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尿、罐——”那时,天蒙蒙亮,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

“倒、尿、罐——”那时,天蒙蒙亮,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

重庆城的运粪工

“倒、尿、罐——”

每天蒙蒙亮,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嗓门不大,但在清晨的宁静中格外清脆,总有一种睡意被打扰的感觉。

“吱呀!”“叽嘎!”不一会儿,接二连三的木板门声响起,走出一个个头发蓬松的女人,或睡眼惺忪的小女孩,也可能是个蹒跚的小脚婆婆,清一色的女人,提着或端着一只只瓦尿罐,朝吆喝人旁边的木粪桶走去……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川江边小县城的一幅市井生活图。

那时候一家大小挤在平房里,即或是少有的住在两三层的楼房,一样没有卫生间,夜晚要方便,家家户户备有尿罐、夜壶。我妈妈在邮电局当话务员,经常上夜班,家里倒尿罐的活自然落在了大妹妹身上。大妹妹从小生得漂亮,喜欢打扮,讨厌又臭又脏的尿罐。每次倒了尿灌清洗的时候,要么用开水想烫去臭气,要么气乎乎地拿竹刷把狠狠戳,捣坏了好几个,没少挨骂。

重庆城的人爱面子,下午的时候,上班上学的都不在家,街上行人又少,收粪人这才上门,一般也不直呼“倒尿罐”,而是喊:“倒罐子啰!”“倒桶!倒桶!”我们巷子波儿的奶奶年轻时住在重庆城,她给我们讲,解放前重庆城挑粪的粪夫要穿号衣,大白天不准上街挑粪,粪桶不能装得太满,免得荡出来了,要㝩个木盖子。

沿街收粪人是郊区农民,什么都缺的年代,把粪便当个宝。小时候我在乡下看三爸给地里的菜淋肥,清汤汤的猪粪水,边淋边对我说:“要是有城里那么肥的粪便就安逸了。”过去重庆把城市粪便当肥料管理,有专门的肥料管理所和公司,属事业单位,市里的城肥领导小组则由副市长当组长。

我们巷子那个收粪人姓向,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中等个子,脸瘦削,光头上一年出头扎裹着一圈白布帕子,冬天暖和,夏天揩汗。他家在江对岸七八百米高的水磨梁子上,生产队派他来城里收粪,每天鸡叫第三遍出门,过最早一班轮渡到县城。收满一挑粪后往回挑,过了渡,一直爬上坡,八点前到家,赶上队里出工。这么辛苦,就为一挑粪。他说:“城里的粪便肥,回去后还要合猪粪和水,才淋庄稼。”

尽管生产队每个月给每家每户都付了粪肥钱的,但老向还是时常带点季节性的新鲜菜,或者他自己编的几只刷把、筲箕等小篾器,送给我们。

一天清晨,巷子里新来了一位收粪人,大家认为是给老向打替的,也没多问,再说早晨的时间紧,纷纷倒了尿罐回屋忙。不一会儿老向来了,比平时晚了点,那知粪已被人冒收,心痛得当场快哭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大年三十的重庆街巷,天已经黑了,飘着绵绵细雨,地上湿漉漉的,很冷,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快步往家里赶。当他路过离家不远的一座公厕时,看见那里蜷缩着一个守粪农民,双眼直盯着粪池,麻木的神情似乎忘了这是除夕夜。大学生顿时一震,同情、怜悯、感慨……复杂的情感一一袭来。他后来创作了一幅《守粪农民》的油画,几易其稿后定名《父亲》。这名大学生叫罗中立,后来成了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守粪农民”触发他的灵感,创作出中国当代美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倒、尿、罐——”那时,天蒙蒙亮,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

罗中立油画《父亲》的第一幅手稿《守粪老人》

川江沿岸城镇的公厕,按计划分配给近郊农村生产队用肥,重点是蔬菜队。队上一般安排年老体弱的社员照守,以防其他队的社员“偷粪”。有些城镇的公厕由各生产队轮流挑,以十天或半月为限。城里单位、厂矿厕所,要有熟人介绍才挑得到。我读小学的学校有两个厕所,分给了学生“学农”的郊区公社用肥。

我们巷子有个下乡知青,小时候衣服口袋里常装着炒豌豆当零食,经常“扑哧、扑哧”或“砰、砰”地放屁,大家给他取了个诨名“豌豆”。临下乡时,他通过父亲的关系,把单位的一座厕所包给自己落户的生产队挑粪,算立了大功,当上生产队保管员,活路轻松,其他知青都羡慕。

一些远郊县和邻近的四川广安等地农村,不属重庆供肥范围,有一段时间严重缺肥,近百个公社的社员跑到重庆城里“抢粪”。他们不分白天黑夜,每天进进出出,自己上厕所捞取、挑运,粪车粪桶随处可见,粪便四处泼洒,导致街巷里污秽不堪,臭气熏天。重庆城立即采取措施,赶快实行“城肥供应证”和“准运单”办法,才禁止了“抢粪”。

清代的时候厕所叫“茅司”,公厕称“官茅司”,巴县知县聘了专人管重庆城官茅司的粪便清运。民国重庆建市后,由公安局管官茅司,后来公安局改名警察局,一直负责或配合卫生局管理官茅司以及街道卫生。当时市民捡了死老鼠也交到各警察所,每只奖五分钱。

抗战期间,重庆城有两类茅司——官茅司和保甲茅司。当时人口激增、公厕被炸,入厕难,政府传令镇长、保长,发动民间力量建保甲茅司,并准许卖揩屁股的草纸和入茅司收费,每人每次两分。重庆城最多的时候有二百多座保甲茅司,粪便由粪商雇人清运,而官茅司的粪便则由粪帮清运,最终都卖到近郊的农村当肥料,粪商、粪头、粪霸由此纷纷出现。解放初期,重庆城有个“五花帮”运粪、卖粪,每挑二至四角钱不等,还向居民收取倒罐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参加工作时,单位厕所的粪肥每年五百元卖给了郊区蔬菜队。每到年底,蔬菜队队长准时来交下一年的粪钱。我们单位一百多号人,团年等着这笔钱,人秘股老邹负责这事。

有一次团年,大家正吃喝得高兴,老邹冷不防冒出一句:“我们吃的都是‘粑粑’钱。”话是实话,但惹来那些妇女们一阵臭骂,抓住他,灌了一碗酒。

公厕粪便当肥料时,没建沼气池,用肥的生产队随时来人挑,不然会溢出粪池。他们一趟一趟地挑到江边码头,在岸上挖有大坑储存,坑壁用三合土敷平,不渗漏。每过十天半月,生产队来船来人,把粪肥运回去。这些储粪坑装卸时又脏又臭,影响环境,专门设了粪码头。重庆城朝天门、望龙门、菜园坝和临江门、千厮门、牛角沱等江边,多时有二十几个粪码头,每年运粪肥近十万吨,上至川江沿岸的巴南、江津,下到长寿、涪陵、丰都一带农村,有几十上百公里的水路。旧时的重庆民谣《重庆歌》,唱的是重庆城九开八闭十七道城门,有一句说的就是粪码头:“临江门,粪码头,肥田有本。”

从公厕到码头的储粪坑,社员挑粪穿过许多条街巷,路人老远都捂着鼻子躲开,有人还会鄙夷地吼叫道:“好臭!”“擦到我衣服上,要你赔!”川江沿岸离城不远的农民,常坐轮渡或赶场船、揽载船进城卖菜,回去时顺便带一挑粪,船头摆满了粪桶,上下旅客也皱着眉头、捂着嘴鼻吵骂。挑粪的农民习以为常了,并不理会,一心只想着把粪弄回去。

重庆城公厕的粪一般不用挑,用人力车拉,两只胶轮的木板车,安了一个很大的卧式扁木桶装粪。山城重庆到处是坡,下坡时,肥料公司的掏粪工,双手用力压住粪板车拉扛,使车尾翘起来,与扁木桶的重量持平,跟打翘翘板一样,一路狂奔,那步伐就像打篮球时上篮的三大步。待车速飞快时,一屁股歪坐在一侧的拉杠上,脚尖尖不时点地,控制车速和方向,不一会就到了码头。岸边有一条U形木槽架到江边,打开扁木桶底的小插板盖,粪便哗啦啦顺着木槽流到了坑里。这个拉粪板车的过程被称为“三大步”,老一点的重庆人都晓得。

生产队的粪船是木船,舱之间没有隔板,是一个大舱,装得多。我们巷子那个知青豌豆,他队上的粪船从县城一回来,全队社员都出工,当天必须把船上的粪挑下来,转到庄稼地的粪坑,不然会腐蚀船板,特别是存放久了的粪便。可生产队从江边到山顶都有庄稼地,空着手走上顶都要一两个小时,再怎么努力,当天也挑不到山顶。于是又要在河边挖几个大坑储粪,然后再慢慢转挑。

有一天正遇下雨,豌豆挑着一担粪,从粪船的跳板往岸上走,突然脚下一滑,掉进江里,粪桶扣了下来。他根本不敢凫出水面,埋头钻进深水里,游了一大圈才爬上岸,结果还是一身的粪臭。挑粪的社员们乐得哈哈大笑,豌豆心里一阵酸楚。尽管如此,队上的青壮劳力,包括豌豆,还是喜欢挑粪,因为工分最高,一天十二分,值四角多钱。

挑完粪,船舱都要清洗干净,才不会腐蚀船板。

“倒、尿、罐——”那时,天蒙蒙亮,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

曾经奔驰在重庆城的“三大步”

又快过年了,一天,买我们单位粪肥的那个蔬菜队队长来了,找到老邹,说:“邹股长,明年这粪,我们不挑了!” 老邹一听,犯傻了,粪没人挑,坑满了咋办?那时又没沼气池。好说歹说,不卖一分钱,请蔬菜队也要帮忙挑走。念其多年的供肥关系,队长答应了。

过了一年,蔬菜队长又来了,说:“现在包产到户,我也派不动社员来挑粪了,他们都用化肥,又简单又干净,你们另想办法吧!”老邹很灵光,说:“那每年给你们五百元,算是社员挑粪的工钱,怎么样?”

不知他们商量的结果怎样,年底,我拿着调令离开了家乡小县城。

“倒、尿、罐——”那时,天蒙蒙亮,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

渝东南一带山高路陡,背水背粪都用这种方式。上图资料图片 左图陶灵 摄 右图闻晓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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