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你剛剛可聽見什麼聲響？”秀瑩微睜著朦朧的雙眼，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聲響？沒有啊，你懷疑趙啟山他回來過？”閔朗猛地直了直腰，額頭上滲出幾滴汗水。
隨即，二人豎起耳朵聽起了外面的動靜。足足五分鐘，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你，快穿好衣服！我……出去看看……”終於，秀瑩飛快地穿戴整齊後，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間。
三分鐘後，秀瑩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頂黑色的烏氈帽，臉上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似乎像是馬上要去死。
“他……回來過……”
一
初夏的傍晚，空氣已有些微涼。可秀瑩坐在餐桌前，內心卻像是被一大盆炭火烤著。
從趙啟山一回來，她就感覺到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樣。雖然他在家裡話一直不多，但神情卻總是溫和的。
“這麼晚下班，今天……學校裡忙嗎？”秀瑩的嘴唇顫抖著，感到腦袋有些發暈。
“不忙，我去換件衣服”，趙啟山的聲音在她聽起來有些怪怪的，似乎不小心加重了語氣。秀瑩這才發現他似乎近一個月來，下班都很晚。
過了好久，趙啟山終於回到了餐桌旁。整整一頓飯，他的眼睛要麼盯著盤子，要麼盯著桌子或者牆上的畫，就是不看她的眼睛。
秀瑩還記得，趙啟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誇她的眼睛長得美……
那是三年前，秀瑩在一家圖書館做管理員。每天就是整理圖書和登記借書證，工作比較清閒。秀瑩喜歡讀些風花雪月，閒來無事便常常拿著唐詩宋詞來看。
一日快下班了，秀瑩正打算回家。突然，一個戴著黑框眼睛、高高瘦瘦的男青年急匆匆地走過來。
“姑娘，我昨天剛還的一本《唐詩精選》怎麼找不到了？”男青年盯著秀瑩，眼睛裡突然閃現出一絲亮晶晶的神采。
“你既然已經還了，還找來幹嘛？”秀瑩撇了撇嘴，避開了年輕人的目光。
“呀，原來在你這裡！”男青年瞅著秀瑩手裡的書，痴痴地笑了。
“怎麼？你剛還的又要借？我還沒看好呢!”秀瑩水汪汪的大眼睛朝年輕人狠狠瞟了一眼，沒好氣地說。
“沒事，你先看。我今天總算領略到‘一眸春水照人寒’的意思了……”說完，便笑嘻嘻的走開了。
秀瑩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男青年說的是什麼，白淨的小臉上不禁飛上兩朵紅雲……
那個男青年正是趙啟山。他在一個小學裡當老師，教的是語文。
從那以後，趙啟山便每天來圖書館，不是借書就是待在閱覽室看書，一來二去也就跟秀瑩混熟了。秀瑩知道趙啟山喜歡自己，而她自己呢，也覺得趙啟山有文化，人又忠厚可靠。
第二年春天，兩人就結了婚。
二
吃完飯，秀瑩稀裡糊塗地把餐具拿進廚房。等洗乾淨了，出來看到趙啟山還是坐在餐桌旁，眼神竟是直直地。秀瑩心裡越發慌亂，感覺他就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趙啟山打破了沉默。
“沒有，我……休息會”，秀瑩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彷彿累得已經站不動了。
“我有事跟你說，我要到雲南山區支教去。”趙啟山飛快地掃了一眼秀瑩，嚴肅的神情裡夾雜著厭惡。
“你要去雲南？這麼遠！”秀瑩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會作出這個決定。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他竟露出了一絲略帶悽然的微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秀瑩。
“我不去！”秀瑩站了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
“哭是沒有用的，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是個傻瓜？！”趙啟山提高了嗓門，暗沉的臉上露出了鄙夷。他一個月前就隱約知道了秀瑩和閔朗的關係，這天也確實回來過，但他實在沒有勇氣衝進去，親眼目睹那噁心的一幕，所以他選擇了逃避……
秀瑩的呼吸變得急促，一個寒戰從背脊貫穿全身。
“如果他肯娶你，我可以和你離婚。”趙啟山的眼睛裡閃著嘲笑的意味，起身走進臥室。
秀瑩終於一下子癱倒在沙發上，痛哭不止……
一直習慣了被趙啟山呵護關心的秀瑩，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跟她提出離婚。
起初，秀瑩答應嫁給他，是因為她知道趙啟山深愛著她，而她也到了應該結婚的年紀。但從結婚的第二年開始，秀瑩就越來越覺得自己並不怎麼愛他。
她覺得趙啟山很木訥，每次聊天不會超過半個小時，他就會拿起書一個勁地看起來。而他讀的那些歷史書和哲學書，在秀瑩看起來是那麼的枯燥乏味。
他從不去旅遊，也不去參加一些那個年代流行的娛樂節目。譬如到紅房子去吃西餐，到外灘的情人牆去吹吹風……秀瑩覺得趙啟山就是個書呆子，只要和他待在家裡就會覺得無聊透頂。
三
第二天，秀瑩一大早就出了門，來到玻璃廠的大門前，讓門衛去把閔朗叫了出來。
“你有什麼事？我在上班呢！”閔朗皺了皺高挺的鼻子。
“阿朗，有……有件急事，我在碧華餐廳的包房等你！”秀瑩顧不上矜持了，急切地要把心裡話對閔朗說。
秀瑩第一次認識閔朗是在半年前，她跟著好朋友林曉娟一起參加了玻璃廠的舞會。
那天晚上，秀瑩穿著一條粉紅色的的確良連衣裙，這可是那個年代最時興的打扮了，讓秀瑩看上去既明豔又大方。在舞會上，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邀請她跳了一支舞。
事後，秀瑩才知道那個男人是玻璃廠廠長的兒子，叫閔朗。閔朗喜歡跳舞，喜歡唱歌，也喜歡帶她到時下最小資的場所去喝咖啡。
……
半小時後，閔朗踩著剛買的意大利牛皮鞋，“蹬噔噔”地走進了包房。剛坐下，就一把把秀瑩摟在了懷裡。
“他跟我攤牌了，他……要跟我離婚。”秀瑩的眼淚開始情不自禁的流下來，似乎想激起閔朗對她的同情。
閔朗摟著秀瑩的胳膊一鬆，“你……什麼意思？”說話間，身體已僵住了。
秀瑩的心往下一沉，原本她希望閔朗聽到這個消息會高興地抱住她，說他會娶她。儘管，她來之前也並沒有多少把握。
“他說只要你答應娶我，就會和我離婚。”秀瑩的眼中幾乎流露出了乞求的神色。
“怎麼會？他那麼愛你，怎麼會……要我娶你？！”閔朗的語氣裡似乎有些煩躁，“他還說了什麼？”
“他還說，如果不離婚就要我跟他一起去雲南山區支教。”秀瑩感到很沮喪。
“啊！這才是他想說的，他不會真的想要離開你！”閔朗不禁站了起來，一臉真誠地看著她。
“可是，那種鄉下地方，我怎麼受得了？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是一直說，想和我在一起嗎？！”秀瑩忍不住嚎啕大哭。
“可是，你確保趙啟山不會做出格的事？而且，我的父母……估計也不會同意……”，閔朗又坐下了，垂著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秀瑩突然明白了，趙啟山早就知道閔朗不會娶她，他是想讓她親眼看清閔朗的虛偽和懦弱。
一股深深的絕望襲上心頭，秀瑩覺得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包房。閔朗長長地舒了口氣，拿起桌上的一杯茶，一飲而盡。
四
一週後，秀瑩跟著趙啟山出發了。
他們做了四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又乘了八個小時的汽車，終於來到雲南麗水的一座大山腳下。
就在秀瑩想說吃不消的時候，趙啟山對她說，還有十公里的山路要走。看著空中下起的雨，秀瑩想哭，但一看到趙啟山嚇人的表情，硬生生的把滿肚子的淚水憋了回去。
山路蜿蜒陡峭，再加上都是紅泥路，非常難走。終於在四個小時以後，他們來到了那所建在山腰上的小學。
一路上，秀瑩偷偷抹了好幾次眼淚。她感到自己已經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了。但比起身體上的痛苦，她的心更痛。只要一想起閔朗那天的態度和看到趙啟山又冷又硬的表情，她就覺得自己是跌進了無底深淵，生活再也沒有了目的。
但趙啟山來到了這個深山老林後，卻像比待在上海的時候要開朗多了。他很快投入了老師的角色。
秀瑩不清楚趙啟山一天到晚到底幹些什麼，只知道他每天六點不到就起床，走好幾裡山路去學校。晚上，山裡的電很早就斷了，他就坐在簡陋的竹椅上，藉著煤油燈發出的光亮備課。
但只要一回到家裡，趙啟山就又恢復了僵硬的表情。開始的一段日子，秀瑩一直忍氣吞聲，也起早貪黑地做飯洗衣。總覺得趙啟山遲早會心軟，過段時間就能原諒她。
然而三個月後，秀瑩覺得很失望。每天夜裡，秀瑩會悄悄地藉著燈光，看他那蒼白瘦弱的臉。他踏踏實實地讀著書，心裡似乎沒有半點波瀾，依舊視她在千里之外。還好，秀瑩也逐漸適應了山裡的生活。
一天，秀瑩決定去那所小學看看。
走在崎嶇的小路上，她的心情卻越來越好。藍天白雲，交映著滿是綠色的大山，形成一幅絕美的圖畫。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了。
小學坐落在一條河流邊，由於年久失修，已顯得有些破舊。一走進學校的大門，眼前的一幕讓秀瑩看得出了神……
二十幾個穿著破舊衣服的鄉下孩子，正圍成一圈坐在院子裡唯一的一塊水泥地上，紛紛仰起頭，聚精會神聽著中間的老師朗誦詩文，彷彿任何事物都不會打擾到他們。
中間的那個老師正是趙啟山。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趙啟山一邊朗誦，一邊用親切而充滿活力的眼神注視著每一個孩子。
朗誦好以後，他又給孩子們繪聲繪色地講了好幾個神話故事。看得出來，在場的每一個孩子都非常喜歡他，崇拜他。
秀瑩忽然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看趙啟山講課。整整一個小時，她就這麼默默地注視著他。漸漸的，她也被趙啟山吸引了，覺得他在講課的時候，身上似乎縈繞著某種光彩，而那光彩來自於他內心深處的信念……
趙啟山看到了她，眼神很快恢復了冰冷，只是點了點頭。
學校沒有食堂，老師和孩子們的午餐是學校附近的一個大嬸送來的。
“姑娘，你真好，肯陪著趙老師一起來，趙老師可是這裡最受歡迎的老師了！”大嬸一邊盛著飯，一邊樂呵呵的說著。
接下來，秀瑩又聽大嬸說了很多趙啟山的事。
她忽然感到，在這群山裡人和孩子們的心中，趙啟山就彷彿是老天派來的天使，除了教書上課之外，還幫著他們幹了很多事情。什麼修家電、築豬圈、搭菜棚，只要他會做的，都做了……
她不得不承認，趙啟山是個很優秀的男人，有愛心，有追求，只可惜很多事情一旦發生就無可挽回，一切都無法重來……
五
去小學後的第二天，秀瑩就在學校裡找了些事做。每天去打掃衛生，幫忙做飯做菜。一個人在家時，她也會找出趙啟山看的歷史書來看。
趙啟山覺得她做這些，只是覺得一個人待著太悶，但只有秀瑩自己清楚，她是越來越想待在他的身邊了。
接下來的大半年裡，秀瑩覺得自己變了，臉色已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麼蒼白了。每次只要看到孩子們的笑臉，心裡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空落落的。她學會了很多幹活的竅門，也明白了很多以前從未想過的道理。
只是趙啟山對她一直淡淡的，時常在不經意間會有一聲輕輕的嘆息。她知道，他心裡的那個結始終沒有打開。
有好幾次，秀瑩想跟趙啟山聊些他喜歡的事，但每次話都到嘴邊了，一看到趙啟山陰鬱的眼神，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轉眼又到了夏天，氣溫高得嚇人，樹上的知了拼命地叫著。一連幾天，天上都下著大雨。趙啟山又是一大早就準備出門。
“啟山，今天是你生日，晚上早點回家吧……”秀瑩一邊把雨傘遞給趙啟山，一邊輕聲說著。
趙啟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讓人心碎的歡喜。印象中，這是結婚後秀瑩第一次主動提起他的生日。
那天，秀瑩很開心，做了很多菜。還採了些紅豔豔的石榴花放在竹筒做的花瓶裡。又用麵粉做了一個心的形狀，放在蒸籠裡做成了一個面糕。
晚上，雨越下越大。秀瑩在家等著趙啟山，心中滿是期待……
可是一直等到八點多，趙啟山還是沒有回來。忽然一個村民跑到她家，“你快去看看吧，小學那邊……出事了！”
秀瑩只覺得心跳突然加速，一股寒意從腳底湧上胸口。
等秀瑩趕到時，看到渾身是血的趙啟山已經被村民從倒塌的磚瓦下面抬了出來，身邊圍滿了大人小孩。
在一連幾天的大雨中，那所破舊的小學突然之間倒塌了。趙啟山原本逃了出來，但為了救幾個晚上留下來複習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衝進去，最後終於被壓在了一根柱子下面，腦袋上被砸了個洞……
秀瑩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跪到他身旁的，也不記得自己哭了有多久，她只記得趙啟山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我愛你……”而那一刻，他的臉上並不痛苦，反而有一絲壓抑了很久的釋然……
此後，秀瑩回想起來，她知道趙啟山始終沒有原諒自己，他的內心一直在忍受著煎熬，而那一天，他的潛意識裡終於選擇了結束……
六
青山綠水間，開滿了奼紫嫣紅的花朵，濃濃的春意灑在山上的每個角落。
一所二層樓高的小學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講臺上年輕的女老師正手拿書本，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字……
秀瑩選擇留在了這裡，留在這座曾給她帶來悲傷，也帶來快樂和希望的大山裡。她知道，她欠趙啟山的一輩子也還不了，但她可以沿著他的腳步繼續走下去，去幫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秀瑩每天走在那條泥濘的小路上，知道未來的日子或許孤獨而艱難，但她覺得自己有勇氣去面對，也相信這條路可以一直帶著她，通往心底的安寧……（作品名：《想要愛你，卻已來不及》,作者：芙蓉千朵。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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