从来都没见到过奶奶笑的如此开心呢……
我从小最喜欢吃桃子，奶奶就在家里种了很多桃树，每年春天一到，一簇簇的桃花就开得绚丽夺目。家里养的小黄猫总是顽皮的“蹭蹭”几下就跳到树上去，抬起前爪，鼻子一动一动地嗅着枝头的桃花。就这样，春去夏来，秋至冬临，时光就在花开花谢之间走过了一程又一程。
在我动身前往南方的城市上学之前，我要爸爸答应我，奶奶万一有什么不测，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说。现在想来，这句话好像早已注定了什么。
19岁那天，成都已经入冬了，但并不寒冷。早上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要跟奶奶视频，今天我生日，她准会给我唠会儿嗑，也会像平常一样给我想些法子去“管教”男朋友。但那天，爸爸说奶奶昨晚又难受了，现在在休息，让我不要打扰了。于是我就跟朋友继续开开心心的庆祝着。晚上的时候，爸爸还是一样的回复，直到我接到了小姑打过来的电话。
那一刻，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就像爆炸了一般，呆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泪已经在止不住地往外流。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回家。
在电话里，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质问我爸爸，为什么奶奶走了都不告诉我，要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爸爸说，你离家那么远，一个人在路上我们不放心呀，奶奶已经走了，我真的害怕你在路上再出点什么事，我承受不起呀。爸爸也带着哭腔在说，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有一次喝的酩酊大醉抱着妈妈哭，除此之外，遇到再难过去的砍儿，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都没掉过一滴泪。我失去了奶奶，他也失去了妈妈。
可是我听不进去，挂掉了爸爸的电话，订了第二天早上最早的航班回家。
我一定要回去送奶奶最后一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从学校到成都机场，从成都到郑州，从郑州到安阳，从安阳到我的老家，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回忆。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也许这是奶奶想我了，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我回到家的时候，她还会像以前一样等在门口，坐在夕阳的余晖中，把已经不再能够爬树很利索的黄猫搂在怀里，耐心地盼着我放学回家。可是这一次，好像奶奶真的等不到我回去了。
我几乎是扑倒在了冷棺上，即使家里的冬天很冷，我也感觉气血都在往上涌，眼眶热的发烫，直到妈妈把我搂进怀里，我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任谁劝也劝不住，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但是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送你最后一程。
在家守灵的那两天，无论我走到哪，黄猫都在旁边跟着，好像怕我一下子消失一样。我坐在灵棚里守孝时，它就卧在一边，和我一起守着奶奶。我把它抱在怀里，泪不知不觉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了它的身上，它很安静，没有立即跳起来去舔湿了的毛发，反而往我的怀里靠得更紧了一些，大概冬天很冷，它想取取暖吧。
下葬的那天，天冷得不留一丝情面，唢呐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回响，不时惊起一两只野鸡，扑棱棱地向着远处光秃秃的大树飞去。泛白色的太阳离大地又高又远，穿着白色孝衣的人们匍匐在地上，磕着长头跪拜。
花圈，纸元宝燃烧时的火焰足有两米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的围在墓地四周，散不去，散不去……男人们开始往墓里楸土，我能听到黄土落在棺材盖上的声音，一楸，两楸……直到土坑被填平。那一刻，好像世界突然安静了，我没有再流泪，只是脸上有两道淡淡的白色的盐痕，从眼皮底下浅浅地延伸到嘴边。
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可以透过气来了，终于不再留下遗憾，终于可以亲眼看着奶奶永远安息在这里。但我还想再看她最后一眼，于是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墓口，直到我的眼皮开始不住地跳，直到周围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脚。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如何从坟上回到家里的。
那段现实中的记忆是空白的，但是我看到了，看到奶奶拿了一个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要我许愿望；看到她年轻的时候和爷爷一起手牵着手在田埂上走着；看到她为我摘酸枣时不小心被刺扎到手，偷偷把血迹擦掉；看到她跟林奶奶聊天时爽朗地笑；看到她坐在门口等我回家时，顺手帮黄猫挠挠痒，理理毛；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强忍着疼痛给我视频，笑着说，她今天吃了多半碗的饭，都可以下床走路了……
后来小姑跟我说，在我生日的那天晚上，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奶奶突然说了一句:今天是甜甜的生日，她都19岁了，我，我想她了……可是隔了这么远，她回不来呀。那是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小姑才反对爸爸的做法，才偷偷给我打电话。
奶奶很聪明的，她选择这天永远的离开我，是要我从19岁开始的每个生日都不会忘了她，她要我好好生活，在一岁一岁的成长中，每一年都给她一个好的交代。
（作品名：《在我生日那天，奶奶去了天堂》,作者：晶辰故事社。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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