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彩雲易散琉璃脆,多少人間不值得

晴雯:彩雲易散琉璃脆,多少人間不值得

學期伊始,班級裡許多同學互不認識,一時群龍無首,我讓大家毛遂自薦來當班長,這時一個玲瓏嬌俏的女生站起來,直截了當地說她來當班長。真是勇氣可嘉,要知道,剛剛入校的新生,尤其是女生,在新環境裡面對一群陌生的面孔,心中難免忐忑,但是這個女生看起來敢說敢為的樣子,她因此毫無懸念地成為一班之長,協調處理班級紀律和衛生。

誰知,兩天過去,各種投訴,她來我這裡和同學理論、搶白,伶牙俐齒,毫不留情面,一週之後的班級民主選舉,意料之中地竟無一票投她,她一時氣憤之下,不管不顧地一把撕爛自己當天保管的班級日誌薄,憤怒地摔門出去,我急忙跟著出去,看她在洗手間大哭。

一時之間,我突然覺得如果晴雯是一箇中學生,肯定就是她這個樣子吧?她是那麼率真,毫不隱忍,潑辣而任性,為人正直而無心機,她象一弘澄澈的溪水,明明白白地呈現出自己的所有情緒和心思。

但是,這樣的女生,即使是在學生這樣單純的群體裡,也不能夠勝任班長的職務,即使她的成績出類拔萃,但是她身上的孩子氣,都是“工乎天,拙乎人”,所以為世所不容,永遠不能夠使她在以團體活動為主要事件展開的群體中毫髮無損地勝出。

而我們是多麼喜歡那個孩子氣率真而個性鮮明的女子。因為她就是我們內心深處想要成為卻始終無法成為的那個自己:我們想要和晴雯一樣地不管不顧,我行我素,無拘無束,我們在內心裡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和晴雯那樣藐視等級制度,並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切的苟且。

我們想要和晴雯一樣地陰晴隨心,不管不顧,不計後果,絕不隱忍,率性而為,美麗而活潑,帶著原始的野性和靈氣,充滿著生命原始的張力和愛恨分明蓬勃熾熱的情感。

如果可以,我們只想做一個象“晴雯”那樣的自己,而不想如“襲人”那樣嫻淑世故,但是,世界只會按著自己既定的規則出牌,最後活下來的是“襲人”,而那個最美最真的晴雯,空懷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的女子,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假使如前所說,晴雯若是生活在現代,她就一定會幸福嗎?

晴雯:彩雲易散琉璃脆,多少人間不值得

一、 晴雯之命:靈巧嬌俏,命途多舛。

晴雯是賈寶玉在薄命司內抽到的第一個人物。晴雯也許是家庭突遭變故,十歲時被賴大買來的,後來因為賈母喜歡,被賴嬤嬤當做禮物似的孝敬給了賈母,自十歲起便放在賈母房中,和寶玉年紀相仿,賈母說“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

晴雯第一次出場在紅樓夢第八回:寶玉從梨香院飲酒歸來,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這時寶玉也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因說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就囑咐我貼在這門上,這會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得手僵冷的呢。”

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兩個少年“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率真無拘地相處,親暱無拘的情景彷彿鄰家兄妹,而寶玉待她,是如此的情同兄妹,而這正是嬌憨、活潑的晴雯悲劇的開始。

想必在晴雯的心裡,寶玉和賈母就是家人,純真的少女自然而然地把怡紅院當成了自己的家,她認為“大家橫豎是在一處”,“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出這個門!”她天真爛漫的心裡,何曾有過令人唯唯諾諾的殘酷世故和等級的概念呢?她以為,在他面前,她是他一起長大的嬌憨的妹妹,卻不知,他和她之間距離著天然的不可並肩的鴻溝,卻沒有人告訴她那個殘酷的真相。

我們可以想象當初活潑嬌俏的晴雯在賈母身邊承歡時,賈府各色人等為了賈母高興,無非是迎合著賈母的興致,任憑她天真爛漫地信口開河,伶牙俐齒直言不諱地說笑有趣。誰會像真正關心她的長輩那樣,教她識人待物,辨別維繫統治階層既得利益的森嚴秩序和她們殘酷無情的真實嘴臉呢?

在晴雯沒有牽扯到這個集團的核心利益——寶玉的事務之前,想必大家對這個賈母所賞識的聰明伶俐女孩,也是展示出歲月靜好的脈脈溫情吧?

正是原生態家庭關係的殘缺和脆弱,導致晴雯在情商養成和人際關係處理方面的天然缺位,也使她沒有推己及人的惻隱之心和厚道仁愛的體諒他人的寬厚品德,沒有自我反省的自知之明和審時度勢的處事智慧,從而也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姐妹。

她的心裡,只有寶玉,為了寶玉的面子,她可以連命都不要,不顧病中的虛弱,奮不顧身地為他捨命夜補雀金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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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晴雯之性:特立獨行,任性自我。

一方面她極有骨氣,鄙視卑汙,純潔真誠,無與倫比,另一方面,她一味任性任情,心直口快,鋒芒畢露,剛烈暴躁,經常毫無顧忌、直言不諱地道出他人的隱私,表現自己的嫉恨和不滿,隨口傷人,不留退路,樹敵過多。

說到底晴雯是未經世故沾染的真性情。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是出於真心,率性而為,勇敢而自我。她有著被那些社會秩序的所謂正確的維護者所討厭的“狂樣子”,概因她具備了生命天然純粹的本來面目。“那晴雯只穿蔥綠苑綢小襖、紅睡鞋、紅小衣,披著頭髮,騎在雄奴身上。”多麼活潑而歡愉的場景!

她生氣就是生氣,憤怒就是憤怒,是出力名的“爆碳”。別人不敢說的、不願說的、假裝看不見的,她都從不含糊,總要出頭。王善保家的說她“一句話不投機,就立起兩個眼睛罵人”。

並非她幼稚糊塗,不知人心兇險,只因個性本真,不肯合己從人,這既是她的缺點,也是她的美好。得知墜兒偷鐲子,本來這個得罪人的事情完全可以等襲人回來再行處置,可是晴雯呢,根本就按捺不住地不管不顧自己還在生病,立刻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忍耐不住地大怒:

“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往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拿起一丈青來,向他手上亂戳,又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動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喊。

晴雯一旦生氣起來就完全不管不顧,根本忘記了自己也是丫鬟的身份。你看她任性地罵小丫頭子們:“那裡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了你們的皮!”

她想說就說,絕不口是心非。晴雯的一張利嘴,幾乎得罪了所有的人,而這也成為導致她被攆出怡紅院的直接原因。她罵過芳官、墜兒,諷刺過襲人、麝月,懟過小紅、秋紋……

三十七回裡,寶玉摘了兩支桂花分別插瓶,讓秋紋送給賈母和王夫人,兩個長輩很高興就賞了秋紋錢和衣服。秋紋在怡紅院把這當做一件喜事來分享,結果晴雯劈頭蓋臉一盆冷水:

“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誰知此話一語成讖,果然衝撞了王夫人被狠心攆出賈府。

晴雯之勇除了病補雀金裘之外,再就是以最激烈的動作面對大觀園一群阿諛諂媚的抄檢者:“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晴雯的率性而為在撕扇子一事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在這一刻,晴雯完全就是那個被寵溺的嬌憨少女,哪有半點丫頭的謹慎與卑微?在她的內心深處,她認為自己和寶玉是完全平等的。“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

她毫不掩飾,絕不遮藏,更不屑於苟且和隱忍。第二十回裡,寶玉給麝月篦頭,她說:“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三十一回中,襲人無意中說了個“我們”,晴雯立馬添了醋意:“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她一旦愛著就傾情以待,竭盡全力。第五十二回晴雯已經病的非常嚴重,但是得知寶玉的雀金裘只有自己會補時,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

晴雯雖掙命似的盡心為寶玉做事,但在嘴上卻仍然強硬,沒有溫婉客氣,也似乎沒有溫柔諂媚,但她是如此情真意切地對待寶玉。在她,寶玉便是她的全部了吧? 她的尖酸吃醋,她的潑辣任性,無非是想要明白地證實,她在他心中的絕對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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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晴雯之情:依戀寶玉,人間不值。

晴雯心心念唸的只有寶玉。她懟寶玉,有著太多的依戀,她視他為自己的全部。

晴雯十歲便離開父母,而她唯一的姑舅哥哥和嫂子對她又如何呢?在紅樓夢地七十七回裡晴雯被逐出大觀園回到姑舅哥哥的住處,已經是連續因病帶氣四五天水米沒搭牙,那嫂子卻仍舊吃了飯便去串門,只剩下晴雯一人,讓她獨自一人就在外間屋內一領蘆蓆上躺著,讓她虛弱中更受風寒不說,且還給她歹話使她病上加病,想喝一口熱茶竟不能遂意,絲毫不念正是因晴雯替他們兩口兒求情才得以留在賈府作些買辦雜差的事情。

晴雯做事的率真和自我,難道不正是因為在內心深處已經看透了人世徹骨的寒涼嗎?因此,她才不會象那個被哥哥疼愛的襲人那樣的隱忍處事。晴雯根本沒有這樣的顧慮,當她離開寶玉,離開賈府,她對於塵世的眷戀再也不復擁有。當她曾經以為“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的信念,也露出原本偽善的殘酷真相,至此,晴雯在塵世的隨後念想已經斷絕,只求速死。

而那個之所以能夠活出自我的女孩,難道不正是因為心中沒有特別能夠讓自己前思後想的顧慮和軟肋嗎?在晴雯的生命中,除了對寶玉的依戀,她還需要顧慮其它什麼嗎?她需要忌諱因為自己的不管不顧而牽連了父母嗎?或者她需要考慮到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對自己的親人產生消極影響,或者給自己的親人們帶來負面的影響嗎?她不需要。

人間不值得,寶玉亦不值得。想必她也曾經是父母的掌上寶貝,被嬌寵著無憂無慮地長到十歲,也許在賈母身邊時她尚曾見識過人世的惡意,體味過人性的寒涼,到這一刻,才驚覺她為之依戀的怡紅院使如此非人,她所生存的那個人間不值得,寶玉亦不值得,才因而直著脖子喊了一夜的“娘”。

一個人,就算是生如晴雯一樣嬌俏美麗,能力出眾,也必須懂的體諒和包容他人的不易,學會接人待物的基本智慧,對自己所身處的環境有足夠的認知,像平兒那樣,一直善良,進退維谷,總是與人為善,不倚仗你外在一切,技能,顏值或者你背後的人脈頤指氣使,鋒芒畢露。

如是,在社會按照既定的規則滾滾前行的巨大齒輪碾壓的方寸之間,收放自如地呼吸。也因此,縱然晴雯是如此可愛,如此蓬勃而美好地留在每個讀者的心中,她鮮活的玩鬧,孩子氣的嬌憨,不管不顧地撕扇子發洩情緒,氣憤時拿一丈青戳墜兒,披頭散髮地怒懟王善保家的,她快意恩仇地搶白,使力不使心地捨命補雀金裘……都讓她成為名著裡那個個性鮮活生動的俏少女,她的形象甚至比黛玉和寶釵更深刻地留在世人的心中。

人心便是如此,你愈是優秀,愈是出類拔萃,你愈是可能被孤立,被排斥,被誹謗和打壓。社會的可怕之處正在於,它可以容納一個沒有鮮明個性和資質平庸的人,只要這個人的行止按照社會既定的規則、附和既定的人情世故,你就可以苟且存活。

如果你個性張揚,獨立特行,我行我素,率性而為,就算你顏值爆表,能力出眾,行事光明磊落,表裡如一,你也不會為強大的世俗所包容,你想要的自由順暢的呼吸,必將建立在與世俗規則某種程度的妥協基礎之上,你還必須具備與他人和解和相處的智慧。

所謂人情練達,世事洞明,而後明心見性,堅持自我內心的善良和原則,擁有一顆看透了世事之後與世俗的化骨綿掌,雲淡風輕的兵來將當,水來土掩的智慧,你的能力和顏值才不至於彈指間,剎那芳華。你才能夠避免和世俗針鋒相對,直至被傷的遍體鱗傷,血肉模糊,或者面目全非,或者痛不欲生,或者苟延殘喘,或者如晴雯那樣,在一領冰涼骯髒的蘆蓆上,讓生命絕望而去。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誰解自我和自由的脆弱?也許每個人最初都如晴雯樣孩子氣率真熱烈、無遮無攔,但最後卻都不得己活成了委屈小心、隱忍求全的襲人? 若生命是一場賭注,在骰子的兩面,你究竟是願意率性而為之後香消玉殞的晴雯,還是隱忍小心等待歲月靜好的襲人?生如煙花璀璨,紅顏彈指間!但是,正因為如此,晴雯是那個永遠的少女,嬌俏明媚的活在無數個讀者的心中。

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數?紅顏彈指去,剎那芳華!紅樓女子,我只想為晴雯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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